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良夜
    方未寒和温折雪又回到方才的寺庙之中，找到处仍然完好的石阶相依坐下。少女的纤指将他拉得紧紧，似是生怕方未寒跑掉一般。
    在连日的疲惫危局之中，方未寒也迎来短暂的宁和时光，能够让他和温折雪安静叙话的时间。
    东宫卫率那边自有赵二爷统帅，暂且无需他担心。而方巡倒是还在武陵等着自己，不过放这老小子一会儿风筝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温折雪和他贴得很近，腰背挺得笔直，似雪的娇颜上有些局促，看上去颇为紧张的样子。
    她张了张嘴，明显有许多话要说，但不知道从何开口。
    方未寒看着她这副想要找话题，却憋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满脸委屈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
    师姐还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不喜欢说话也不会说话。
    方未寒转过头，细数着温折雪容颜上的缺点。
    嗯，眼睛太漂亮，眉毛太纤长，皮肤白得有些不真实，简直哪里看上去都不满意。
    说起来，当时那段在天山上的时光之中，他做过最多的事情便是在修炼时看着师姐的侧脸。她总是认真地修炼，一丝不苟地完成太虚真君给她的任务。她是天山上最守规矩的门徒，也是临渊掌门最乖巧的学生。
    当时方未寒便觉得，自己的师姐真是太厉害了！长得这么好看，还偏偏这般努力，将来一定是了不得的大修士。
    如今看起来，他的想法果然没错。他可以毫不谦虚地称赞自己的先见之明。
    温折雪注意到了方未寒的注视，身子微微一颤，不由得坐得更直了些，白粉色的唇微微咬着，带着星纹对襟的前裳被饱满撑起，优美的弧度沉甸甸的。
    方未寒看着看着，思绪便不由自主地飘得更远了些。
    师姐要比婉婉大上两岁，想来应该是有了更多时间发育的缘故，从一手堪堪掌握的程度变得游刃有余，虽不及小槿那般超出平均线，但也算得上是女中翘楚……
    等等，我都在想些什么东西！那是你姐姐，你想干什么！
    方未寒猛然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不过他很快就为自己的异常心理找到了由头。
    一定是小槿的问题，总是在意乱情迷的时候跟我改一些奇奇怪怪的称呼，美其名曰增加情趣，却整得现在自己都不正常了。
    可恶，真是妖女！美色误国这种事情果然，必须打入冷宫！
    方未寒心念一动，在明月芦花中找到萧槿，发过去一条私聊讯息：
    方未寒：“你跟你父亲和二叔商量完了吗？准备什么时候过门？”
    萧槿：“诶诶诶？！方哥哥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
    萧槿：“依照父亲和二叔的意思，现在的局势有些紧张，兰陵萧氏地位特殊，不宜办喜事。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开春了……”
    萧槿：“嘻嘻嘻，是不是方哥哥等不及了呀！不必非得等着过门呀，其实小槿有许多种方法的……”
    为了验证他的猜想，方未寒做了个小实验。
    方未寒：“喊声哥哥听。”
    萧槿：“哥哥！”
    方未寒：“喊声爹爹呢？”
    萧槿：“爹爹！”
    方未寒：“叫主人。”
    萧槿：“主人！”
    萧槿：“看起来……主人真的忍得很辛苦呢，要不要奴儿这就跑到武陵找主人呀？”
    方未寒坚定了信念，有些欣慰。
    看，就说不是自己的思想，明明是萧槿给他带偏了路！
    方未寒：“不必，我宣布你已经被本王打入冷宫了。真是败坏道德，有违人伦！罚你把《礼记》抄三遍，下次见面我要检查！”
    舒服了。
    萧槿：“？”
    萧槿：“？？？”
    萧槿：“哈哈，方哥哥……一定是开玩笑的吧？一定是吧？”
    萧槿：“………………”
    萧槿：“方未寒！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你这个坏心眼的！”
    萧槿：“啊啊啊啊啊啊！”
    无视了萧槿的消息轰炸，方未寒收起明月芦花，继续看着温折雪的侧脸。
