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的形容似乎有些夸张。
京中各方势力错综复杂,这是摆在明面上的事实,然而谁能如此狡诈地隐藏在水面之下,利用其他势力争斗撕咬的机会谋求更大的利益
最关键的是,谁有这样的能力
想要成为陆沉口中的黑手,只擅长合纵连横显然不行,他必须具备足够的实力和底蕴,这样才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因为权力的争斗本质上是利益的交换。
他自身若无足够的实力,顶多也就只是一个掮客而已。
放眼当今朝堂,具备这样实力的人选本就不多。
厉天润思忖片刻,问道:“你的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这是一个直指核心的问题。
只有弄清楚陆沉究竟是在哪些事情上察觉到端倪,他才能有的放矢帮忙分析。
陆沉不急不缓地说道:“从我初次入京到现在,这几年朝中有过几次大规模的官员调整。第一次是北伐初期,部分官员弹劾右相,然后被左相弹压下去,如今我已知晓这是织经司秦提举在陛下的授意下,故意让麾下干办边胤出卖情报以取得景国奸细的信任,因此后来景帝才会误判先帝的病情。”
“第二次是因为我利用侯玉案清查朝野,十四位朝臣以辞官为由逼宫先帝,再加上被牵扯进侯玉案的十余位官员,朝堂一下子出现将近三十个空缺。先帝对此早有准备,但是准备仍然不够充分,他夹带里的官员无法填补所有空缺,因此有一些新晋官员的底细很难看透。”
“第三次便是去年秋天京中叛乱,那也是迄今为止朝堂上最大规模的变动,光枢密使和尚书级别的高官就倒下了五人,中下层官员牵连甚多。后来新上任的官员当中,有多少人忠于大齐天子,这里面恐怕要打上一个很大的问号。”
陆沉稍稍停顿,端起案上的茶盏润润嗓子,继续说道:“厉叔,这三次官员变动有一个很明显的特征,最开始是先帝主动谋划,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后续两次则有先帝没有料到的意外状况,导致局势越来越混乱。”
“这就给了别有用心之人浑水摸鱼的机会。”
厉天润顺势接过话头,继而沉吟道:“但是这并不能说明有人在暗中操控。”
“是的。”
陆沉坦然应下,解释道:“最让我疑惑的就是京城叛乱之局。事后复盘郭从义等人谋划的叛乱细节,有几个地方存在古怪,首先便是他们为何要挟持大皇子按照我所掌握的情况,三皇子才是那个与江南门阀勾连最深的人,但是他居然在这场叛乱中置身事外,是不是能够说明三皇子和江南门阀只是表面上的亲近,实则并未达到同在一条船上的地步”
厉天润眉头微皱,缓缓道:“言之有理。”
陆沉继续说道:“江南门阀是一个庞大又混乱的势力集团,除了左相李道彦之外,没人能够登高一呼应者如云,所以我能不能推断,三皇子和江南门阀交好只是假象,连他自己都被蒙在鼓里。”
厉天润点头道:“可以这样认为。”
陆沉轻叹一声道:“郭从义等人之所以铤而走险,是因为侯玉案的爆发,最直接的原因则是侯玉在流放途中被杀。他们以为这是先帝想要赶尽杀绝,于是决定放手一搏。问题在于,先帝并未下达诛杀侯玉的旨意,真实情况是有人在半道刺杀侯玉。”
“何人所为”
“当时我因为沙州洛姑娘的提醒,猜测有人会对侯玉不利,所以提前知会了织经司秦提举。他的侄子羊静玄亲自带领好手暗中保护侯玉,果然等到了刺客的出现。侯玉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羊静玄则抓住了几名刺客,审问后发现他们是王晏的心腹。”
听到“沙州洛姑娘”这五个字,一直在旁边沉默倾听的厉冰雪忽地昂头,眼中浮现一抹浅淡的笑意。
陆沉察觉到她的目光,便还给她一个示好的眼神。
厉冰雪微微偏头避开他的眼神,嘴角不由得勾起。
厉天润仿佛没有注意到这对年轻男女的无声交流,淡然道:“如此看来,这件事似乎并无不妥王晏身为叛乱的主谋,又是野心最大的那个人,他想利用侯玉之死拉其他人下水也能说得过去。”
陆沉收敛心神,点头道:“确实如此,但是根据羊静玄回报,他还发现了另外一股人在现场附近留下的痕迹。也就是说,当时除了看守侯玉的差役、羊静玄率领的织经司密探和王晏派去的刺客之外,还有第四批人手!”
