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甘心。
这就是大皇子此刻最真实最浓烈的感受。
其实他今天设宴相请,不只是想要和陆沉拉近关系,还有一个考量便是借机试探天子的态度,所以他才主动入宫坦诚直言。
天子同意他的奏请之时,大皇子几近于满心喜悦。
他以为这是一个积极的暗示,所以连忙派人去给陆沉送请帖,又让丰乐园今日闭门谢客,找来数名大厨捯饬这桌丰盛的席面。
不成想天子让陆沉走一趟,只不过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打消他心中的念想。
一波三折,起起落落,最终还是令人失望的结局。
如何能甘心?
那个位置代表着生杀予夺,代表着九五之尊,代表着君临天下。
从十四年前开始,大皇子便一直在期待自己成为大齐的太子,待父皇百年之后扛起这座江山,因此他无比注意在外面的形象,无论何时何地都力争做到温厚宽仁。
这种刻意压制真实性情的时间久了,他才会在王府里偶尔暴露出暴戾的那一面,只不过因为他对王府内部管得比较严,而且从来没有闹出过人命,所以没有闹出太恶劣的影响。
听完陆沉那番入情入理的提醒,大皇子已经明白父皇的心思,随之而来的便是苦涩填满他的脑海。
他提起酒壶自斟自饮,好在流香酒足够绵柔温和,一时半会醉不了。
陆沉望着大皇子仿佛瞬间灰败的脸色,没有直接回答他那个问题,平静地问道:“殿下,你觉得陛下这些年容易吗?”
大皇子停下饮酒,喟然道:“父皇这些年当然很不容易。外有虎狼窥伺,内有门阀掣肘,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也必须考虑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尽可能争取到大部分人的支持。本王记得大概是在八年前,因为靖州大都督厉天润想要筹建全是骑兵的飞羽营,朝堂上争论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最后父皇好不容易争取到左相的支持,才能让这条决策顺利通过。”
陆沉摩挲着白玉酒杯,缓缓道:“倘若当时陛下让殿下来操持这件事,不知殿下有没有信心说服满朝公卿?”
大皇子微微一怔。
他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陆沉继续说道:“纵然是陛下也会有很多无可奈何的时候,越是位高权重越需要小心翼翼,因为上位者一个决定往往会影响到无数黎民百姓的命运。故此,耐心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优点,一怒拔剑快意恩仇虽然听起来很霸气,在朝堂上却行不通,至少在如今的我朝行不通。”
大皇子皱眉道:“本王并不缺少——”
话音戛然而止。
他望着陆沉明亮的眼神,意识到自己私底下的表现恐怕瞒不过父皇,自然也就骗不了眼前的年轻国侯。
此刻他终于开始思索一个问题,自己究竟有没有能力坐稳那个位置?
一时之间肯定无法找到确切的答案,但是相较于方才的悲愤和郁卒,大皇子的心情有所平复。
陆沉提壶给自己的杯子斟满流香酒,然后举盏望着大皇子,平和地说道:“殿下,臣不胜酒力,便以这杯酒感谢殿下今日的盛情招待。”
大皇子知道他想要离席而去,虽然还有很多话想说,可是当陆沉表明天子允许他今日赴宴的根源,以及对于储君之争更深入的思考,他心里那些话便无法出口。
两人举杯示意,同时一饮而尽,陆沉随即起身行礼告退。
大皇子望着桌上几乎没有动过的美味佳肴,颓然地坐下,长长地叹了口气。
走出丰乐园的大门,陆沉脸上可见几分酒色,但是眼神依然清明,毕竟一直是大皇子自斟自饮,他喝的酒不算很多。
秦子龙招呼亲兵们上前,簇拥着马车离开此处。
车厢内,尉迟归打量着陆沉的脸色,微笑道:“看来结果不算太坏。”
“至少没有闹到当面争执的地步。”
陆沉笑着摇摇头,继而道:“有些话我不能说得太直白,好在大皇子应该能听得懂,只是我不确定他能否听进去。”
其实他今天很有分寸,从始至终没有公开谈论储君之争,自然是不想给大皇子留下任何话柄,所以一直用暗示的手段旁敲侧击。
尉迟归点头道:“如此便足够了,这毕竟是天家的事情,你能出面替皇帝转达想法,已经对得起他对你的提拔和器重。”
