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圣仁广运,凡天覆地载,莫不尊亲;帝命溥将,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龟纽龙章,远赐四海之域;贞珉大篆,荣施镇国之山。”
河洛北城的临时节堂之内,一位面染风霜的中年文官肃立于香案之前,双手摊开一卷玉轴明黄色圣旨,目不斜视,语调铿锵。
西路军武将济济一堂,陆沉理所当然地站在首位,不仅仅因为他是萧望之指定的西路军主将,还是今日这场宣旨仪式的主角。
中年文官继续说道:“今有淮州都督府锐士营都尉陆沉,俊秀笃学,颖才具备,文武兼全,报国有功,出力报效讵可泯其绩而不嘉之以宠命乎。兹特加封尔为山阳侯,准尔参谋定州军务,赐京中国侯府邸一座。暂锡武弁,另加丕绩,钦哉。”
堂内众人无不振奋。
段作章等人既羡慕又欣慰,羡慕乃是人之常情,毕竟陆沉以弱冠之龄获封国侯之爵,这在大齐一百六十余年的历史上颇为罕见。
荣登国侯之身,意味着陆沉已经走入军中高级武将的行列,有资格执掌一路大军。
虽然羡慕,这几位都指挥使却不会嫉妒,一者是因为他们和陆沉的关系非常亲近,二者他们很清楚陆沉这两年的功劳究竟有多大。
因此他们同样感到很欣慰,陆沉的国侯之爵说明京中的风向很正确,天子没有枉顾边军将士付出的热血。
中年文官收起圣旨,对陆沉说道:“陆侯,请接旨。”
“臣谢过陛下隆恩。”
陆沉不卑不亢地上前接旨,又对这位中年文官说道:“许大人这一路跋山涉水辛苦了。”
中年文官便是御史中丞许佐,他看着陆沉过于年轻的面庞,微笑道:“职责所在,不敢言苦。”
陆沉颔首以对。
许佐又对其他人说道:“各位将军,本官临行前得陛下亲口叮嘱,朝廷暂时拟定萧都督国公之爵和陆都尉国侯之爵,但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朝廷如今正根据战功记载,商定边军所有将士的封赏细节,还请大家稍安勿躁。”
堂内响起一片热烈的谢恩之声。
片刻过后,得到承诺的西路军将领们心满意足地离开节堂,陆沉便对许佐说道:“许大人,请坐。”
二人分主宾落座,许佐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陆沉,心中暗道:此子心志果然不凡,如此年轻骤然显贵还能保持这般平和的心态。
国侯之爵当然不是大白菜,齐朝如今尚在世的侯爵只有十二人,郡公和国公各两位,再往上便只有宗室子弟获封郡王和亲王。
陆沉这次从山阳县男直接跃升侯爵,中间跨过开国子和开国伯这两级,在齐朝百余年的历史中,只有开国那批武勋有过这样的记录。
按照齐朝官场上的潜规则,国侯及以上的勋贵只要不是犯下谋逆造反的大罪,便不会有性命之忧,哪怕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情,至多便是褫夺爵位,连家资都不会抄没。
简而言之,哪怕陆沉现在就退出行伍,老老实实守着商号经营,也能保证陆家几代人的荣华富贵。
陆沉大抵知道这位中年文官的心思,不愿在他面前交浅言深,便主动挑起话题道:“许大人,关于和景朝谈判一事,不知陛下可有交代?”
许佐道:“陛下有言,让我多多请教陆侯,毕竟我对此地局势并不熟悉,委实不宜自作主张。”
陆沉脑海中浮现当初此人在朝堂上弹劾工部侍郎屈丰华的冷厉姿态,一时间弄不清楚他这般谦逊的本意,于是将那三个条件简略说了一遍,继而道:“这段时间我和景军将领庆聿忠望有过接触,从最新的反馈来看,景朝皇帝同意接受和谈。”
许佐面色沉稳,思忖片刻后说道:“看来景朝皇帝暂时不想对南用兵。”
陆沉颔首道:“我军这两年一直在打仗,景军主力也是类似的状况,他们平定赵国费了不少力气。不到万不得已,景帝不会仓促用兵,他肯定想做好万全准备再挥军南下。”
许佐了然道:“有劳陆侯解惑,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沉道:“谈判地点定在河洛往北七十余里的小城临颍,我会安排一千骑兵护送许大人及使团前往。”
“多谢陆侯。”
许佐面露笑意,话锋一转道:“还有几件事,陛下让我转告陆侯。”
陆沉正襟危坐道:“许大人请讲。”
“第一件事关乎定州都督府,经由郭枢密举荐,朝中重臣的附议,陛下已经同意由南衙大将军李景达出任定州都督,主掌定州军务。”
许佐一边说着,一边仔细观察陆沉的表情变化。
军中升迁讲究资历更注重军功,或许在很多人想来,以陆沉这次立下的功劳,哪怕不能出任定州都督,升为副都督亦是理所当然。
国侯之爵自然是尊贵之极,但是如果没有相对应的军职匹配,对于陆沉将来的前途未必是件好事。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李大将军?身为臣子不能妄议君上的决断,不过我总觉得李大将军一直待在京城,没有亲身经历过边疆战事,而定州在未来必定会是景军图谋的第一战场,李大将军接手定州军务恐怕不太妥当。”
许佐便问道:“陆侯有更加合适的人选举荐?”
