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锡广陵春雨184【郡主之心】河洛城,宰相府邸。
王安的正式官职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行侍中事,乃燕朝首相。虞荩臣则是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行中书令事,即为次相。
世人一般以“王相”和“虞相”称之。
元嘉之变以前,翟林王氏在齐国朝堂上人脉颇深,但王安本人并未入仕。
景朝大军南下,王氏一族主动投靠,王安摇身一变成为景朝权贵的座上宾。燕朝立国之后,在庆聿定和庆聿恭父子的支持下,王安一跃成为次相,五年后又接任首相执掌大权,迄今六年有余。
这位首屈一指的门阀之主因此被世人唾弃,虽然在北燕境内无人敢公然叱骂,但王安乃至翟林王氏在民间的声名早已跌至谷底。
宰相府邸本就是王家在河洛城建造的庄园,占地面积极为广阔,足足占据大半条街的区域。
此间屋宇连绵,庭院深深,宛若人间仙境。
东苑,兰雪堂。
一身常服的王安临窗而坐,手中捧着一卷书册,眉眼间略有几分烦忧之色。
近来河洛城乃至整个燕国官场都不太平,他身为宰相自然无法置身事外。
陈启福之死造成的影响尚未平息,前任枢密副使陈景堂又死在自家府中,霎时间引起轩然大波。
河洛城中暗流涌动自不必提,南方江北路、沫阳路和东阳路各处军队都有不同程度的躁动,虽然没有出现太明显的骚乱,但是想要平息这些风波却没那么容易。
景朝顺取的脚步被迫放缓,王安、虞荩臣、庞师古等人在商议之后,不得不奏请天子下旨处死郭义江,继而贬谪枢密副使郭言,又将陈景堂之死算在南齐织经司的头上,并且对南齐边军都尉陆沉发出黄金千两并万户侯的悬赏令。
如此才能勉强稳定住局势,但是郭言下台意味着庆聿恭的既定策略出现很大的偏差,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继续调整。
这段日子王安几乎忙得脚不沾地,与朝堂和军中各方势力磋商谈判,牵扯到数十道人事调整和任命,个中艰难不足为外人道,今天才好不容易可以小憩半日。
“给爹爹请安。”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王安的思绪,他抬头望去,只见两名身量相似的少女联袂走进兰雪堂。
左边那位便是他的女儿王雪茹,时年十七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姣好。
右边的女子名叫王初珑,时年十九岁,乃是他兄长王承膝下的庶女。
王安的目光在王初珑面上稍稍停留,旋即对王雪茹微笑道:“你去后宅寻你娘亲,她有事交给你办,让伱堂姐留在此处,我有几句话对她说。”
“是,爹爹。”
王雪茹乖巧地行礼,然后带着丫鬟退下。
王初珑文静地站着,但见她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涂砂不点而朱,神态落落大方,气质诗书蕴染。
王安指着对面的椅子说道:“坐下说。”
“是,叔父。”
王初珑莲步轻移,柔声应下。
“最近在京中住得可还习惯?”王安不紧不慢地打开话头,继而道:“雪茹这孩子性情跳脱,都怪我和她娘亲过于骄纵,若有失礼之处,你莫要见怪。”
王初珑微微摇头道:“叔父言重了。雪茹妹妹纯真善良,对我极为尊重,并无丝毫不妥。”
王安淡然一笑,旋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可知道王骏那孩子的下落?”
王初珑双眸低垂,轻声道:“不知。”
翟林王氏枝繁叶茂,族人以数千计,这一代本宗便有四房七家,王承和王安乃是一母同胞的兄弟,相对来说更加亲近。
除本宗之外,旁宗更有九房十五家,其中便有王绍那一支因为十多年前的旧事,远迁南方旬阳城,王骏便是王绍之子。
去年边疆战事中,沫阳路东南部被齐军攻占,旬阳便在其内。
王安淡淡道:“旬阳陷落后,王绍主动归顺南齐,并且说服江华城守将孟智祥举城投降。他凭借这份功劳在南齐新设的江北刺史府中占据一席之地,后来又将王骏送入南齐边军。如今王骏在淮州锐士营中担任文书,辅佐那个名叫陆沉的年轻都尉。”
王初珑心中暗伏,同时隐约猜到对方召自己相见的原因。
王安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和王骏关系亲近,在去年之前时常有书信往来。”
王初珑稍稍迟疑,旋即坦诚地说道:“叔父,骏弟虽然与我亲近,但他从小便主意极正,不会因为外人的劝说动摇自己的想法。”
她认为王安是打算利用自己和王骏的交情,暗中筹谋一些大事,因此提前打了一个埋伏。
“你一直都很聪明,难怪兄长会那般看重你,不因为庶出的身份偏心对待,反而允许你接触我们王家很多秘密。”
王安微露赞许之色,然后温和地说道:“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要你去唆使王骏三心二意,而是希望你可以继续和他维持亲近的关系。我会让族中管事帮你建立一条信息渠道,往后你可以继续和王骏书信往来,且不必在书信中谈论燕齐之间的事情。”
王初珑一怔。
不谈家国大事,只叙姐弟亲情?
这位族长大人怎会有闲心考虑这种微不足道的问题?