厉天润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陆沉叹道:“当时羊静玄没有抓到第四批人手的马脚,只是察觉到他们的存在。现在我复盘此事,可以肯定这第四批人手不是为了保护侯玉,否则在王晏派来的刺客动手时,他们就可以亮明身份帮助织经司的密探。”
厉天润轻声道:“所以他们和王晏的人是同一个目的,只不过他们误以为那些刺客已经得手,所以没有多此一举暴露身份。”
陆沉道:“有人在促成这场叛乱,就算王晏没有派去刺客,他的人也会行动,杀死侯玉嫁祸给先帝,逼得那几家握有兵权的门阀动手。”
厉天润陷入沉思之中。
陆沉的分析缺少真凭实据,但是很多事并不需要确凿的证据。
片刻之后,厉天润冷静地问道:“方才你说的那次逼宫之举,织经司有没有查过那些官员这些人不可能没有串联,否则就算要弹劾你,也不会众口一词地用辞官要挟先帝。”
陆沉摇摇头道:“据秦提举说,织经司查到的结果是确实有人串联,主谋乃是韩畅。”
“韩畅”
厉天润略显讶异地问道:“前任御史中丞韩畅”
陆沉苦笑道:“是,厉叔也想不到对吧这位韩中丞乃是元康六年的二甲进士,官声历来极好,世人皆认为他是端方清正的君子。据他所言,他是看不惯我的骄横霸道,认为我会是朝堂上的祸害,所以联络一批同道中人,以自己的前程为代价劝谏先帝。”
厉天润神情复杂地说道:“这确实很像他的行事风格,但是又非常古怪。”
“谁说不是呢”
陆沉脸上并无自怨自艾之色,只是感慨道:“虽说那次我亲手抓了不少官员,但是有确凿的证据表明他们和侯玉有勾结。这位韩中丞过往并非不明事理之人,总不能因为我下手太果断,就要拉着一群人和我同归于尽,他的理由过于牵强。”
堂内陷入寂静之中。
良久过后,厉天润给出自己的判断:“你的推断没错,确实有人在暗中推动这些事情,你觉得他的目的是什么”
陆沉稍作思忖,缓缓道:“这段时间我也在想这个问题,这只黑手费尽心机究竟意欲何为有一天我忽然想到,朝局动荡之前,朝中势力已经固化十余年,各方都有自己的地盘,就连先帝也只能见缝插针。唯有出现接连几次大规模的变动,才会彻底搅浑这潭水,让人分不清谁是谁的人。譬如眼下,朝堂各部衙、京军、禁军甚至连织经司都有很多新面孔,谁能知道这些人的真实立场呢”
“终究是人心难测。”
厉天润点了点头,抬手揉了揉眉心说道:“你既然找我谈这个话题,想必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
陆沉斟酌道:“厉叔莫要笑话,我怀疑的人有些多。”
“都有谁”
“李相、薛相、吏部尚书钟乘,还有一位军务大臣。”
厉天润脑海中浮现几个名字,随即微微皱眉道:“韩忠杰”
“是。”
陆沉喟然点头,又道:“我对荆国公韩灵符唯有敬佩之情,他老人家为大齐付出了所有,我自然不会怀疑他。但是,他的长子却未必甘心幽居国公府。我研究过这位韩大人的生平,他在兵事上造诣很高。当年荆国公尚未乞骸骨之前,韩忠杰在京军将士心中的地位便不弱于郭从义和王晏等人,只是因为荆国公的要求被迫赋闲在家。”
厉天润对此自然更有发言权,赞同道:“韩忠杰确为人杰,他若拥有我和萧兄的机遇,成就不会弱于我们二人。”
陆沉轻声道:“回首京城叛乱之局,收获最大的便是这位韩大人,从赋闲在家一跃成为军务大臣。凭借其父荆国公的名望和威信,加上他本人在京军内部的底蕴,就算将来萧叔回京执掌军事院,也无法将这位韩大人排除在核心之外。”
厉天润点了点头。
陆沉抬眼看着他,慎重地说道:“厉叔,如果这几位大人物只是想培植心腹,其实我也不会太放在心上,因为这是每个身居高位者都会做的事情,连我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微微一顿,语调陡然冷厉:“有这样的想法不可怕,怎样做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是上位之后顺势培养几个心腹,谁都不会说什么。而用这些阴诡手段达成目的,只能说明幕后之人所图甚大,绝非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