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南城,平康坊。
李氏大宅庭院深深,烟笼寒水,入目之处尽皆花团锦簇,富贵气象不一而足。
东南角的水榭风亭,鬓发花白的李道彦坐在铺着褥子的躺椅上,双手拢在小腹前,眼睛微微闭着,沐浴着暮春时节温暖的阳光。
旁边有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年,穿着一身质地华贵的单衣,坐在小圆凳上,手里捧着一卷诗集,认真仔细地默读。
少年名叫李公绪,小名稚鱼,乃是李道彦第四子李德之的幼子,也是李道彦最小的孙子。
清风徐徐,前方水池中隐约可见游鱼穿梭,而风亭外面那些仆人鸦雀无声。
周遭一片祥和安宁。
李道彦缓缓睁开老迈的双眼,唤道:“稚鱼儿。”
少年合上书,起身将手中的诗集交给不远处的仆人,转身回道:“祖父。”
李道彦看着他毕恭毕敬的神情,面上泛起慈祥的笑容,道:“今天很多人都去城北看热闹,包括你那几位不成器的堂兄,你想不想去?”
李公绪脆生生地答道:“孙儿不想去。”
李道彦饶有兴致地问道:“为何?”
李公绪稍稍思考,然后说道:“因为孙儿想多读书,不想将时间浪费在无益的事情上。”
后面那句话终究露出几分稚气。
李道彦笑了笑,悠然道:“你认为今日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去迎接山阳侯陆沉,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这句话藏着一个小陷阱,李公绪年纪虽小却很聪慧,不慌不忙地解释道:“祖父,孙儿没有这样想过。这件事很有意义,可是作为局外之人,将时间浪费在围观看热闹上毫无意义。与其艳羡旁人风光,不如自身奋发图强。”
李道彦的眼神愈发温和,微笑道:“那在稚鱼儿看来,城外相迎之举有哪些意义?”
李公绪眉头微皱,这个问题虽然不算特别复杂,可是对于他来说不免有些艰深。
李道彦没有为难他,话锋一转道:“换个问题,伱怎么看待那位年方弱冠就功勋卓著的山阳侯?”
李公绪答道:“回祖父,古人有云盛极必衰,山阳侯如今声势煊赫,只怕不能长久。他不是正经科举出身,又没在京中当过官,一直在边军打拼,对很多官场上的事情都不熟悉。他这次要是只在京中待一段时间,应该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是若进入京中官场,孙儿并不看好他的前程。”
李道彦沉吟片刻,缓缓道:“这些话莫要在外人跟前说起。”
李公绪低头道:“孙儿明白。”
李道彦缓缓吁出一口气,抬头看着蔚蓝的天幕,轻声道:“京城居,大不易,只不知那位年轻的国侯有没有覆雨翻云的魄力,呵呵……”
少年看着祖父苍老的面庞上凝重的神情,不由得陷入漫长的思考。
祖父似乎很看好那位年轻国侯的未来,难道自己真的错了?
少年百思不得其解。
……
织经司,总衙。
侍女墨凝提着食盒走进那座守卫森严的院落,经由回廊来到东边堂屋前面的抱厦内,绕过屏风直入里间,便见那位年轻的公子伏案窗前,似乎根本不曾察觉有人进来,依然沉浸在浩如烟海的卷宗之中。
墨凝无声轻叹,放轻脚步走到近前,柔声道:“公子,该用饭了。”
“好。”
羊静玄将那本卷宗放回原处,起身来到桌边坐下。
墨凝从食盒中取出一碗碧梗米,一碟青菜,一盘冬笋烩糟鸭,还有一盅野鸽汤。
羊静玄吃饭的仪态很细致,格外讲究细嚼慢咽。
墨凝与他相处多年,彼此非常熟稔,倒也不必恪守虚礼,便站在旁边说道:“公子,听说今天城北可热闹呢。几位皇子亲王皆在,朝中除了左相之外,各部衙的主官都去了城外,只为迎接领军凯旋的山阳侯。城里的百姓都盼着看看边军将士的风采,尤其是朱雀大街上,到处都是人。”
羊静玄淡淡应了一声。
墨凝的话题又转到他身上,劝道:“如今边疆战事已经暂时停下,司中事务应该没有那么忙碌,公子何必日日苦熬,你的身子骨本就虚弱,再这么熬下去只怕……”
她欲言又止,满眼怜惜之色。
羊静玄咽下口中的米饭,缓缓道:“虽然战事暂停,但是织经司何时会清闲下来?尤其是我朝收复大片疆土,那些地盘上鱼龙混杂,保不齐还有北边留下来的细作,接下来织经司只会更忙。前两天舅舅对我说,新任侯大将军特意找到他,说是回京路上遭遇沙州七部好几次偷袭,让织经司派出人手帮他盯着。”
他抬头看着娇俏的侍女,唇边露出一抹讥讽:“听听,织经司在这些大人眼中似乎什么事情都得做。”
墨凝愧然道:“都怪我多嘴,公子还是先用饭吧,一会饭菜便凉了。”
“已经饱了。”
羊静玄拿起她准备好的帕子擦擦嘴。
墨凝朝桌上看去,只见一碗碧梗米吃了小半,冬笋烩糟鸭基本没有动筷,青菜都是吃了一些。
她无奈地叹一声,劝道:“即便没有胃口,公子还是将这盅汤喝了吧。”
羊静玄望着她坚持的神情,摇摇头道:“你现在愈发像个老妈子。”
话虽如此,他还是端起汤盅缓缓饮下。
墨凝浅笑道:“只要公子能够养好身体,我就愿意做个老妈子,说不定秦大人见我照顾得好,一高兴赏我几百两银子呢……”
“我打算去定州。”
羊静玄忽地打断她的话。
墨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怔怔地望着年轻男子,喃喃道:“公子,你说什么?”