她猛然间心中一动,轻声道:“叔父之意,侄女明白了。”
王安满意地说道:“如此最好。虽说王骏的父亲带着他们远迁旬阳,如今又归属南齐治下,但都是王氏一族的传承,无论如何斩不断这份血脉相连。将来王骏若有难处,你这位堂姐也可施以援手,不枉你们少年时结下的亲族情义。”
“是。”
王初珑心中愈发透亮,起身道:“叔父若无其他吩咐,侄女便告退了。”
“好。”
王安微微颔首,又道:“对了,那锐士营都尉陆沉乃是南齐边军中的新贵,你要劝诫王骏好生辅佐,切莫心思浮动敷衍了事。初珑,此事不宜为外人知晓,除你父亲之外莫要对外宣扬。”
王初珑温婉地应下。
这大抵便是两边下注、静待时局变化的法子,让她和王骏保持联系的深层用意无非是保留一条和南齐沟通的渠道。
女子心中微觉好奇,她虽然知道南面这一年来发生的很多故事,却从未想过南齐边军可以强大到这种程度,甚至已经影响到族长对翟林王氏命运的筹划。
可是朝廷不正在悬赏南齐那位陆都尉么?
……
河洛西城,卓园。
“殿下,陆沉已经回到七星帮总寨,我们的人一直迟了一步,始终没有追上他。”
萧军面带愧色,垂首低眉。
庆聿怀瑾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年轻武将,继而对萧军说道:“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接下来这段时间你将精力放在城内,但凡是和陈景堂生前有关联的大臣武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的监视,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意外情况出现。”
萧军听着她冷峻的语气,知道这位殿下近来的心情无比糟糕。陈景堂之死造成的影响还未平息,对七星帮内部的谋划也宣告失败,不仅没有杀死林颉夺取七星帮大权,甚至还折了典狂和单家兄弟。
这三人可不是普通的高手,而是庆聿一族培养出来的杀器,如今却全部死在大山之中,这对庆聿怀瑾而言是极其严重的挫败。
他不敢有丝毫大意,沉声道:“殿下放心,小人若是再出纰漏,愿意以死赎罪!”
庆聿怀瑾漠然道:“记住你今日说的话,下去罢。”
“是!”
萧军恭敬地退下。
庆聿怀瑾抬手揉了揉眉心。
她本以为自己亲自出手,解决北地绿林帮派应是轻而易举,然而接连受挫损兵折将,局势却没有丝毫进展,反而让林颉将整个七星帮整合完毕。
其他帮派目前虽然对她十分恭敬,但仅限于口头上的臣服,并无任何实际性的举动,显然都在观望局势。
倘若七星帮屹立不倒,他们自然可以有样学样。
她在沉思之际,旁边那位年轻武将悄然地打量着她。
此人约莫二十多岁,相貌英俊又带着几分孤傲之色。
他叫仆散嗣恩,乃是庆聿恭麾下的心腹将领之一,此前一直担任夏山军的前军统领,此番带着三千老卒南下来到河洛城,便是要协助庆聿怀瑾解决燕国境内的反抗势力。
“殿下何必忧心?”
仆散嗣恩从容一笑,眼底深处的爱慕之意一闪而过,笃定地说道:“只需给末将两个月的时间,一定能扫平七星帮这种草莽势力。”
庆聿怀瑾早就察觉到他心里的某种想法,对此并不在意,毕竟景朝年轻一辈的权贵当中,对她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她早就习以为常。
于她而言,是否有那种想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能否为她所用,能否展现出自身的价值。
她淡淡道:“你如果抱着这种轻敌的态度,我会立刻让父王将你调回去,然后另外委派他人前来。”
仆散嗣恩一窒,略显尴尬地说道:“殿下,末将并非轻敌,只是这种草莽势力徒有个人武勇,对于军阵攻伐一无所知,又何必过分高看他们?除末将带来的三千人之外,还请殿下另外安排一支仆从军,末将定会解决七星帮,否则提头来见!”
“我已经让李守振准备两三万兵力,到时自会交到你手中。”庆聿怀瑾神色淡漠地道:“但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七星帮虽是草莽,却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她将陆沉的生平简略介绍一遍,继而说道:“未虑胜先虑败,这才是为将之道,你在父王身边应该学过这个道理。你是父王寄予厚望的年轻武将,我自然相信你带兵打仗的本领,可若是你败在陆沉手中,莫怪我不会为你向父王求情。”
仆散嗣恩眉头一皱,他隐约听出郡主对那个南齐武将的忌惮,当即起身道:“殿下,末将一定会亲手擒住陆沉那厮,将他绑到殿下面前。届时是杀是剐,听凭殿下决定!”
庆聿怀瑾脸色稍稍和缓,点头道:“好,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不要让我失望。”
仆散嗣恩听闻此言,登时心头一热,凛然道:“末将绝对不会辜负殿下的厚望!”
庆聿怀瑾微露笑意,道:“我会让人绘制七星帮附近的地形图,你这段时间可以研究一下作战方略。等李守振那边操练完毕,你便可进山剿灭对方。”
“末将领命!”
“记住,活捉陆沉,将他带到我面前来,我要将其千刀万剐。”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