    他知道，自己这么一直看下去，脸皮那么薄的师姐肯定会忍不住主动找自己说话的。
    被他的目光长久盯着，少女如冷云般的脸蛋上渐渐飘起一层薄红。心脏不争气地跳动着，她有些难为情，却又有些暗藏的欣悦。
    小寒在看她哎！
    “伱不是吧温璇。”另一个自己在识海中难以置信地说，“你怎么搞得跟個痴女一样，他看你一眼就把你高兴成这样？”
    “你不是高冷仙子吗？你人设是不是崩完了？”
    温折雪却小声辩驳道：“我不高冷的。”
    “你这话问问你们的同门，你看他们信吗？”暗面翻了个白眼。
    “不管他们，小寒信就行。”温折雪说。
    “真是弟控，都让你控完了。”暗面很是不屑。
    “下次不许你亲小寒。”温折雪轻哼一声。
    “不行！”暗面惊叫一声，连忙讨好服软，“谁还不是个弟控了，就控就控。宠弟弟是应该的……”
    最终，温折雪还是顶不住方未寒目光的注视，别开脸小声说：
    “小寒……你在看什么呀……”
    “我在看师姐的眼睛。”方未寒如实说。
    “我的……眼睛？”温折雪下意识地眨眨眼睛，睫羽颤动，眸梢覆粉。
    “是啊。”方未寒说，“从小时候开始，我就特别喜欢看着师姐的眼睛。”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温折雪轻声问。
    “从来到天山的第五天晚上。”方未寒回忆道，“当时我孤身一人来到天山，人生地不熟，晚上睡不着的时候，闭上眼睛就是一场噩梦，浑浑噩噩之中睁开眼睛，眼前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我当时就在想，所谓的软禁大抵便是如此吧。”
    “在第五天的晚上，我又做了一个噩梦。”方未寒说，“我梦到帝都的太极殿自瓦梁以下寸寸崩塌，那鎏金的玉瓦掉在地面摔成碎片，而我就站在大殿正中。”
    “它们将我一点一点地掩埋，我想要求救，却叫不出声……就当我要窒息的时候，梦醒了。”
    方未寒说到这里，笑着看向温折雪。
    “醒来之后，我看到师姐站在我的床边，抱着一条厚厚的棉被，正在费力地往我的身上盖。”
    温折雪被他说起往日的趣事，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她抿着嘴，拽了拽他的袖子，不好意思地说：“我之前……没有给别人盖被子的经验。”
    “我知道，我也没见过谁会盖被子的时候把头也盖上的。”方未寒叹了口气，“怪不得我在梦里喘不上来气了。”
    “那是……那是因为……”温折雪感觉自己快要没脸见人了，“天山比较冷……你当时还是个小孩子，我怕你被冻到……”
    素来清冷孤离的临渊仙子被他的几句话便乱了心境，少女真觉得自己往日的清心诀可能是练了个徒劳。
    “师姐没必要不好意思，我很感动。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方未寒说。
    “小寒……”温折雪扭过头来，怔怔地看着他。
    “因为……师姐是天山上唯一一个关心我的人啊。”方未寒轻声说，“我又怎么会去怪罪师姐呢？”
    再回想起当时那段记忆之后，方未寒还是能够记起那天夜晚惊醒看到温折雪时候的心情。
    人们总是会喜欢白月光的。
    因为我们总会变得一无所有，总会跌入尘土，总会落到那花朵难以折腰，清风不忍经过的地方。而这时，若我们但凡能够抬起头，看见的永远是那永不变色的一轮明月。
    她看到了，但她不在乎。
    “师姐，小时候我是很怕黑的。”方未寒说。
    他没有骗温折雪。
    方未寒曾经有过被粗心的侍女锁在门内的经历，故而对于密闭漆黑的空间总是有深入骨髓的畏惧。
    “那……后来为什么又不怕了呢？”温折雪问。
    “因为我看到了师姐的眼睛。”方未寒笑着说，“我便不怕了。”
    是的，在那个冒失的少女抱着厚被子闯入他房间的夜晚，他看到了温折雪那比星空要更加璀璨的眼眸，那可能是世界上最神秘的瑰宝。
    “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方未寒低声道，“若我没有见过月亮，或许我会把师姐的眼睛当成真正的月亮。”
    温折雪默默攥紧了他的手，感受着手指上传来的粗糙触感，她知道那是他苦练剑法留下的老茧。
    少女的心脏微微揪起，像是吃到半生的李子，泛着甜甜的酸。