陆沉活动了一下脖子,感慨道:“比起成天在京城做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我还是更喜欢在边疆的日子,起码敌我之间泾渭分明,不像现在这样每个人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有的人甚至还戴着好几张,光是揭开这些面具就得付出很大的精力。”
这番话意有所指,不过尉迟归没有追问,只说道:“毕竟这里是一个王朝的权力核心,大家都得遵循既有的规则,很多时候无法使用蛮力破局。若是放在江湖中,这种事就要简单很多,譬如你师父选择继承人,只要没人能在武功上胜过林溪,结果便是清清楚楚。”
听他提起师姐,陆沉眼中浮现一抹温柔的神色,道:“不知道师姐现在何处,希望她在江湖中不会遭遇危险。”
尉迟归笑道:“这倒不用担心。林溪的武功足够进入武榜上册,就算碰上前几位老家伙,看在林颉的面子上,没人会真的与她生死相搏。”
陆沉稍感安心,旋即开始思索京中即将到来的大事。
天子如今对京军的掌控力度逐渐加强,朝堂上虽然还有很多江南门阀出身的高官,但是经过前段时间的打压,相信他们会安分一些。
天子的身体每况愈下,储君必须尽快确立。
陆沉没有把握大皇子能接受天子的良苦用心,他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不过就算大皇子心怀不忿,他也很难造成太大的破坏。
毕竟天子只是顾及父子之间的情分,而非必须要得到大皇子的让步。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二十余名亲兵目光炯炯,分列前后左右将马车护在中间。
秦子龙很清楚京城不是边疆,而且随着陆沉亮明态度站在天子那边,他必然会成为江南世族的眼中钉肉中刺,谁也不敢保证有没有人会心生杀意,因此陆沉每次出行他都会格外警惕。
便如此时此刻,他不光注意周遭的动静,还提前派出两名亲兵前出,沿路观察附近的状况,并且随时留下安全的记号。
丰乐园位于永嘉西城很僻静的位置,从此处返回南城的山阳侯府要经过很长的路程,其中有一段路远离闹市和商铺,尤其是从西北往东南方向的庆丰街,纵然大白天也是行人寥寥。
陆府马车离庆丰街越来越近,秦子龙不知为何隐约有种怪异的感觉。
他冷静地观察周围,只见左右关门闭户,一片死寂。
北风吹过,街边有飞尘落叶飘起,满目肃杀之气。
明明是夏日午后,却像严冬腊月一般寒意涔涔。
秦子龙暗暗嘲笑自己是否太过紧张,这里可是天子脚下京城之内,内外驻扎着数十万大军,还有随时可能出现的织经司密探,就算有人真的胆大包天对陆沉不利,也不可能做到直接戒严一片区域。
若是有人具备这样的能力,岂不是可以肆无忌惮地闯进皇宫?
想到这儿,秦子龙稍稍松了口气,但是仍然对周围的亲兵们说道:“打起精神来。”
“是。”
众人纷纷应下。
车厢内传来陆沉的声音:“何事?”
秦子龙连忙靠近答道:“侯爷,无事,只是小人觉得附近太安静了,隐约有些奇怪,因此让大家注意警戒。”
陆沉随即说道:“好,小心一些不是坏事。”
秦子龙登时咧嘴一笑,回道:“是,侯爷。”
马车在亲兵们的护卫中驶入庆丰街,这条街道不长也不宽,一侧是大多空置的官宅,另一侧则是将近一丈多高的横墙。
在庆丰街尽头的一座空宅院内,五名手握兵器的男子气定神闲地站着,另有一人透过提前扒好的孔洞向外张望。
这五人的年纪都在三旬以上,其中三人是三皇子暗中豢养的门客,另外两人则是李云义派来的高手。
他们知道今日要刺杀一位实权国侯,但是在这些人脸上看不到半点惧色,反而现出几分激动和残忍的笑意。
对于这些有足够的好处就什么都敢做、习惯刀口舔血而且了无牵挂、在江湖上几乎人人喊打的亡命徒来说,国侯算个什么玩意儿?
“不对劲。”
负责观察的那人忽地说出三个字。
等待杀人的五名汉子纷纷望去,只见那人回头说道:“马车在庆丰街那头忽地停了下来,没有进入咱们设好的埋伏里面。”
其中一名叫做贺柏年的落拓汉子粗声粗气地问道:“那该怎么办?”
负责观察的人名叫蒙玄,乃是许如清的心腹,他只是稍作思考便冷声道:“计划有变,你们现在立刻杀出去,我会安排人手随后支援!”
众人对视几眼,贺柏年狞笑道:“也好,咱们直接剁下那陆沉的脑袋,这可是价值十万两的功劳,不必和旁人平分!”
其他人脑海里只剩下“十万两”这三个字,眼中瞬间凶光毕露。
“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