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朔风渐紧。
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密如珠帘;桌上浓茶冒着热气,升腾袅娜;都是水做的事物,一起一落,原是殊途同归。
胡小妍刚刚查完总账,神情有些倦怠,面色略显苍白,坐在轮椅里,捧起一杯热茶,目光便下意识地瞥向窗外。
雪帘深处,江雅和江承业身穿厚实的棉袄,圆圆滚滚,小熊似的,正在院子里堆雪人,叽叽喳喳,嚷个不停。
此情此景,一派天真烂漫,足以慰劳心神。
胡小妍不觉淡然一笑。
恰在此时,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
“咚咚咚!”
“进!”
胡小妍转过身子,手里仍旧捧着热茶。
门扉轻推半扇,却是花姐来了。
她身穿墨绿色夹袄,领口带绒,要进不进,只是立在门口,像个下人似的,悄声问道:“姐,宋妈说你找我?”
胡小妍点点头,撂下茶杯,欠身冲她招了招手,笑着说:“来,花儿,快进屋坐。”
花姐迈步进了书房,朝着桌案走过去,临近窗前时,却又忽地定住,目光同样被院子里那两个孩子所吸引。
胡小妍跟着看了半晌儿,不禁喃喃感慨:“我小时候最怕下雪了。”
“我也是。”花姐应声说,“下雪是遭罪的天。”
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想起从前。
姐俩儿都是苦过来的,哪像江雅他们,等着盼着下雪,一见初雪,眼里满是欢喜。
所谓瑞雪兆丰年,终究只是地主老爷家里的口头禅。
殊不知,对那些穷苦人而言,这天上的雪,便是杀人的刀,路有冻死骨才是他们的世界。
年关年关,就因为难过,所以才叫年关。
花姐省过神来,似乎有点担心,连忙提议道:“姐,我去叫他俩进来吧,别在外头冻着了。”
胡小妍摆了摆手,却说:“孩子没那么矜贵,都在兴头上呢,让他们玩会儿去吧,冷了自己就知道进屋了。你坐下,咱俩唠唠嗑,我有话要问你。”
花姐不敢争辩,缓缓坐下来,规规矩矩地等着问话。
胡小妍瞄了她一眼,忽然说:“承业这孩子不错,挺聪明的,就是有点太老实了。”
当妈的都爱听人夸自己的孩子,花姐也不例外。
只不过,她脸上的欣喜稍纵即逝,转而忙说:“他可不行,胆小怕事,一点都不闯荡,还是小雅看起来能拿事儿。”
“那丫头确实人小鬼大,可惜到底是个姑娘,无论怎么说,以后也是别人家的媳妇儿,我能做的,也只是尽力帮她,让她以后在婆家能挺起腰杆儿,不受欺负。”
“不会的。”花姐连忙宽慰道,“小雅这孩子要强,我都想不出来,有谁能欺负得了她。”
“光知道要强有什么用?娘家的实力,才是她以后在婆家的地位。”
胡小妍深谙世道人心,不禁喃喃自语:“什么三纲五常,三从四德,那些都是虚的。皇帝的闺女,她就是敢跟驸马叫板,驸马爷不得乖乖听着?归根结底,还不是弱肉强食?”
花姐静静地听着,继而莫名想到了自己。
胡小妍见状,抿一口茶,随即摆了摆手,说:“扯远了,但也不算太远。说回承业,他是家里的长子,无论怎么说,江家的未来,最后还是得落在他的身上……花儿,你别老打压他,把孩子吓得,碰见什么事都往后缩,那哪行?”
花姐一时慌乱,忙说:“没有,承业就是那副性子,天生的,不争不抢。”
说到“不争不抢”时,她似乎有意加重了语气。
胡小妍会心一笑,却说:“老百姓有数的话:儿子随娘,闺女随爹。承业的性子,可能是更像你不假,但你平时肯定也没少说他。”
花姐频频摇头,连说没有。
胡小妍忽然挑起秀眉,似笑非笑地问:“咋的,你怕我小心眼儿,背地里记恨你们娘俩儿?”
花姐更慌了,急得连忙站起来,改口解释道:“嫂子,我真没那么想,我能摆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只是负责给江家生个男孩儿,你才是承业的妈。”
“这话你信么?”
“我——”
“坐下坐下,你是江家的姨太太,不是听使唤的丫头。”
胡小妍轻声宽慰道:“承业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这是事实,改不了的。我生了闺女,你生了儿子,要说我完全不在乎,那是假话,但也绝对谈不上记恨你们娘俩儿。”
花姐轻轻搭在椅子上,似乎还想解释什么,无奈嘴笨,寻思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胡小妍看她那副战战兢兢的样子,不由得长叹一声,却道:
“花儿,你好好想想吧,我要是真记恨你,又怎么会让你把承业带大?”