“我要去定州。”
羊静玄仿若是在坚定自己的信心,继而道:“我在总衙磨炼近四年,经我处理的密报千余件,我可以胜任外放的职务。我对织经司的运作章程烂熟于心,也知道该怎么调派人手和培养密探,除去不会武功之外,我具备主管一地的所有能力。淮州苏云青没有怎么与人交手过,所以会不会武功并不重要。”
墨凝眼中的慌乱显露无疑,摇头道:“公子,秦大人绝对不会同意你的想法。”
羊静玄淡淡一笑,没有直接回应这句话,平静地说道:“方才你提起北城的喧闹,其实我很羡慕陆沉,不是羡慕他的军功和爵位,而是羡慕他能和景人拼命。”
墨凝猛然间想起一件事,那些劝说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羊静玄明白她已经反应过来,微微点头道:“你应该知道,舅舅不会反对,因为他不能反对,无论我是怎样的身份,为爹娘报仇都是天经地义。”
他转身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一寸阳光,幽幽道:“你觉得今天京城万人空巷,陆沉尽享百官相迎之荣耀,可实际上又有多少人明白他那些功劳的意义?这两年我躲在暗处旁观,恐怕连舅舅都不够清楚。”
“他在人群之中仿佛风光无限,我却觉得他、萧大都督和边军将士很孤独,而这座京城里的味道越来越让我压抑和恶心,所以我要去边疆。”
“和他们并肩作战。”
……
朱雀大街贯穿永嘉城南北方向的中轴线,北起望江门,南至皇城外面的御街。
三位皇子、陆沉和满朝公卿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南,途中接受京城百姓的欢呼和赞赏。
走在皇子们身后,陆沉面带笑意,表现得颇为得体。
来到宫外广场,周遭终于安静下来。
二皇子开口说道:“山阳侯对诗词文章可有兴趣?”
这句话来得十分突兀,陆沉目光微凝,旋即坦然道:“二殿下,臣不懂这些。”
二皇子笑容温和,随性地说道:“不懂也没有关系,你是武勋又非文臣。京中过些日子有场踏青诗会,席间会有很多文坛大家出现。好多人听说你将要回京,很想当面见识一番边军大将的风采,冒然登门又怕你不喜,于是便求到本王这里来。”
当着其他两位皇子和一众大臣的面,二皇子望着陆沉,悠然道:“不知山阳侯能否给本王一个面子,让京中文人长长见识?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佳句名篇问世,也是一桩佳话嘛。”
陆沉知道自己这次回京不会很太平,却也没有想到这些天潢贵胄如此直接。
先是大皇子悄无声息地展露拉拢之意,紧接着二皇子又抛出所谓文会的邀约。
反倒是那个三皇子变得很沉默,相比他的两位兄长,似乎突然间瞧着顺眼不少。
陆沉尚未答话,右相薛南亭便笑道:“山阳侯若得闲,去散散心也无妨。”
大皇子神色如常,状若无意地看了二皇子一眼。
陆沉心中有了计较,微微垂首道:“二殿下盛情,臣却之不恭,届时必去。”
二皇子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拱手道:“爽快!那便一言为定!”
大皇子轻咳一声,插话道:“山阳侯,父皇让你独自入宫觐见。”
“臣遵旨。”
陆沉应下,旋即转头看向巍峨的宫城,只见和宁门外,大太监吕师周带着十几个小黄门安静地等候着。
他向三位皇子和满朝公卿一礼作别,转身朝宫门走去,步伐沉稳,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