暮色时分。
扶苏独身一人行于宫中。
望着血红的残阳,踩着飘零的落叶,禹禹踏行在亭台间。
他已命魏胜将竹简归还。
至于誊抄的那份,也一并交了过去。
不知走了多久。
他来到了博士学宫,这里已空荡荡一片。
随着焚书令下发,数百名儒生被抓,原本齐聚城中的儒生,在这半年里跑的跑、逃的逃,过去热闹的博士学宫,戛然间就变得冷清下来。
这时。
扶苏看见前方有几名扫地小吏,迈步走了过去,问道:“二三子,我问一下,现在博士学宫中可还有人在?”
小吏见是扶苏,连忙作揖行礼,互相对视几眼,紧张道:“回长公子,焚书令后,博士学宫的博士学士,当日就逃走了大半,而在半年前坑杀案件定刑后,学宫内仅剩的那些人也逃了。”
“孔鲋呢?”扶苏问道。
小吏面色一紧,硬着头皮道:“一月前,也......也逃了。”
扶苏神色有些阴翳,不悦道:“孔鲋虽无实际职掌,但却是有封君爵位的大臣,岂能就此背弃逃亡?”
小吏低垂着头,面色惊惶难安。
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头不悦,枉他平日如此信任孔鲋,结果孔鲋兄弟却不告而逃,若非今日无意来到此地,恐还被蒙在鼓里。
一念至此,扶苏心中更添烦躁。
他这段时间心志有了不小提升,但对于儒家,多少还念及着些许旧情。
但现在。
这最后的同情也淡去了。
他已反应过来。
孔鲋等儒生接近自己,只是为谋权夺利,根本就无天下之念。
而且孔鲋等人之所以叛逃,恐也是做贼心虚,担心自己过去诽谤秦政、诽谤始皇的消息被人告发,以至锒铛入狱,同样被判坑杀,所以才忙不迭的逃亡。
扶苏冷哼道:“焚书也好,禁议也罢,本意都在威慑,还能真将他们全杀了不成?”
随即。
扶苏就眉头一皱。
孔鲋为文通君,掌天下文学,虽无实际职事,但毕竟为大秦官员。
孔鲋叛逃,始皇焉能不知?
但始皇却没下令追回逃亡博士,甚至还将此事彻底压下,这不像始皇的行事风格。
秦政历来法行如山。
廷尉府正堂更是高挂商君名言。
有功于前,不为损刑。有善于前,不为亏法。
而今一位有封君爵位的大臣逃亡了,始皇无论如何都不该这般淡然视之。
扶苏低头思忖着。
见扶苏朝前走去,几名小吏对视一眼,却是长出一口气,并未选择轻步跟随,而是继续清扫起落叶。
良久。
扶苏缓缓抬起头,眼中露出一抹迟疑,低声道:“是因为我吗?”
他又细想了一下,最终苦笑一声。
“唉。”
“大抵是因为我了。”
“坑杀令一下,当时我便急忙去求情,虽为父皇呵斥,但我当时并未死心,跑去了丞相府,想让李斯等朝臣求情赦之,只是最终被李斯等人以忠于法治给堵了回来。”
“此事定为父皇知晓。”
“而我过去跟儒家走的亲近。”
“父皇行焚书坑儒,本就是为驱离儒家,若是下令追回逃亡博士,只怕我那时情绪会更激烈,始皇或只是不想让我再生怨恨,所以才选择做了一些退让。”
扶苏一脸苦涩,心中很不是滋味。
“信人奋士?”
“而今听来却是如此的刺耳。”
“永远的热血沸腾?永远的自以为是?永远的自诩正义?”
“或许正是因我的无知跟无能,让始皇觉得不可信、不可为依靠,所以始皇才选择以眇眇之身,只身去支撑起整个天下大政。”
“若非我软弱无能,大秦何至于此?”
“枉我过去一直广谈仁善,但我哪有资格谈仁善,我分明才是世上最恶之人。”
“若非我,焚书坑儒不会出现。”
“若非我,天下黎庶不会这么苦不堪言。”
“若非我,始皇也不会变得这般急功近利。”
“归根结底。”
“都是因我太过无能。”
“无能到让大秦只能选择急于求成,唯如此,才能让始皇得到片刻安心。”
“扶苏啊扶苏。”
“你实枉为人子、枉为人臣。”
“更枉为天下人信任。”
“父皇视你为国家栋梁,百官私下视你为储君,但你又是怎么做的?若是能早点明悟过来,何至让父皇失望这么久?又何至让天下疲累到这般境地?”
“往日,张苍等人没少劝谏。”
“让我多精研商韩,铸就铁一般之灵魂。”
“也不时提醒,大秦以法治立国,而我却以善言乱法,这是在背离大秦政道。”
“然我却从未正视过。”
“以至铸成大祸,天地生灾,万民凄怜。”
扶苏站定。
在一阵转悠之后,又回了博士学宫。
他抬起头,默然盯着紧闭的高门,最终毅然离开了。
夜色降临。
正伏案批阅奏疏的嬴政,看到了一份特别的奏疏。
这是一份来自扶苏的奏疏。
上面并无多少笔墨,也只说了一件事。
便是扶苏今后定与始皇同心,一样忠于法治,对坏法之事、坏法之人,绝不容忍姑息,并请令追回逃亡博士。
嬴政淡淡一笑,道:“还是这般激昂庄重,又带着几分愤然。”
“只是比过去多了几分沉淀,少了几分迂腐天真,也勉强算一件好事。”
“不坏不坏。”
“只是追回逃亡博士已无必要。”
“这些人逃亡短则月余,长者半年,而今想在天下搜寻,无异是大海捞针,眼下的大秦非是立国之初,对地方的掌控日渐减弱,层层政令下发下去,也注定是徒劳。”
“这些逃亡博士,交你日后去处理了。”
嬴政将扶苏的奏疏放置一旁,继续批阅起案上的奏疏。
只是心情明显好了不少。
等月上枝头,嬴政长吁口气,从席上起身。
他接过宦官递来的热汗巾,擦了擦疲态尽显的脸颊,脑海中却是思索起,该如何处置嵇恒。
扶苏有这么大变化,嵇恒功不可没。
只是当如何处置嵇恒,嬴政一时还没想好。
一方面他希望扶苏能继续为人引导,但另一方面,嵇恒的天资让他很是忌惮。
嵇恒太天才了。
天才到仿佛能洞悉世间一切。
这样的人物,他又岂敢让扶苏靠的太近?
扶苏耳根终究是有些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