    不知何时，得知方未寒恢复记忆之后的那一丝胆怯与犹疑已然彻底消失不见，她又能坦然地说出自己内心的话，就像是回到小时候他们之间无话不说的时光。
    “不只是小寒，我小时候也怕黑。”温折雪说。
    为了感知命星，得应星道，她曾数次独身一人跪坐在观星台上，竭力睁大双眼看着拔地而起的九天星河。
    星河浩渺，天光远辽，天山之顶的夜色何其壮美。但幼小的温折雪却丝毫感知不到它的半分美丽。
    她只觉得寒风凄冷，僻静诡谲。每当这时，她便会想起自己葬身于上原大火之中的父母宗族，而这也是支撑她能够走过那段黯淡无光夜晚的唯一动力。
    灵魂有多重？小温折雪并不知道。
    大火焚城，父亲为她拖延时间，娘亲将她藏入枯井，满院宗族仆从无一人出卖她的所在。他们都想让她好好地活下去，她不能让他们的努力白费。
    人终有一死，可就算要死，她也要死得更有意义，这样她才对得起他们托付在自己身上的殷切血望。
    灵魂很重，她一直在负重前行，不得喘息。
    温折雪一直活得很累，直到在那个仓促的午后遇见他。
    “那师姐后来为什么不怕了呢？”方未寒问。
    因为什么呢？
    温折雪下意识地便看向了他的眼睛。
    因何而喜欢上一个人并不重要，若感情蹚过岁月的河而未稀释，最终都会喜欢上他的眼睛。
    和方未寒一样，温折雪对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也是他的眼睛。
    暗金色的瞳孔底色仿佛太阳的冠冕，温和而富有张力。若是热烈的灵魂有具象表征，那温折雪觉得，它一定蕴藏在他的眼底。
    他的眼睛中似是有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即使淋了雨，受了挫，被人浇了冷水也不熄灭。每当她看到他的眼睛，总是会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许是害怕自己的气息吹灭了那团火苗。
    她发誓守护这团火苗，却又忍不住监守自盗。
    她想起从师弟记忆中窥探到的那个名为普罗米修斯的复杂神灵，或许……她也是一位卑劣的盗火者。
    温折雪看着方未寒的眼睛。
    他的太阳命星彻底破碎，暗金的瞳色也化作漆黑，但温折雪依旧喜欢。注视久了，她的眼波依旧会陷进师弟的目光之中沉醉，仿佛天与云的藕断丝连。
    是先喜欢上一个人，还是先喜欢上他的眼睛？这个问题好难抉择。
    看着从岁月长河中走出，看着那似曾相识的梦中之人，温折雪的心脏怦怦跳着。
    她不再胆怯，而是用最轻柔的语调，说出了最坚定的话：
    “因为小寒。”
    “因为我？”
    “嗯。”温折雪柔柔点头，眸光如残雪消融，春水化生。
    他怕黑，他需要一个月亮，那自己便来充作他的月亮。而月亮……是不能怕黑的。
    所以她说：
    “因为小寒，我喜欢上了每一个黑夜。”
    温折雪很少露出笑颜，但也正因如此，她的笑容纯粹又干净，像是被春风细细裁剪过的柔嫩柳叶。
    少女笑得太好看，方未寒一时失神。而等他反应过来之后，连忙将视线挪开。
    他感受着自己心底涌起的古怪念头，总感觉浑身上下到处违和。
    在得知记忆之前，方未寒便很抵触自己对于温折雪生出别的情感。而在如今得知记忆之后，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这可是你的姐姐！你究竟在想什么！
    果然，还是萧槿的问题吧。
    他将神念沉入明月芦花，找到萧槿刚刚沉寂下来没一会儿的聊天窗口。
    方未寒：“在？”
    萧槿：“不在！死了！别找我！”
    方未寒：“还生气呢？”
    萧槿：“谁生气了？让我兰陵萧氏大小姐生气？他也配？”
    方未寒：“……”
    看起来怨气很大。
    方未寒想了想，说：
    “别生气了，我叫你一声娘亲，就当道歉了，你看如何？”
    萧槿：“？”
    萧槿：“真的吗？”
    萧槿：“快叫快叫！”
    方未寒：“你同意了？”
    萧槿：“同意了同意了，快叫，我……我这里很急！”
    方未寒：“呵呵，我略施小计就给你诈出来了？臭妹妹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满脑子涩涩是吧？真是败坏道德，有违人伦！《礼记》多抄三遍！”
    萧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