陆沉很清楚这句话暗藏的深意,淡然道:“其实这件事不需要弄得太复杂,可以让萧都督暂领两州军务,李大将军作为副手先熟悉边境局势,等过段时间再让他出任定州都督,难道这样不是更加稳妥?”
许佐一怔,有些话却不便出口。
萧望之在淮州根基深厚,朝廷中枢怎么可能让他再领定州军?
陆沉冷静的眸光仿佛能看透许佐的心思,摇头道:“罢了,我这只是粗浅鄙薄的想法,大人莫要当真。”
许佐附和着笑了笑,顺势转移话题道:“陆侯过谦了。陛下还说,希望你将锐士营分拆,然后以骑步军各为班底组建两军,归属于定州都督府,不知陆侯可有异议?”
陆沉目光微凝,问道:“一支骑军?一支步军?”
许佐颔首道:“是的。根据枢密院的筹划,定州都督府将设六军,李大将军已经带着京军南衙振威军北上。另外五军,从淮州都督府抽调飞云军和来安军调入定州都督府,陆侯的锐士营则改建为两军,最后一军则在定淮两地招募新军组成。”
陆沉没有立刻给出回答。
朝廷的安排看似很合理,李景达需要一支自己的体己力量,所以从他原先的部下中抽调振威军并入定州军。但是朝堂重臣也知道定州的重要性,以及将来直面景军的风险,所以从淮州都督府抽调两支精锐北上。
然而锐士营扩建为两军,这究竟是壮大属于陆沉的力量,还是悄然之间剥夺他的军权?
陆沉缓缓道:“兹事体大,我需要请示萧都督。”
至少到目前为止,锐士营隶属于淮州都督府,飞云军和来安军更是如此,这些安排不可能直接绕过萧望之。
许佐温言道:“这是自然,陛下已经行文告知萧都督,和敕封国公的圣旨一道送去汝阴城。陆侯不必着急,陛下允你参谋定州军务,便是希望伱能协助李大将军筹建定州都督府。除了振威、飞云和来安三军,其余三军的将官人选,陛下已经决定由萧都督和你来举荐。”
陆沉心中一动,看来天子没有打算在这个时候就夺走他的军权,只是他直觉此事没有那么简单。
果不其然,许佐又道:“萧都督需要坐镇边疆稳定局势,委实不宜离开,因此等谈判结束、大军返回定州,陛下希望陆侯可以回一趟京城。关于筹建定州都督府的具体事宜、北伐的下一步计划和景朝未来的布局,陛下想当面听听陆侯的看法。陛下还说,一个国侯之爵不足以嘉赏你的功劳,还有几件厚赏等你返京领受。”
“陛下隆恩,臣愧不敢当。”
陆沉老练地一言带过,心中泛起古怪的情绪。
厚赏?
回京?
他注意到许佐转述的圣意之中,几乎每件事都带着“希望”二字,似乎从这个字眼也能看出天子复杂的心情。
许佐已经完成天子交代的任务,他只是一个传话的人,自然没有必要对着陆沉刨根问底,而且经过这场短暂的交谈,他确信自己无法摸透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于是起身道:“陆侯,我现在去准备谈判的内容,告辞。”
“许大人慢走。”
陆沉将他送到门外,凝望着此人瘦削的背影,眸光深沉而又悠远。
片刻过后,李承恩快步穿过中庭来到陆沉身前,拱手道:“少爷,林姑娘去了那座小院。”
“嗯?”
陆沉眉头微皱。
李承恩略显尴尬地说道:“少爷说过,不许任何人接近庆聿怀瑾,但是我们实在不敢阻拦林姑娘。不过还请少爷放心,里面没有什么动静。”
“往后你们得改一改了。”
陆沉抬手轻拍李承恩的肩头,紧接着用李承恩很难理解的复杂语气感叹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让人头大啊。”
说着便摇摇头向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