花姐闻言,恰如大梦初醒。
胡小妍容许花姐亲自把承业带大,容许承业认花姐为生母,虽说不至于恩赐,倒也的确从未把这娘俩儿视作敌人。
“花儿,或许是我心窄了,但自从你生下承业以后,好像就开始慢慢跟我疏远了。”
“嫂子,我……”
“不管你叫我嫂子,还是叫我姐姐,怎么论都行,但在我心底里,我其实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娘家人。说实话,你来给江家生下个长子,我还算是松了一口气,总比让别人生的强。”
花姐默然,忽地觉得有些惭愧。
胡小妍接着又道:“我不敢说自己有多明事理,但在大事上面,我还是拎得清的,虽然不情愿,但也得接受。”
花姐皱起眉头,似懂非懂。
胡小妍忽然转起轮椅,自然而然地,花姐起身推着她,来到书架前,将手中的账册物归原处。
看着架子上满满登登的账册,胡小妍终于挑明缘由。
“花儿,你来看看,江家做到今天这份儿上,远的不敢说,单说在奉天,早就已经很难再有人从外面杀进来了,但家业越大,家里就越容易出问题,再大的家族,也抵不住自毁,这样的例子太多了,根本数不过来。”
“是。”
“而且,江家跟别人还不一样。那些大财主家里,各房勾心斗角,儿女反目成仇,最坏的结果,多半也就是拆伙分家,咱家如果走上这条路,恐怕就不是分家那么简单了。”
花姐点点头说:“嫂子,我懂。”
胡小妍笑了笑,示意她回到桌案前,随口却道:“你要是真懂,就不会刻意远着我了。”花姐很想替自己辩驳两句,却又不敢。
尽管她的确有意远着大嫂,可大嫂平日里事多繁忙,没有闲暇消遣,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回到桌案前,胡小妍便说:“所以,不光是你的孩子,我没抱走;就连三房的承志,我也没打算抢过来,时不时让江雅和承业去那边转转,学毛子话倒在其次,主要还是想让仨孩子多相处相处,别以后跟个仇人似的,让外人钻了空子。”
说着说着,她忽然又自嘲起来,却道:“我本来想趁着今年过年,让三房、四房也过来见一面,可我之前把调子起得太高,话说得太死,搞得现在有点拉不下脸、下不来台了。”
“不行让老爷去说吧?”花姐提议道。
胡小妍犹豫半晌儿,到底还是摆了摆手,说:“算了,我再想想,先让孩子们去走动走动就行了。”
大嫂原本就不情愿接见三房、四房,能有这番想法,纯粹是权衡利弊的结果。
花姐听了,自然没有再劝。
“越扯越远了。”胡小妍笑道,“总之,承业是家里的长子,不能太老实,否则这份家业以后只会把他害了。”
“嫂子,你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呢!”
“那是后话,现在就说眼前的事儿,关于承业这孩子,你有什么想法,说出来我听听。”
花姐倍感诧异,似乎从未想过,这种事情还能有自己多嘴的余地。
正要开口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欢笑。
声音清脆悦耳,仿佛风铃在响。
两人同时欠身看向窗外,却见张正东不知什么时候,竟拿铁锹给俩孩子堆了座小雪山,压实,抹平,变作一架滑梯。
江雅和江承业撅腚爬上去,再笑着滑下来。
周而复始,乐此不疲。
东风便拄着铁锹,站在不远处,呼出一团团哈气,守着侄子侄女,呆呵呵的,寸步不离。
没闲一会儿,就被江雅生拉硬拽过去,厚着一张黑脸,陪俩孩子玩耍起来。
花姐见状,不由得粲然一笑。
笑过之后,忧思烦绪却又涌上心头。
“姐,老爷不会是想让承业继续走这条路吧?”花姐忧心忡忡地问,尽管她明知道这事由不得她来做主。
胡小妍摇了摇头,却说:“以前我也不太清楚,但这次从沪上回来,他已经明确说了,想让承业以后去念讲武堂。”
“像小北那样么?”
“你有什么想法?”
“我……就让他好好念书呗,其他的我也说不出来什么了。”花姐毕竟见识短浅,捏着手指头说,“只要不是继续走咱们这条路就行,不过,当兵也挺危险,我寻思他以后要是能在省府里工作就挺好,适合他。”
“你为啥觉得省府适合他?”
“承业胆小,人也老实,但他做事挺认真的,应该……”
“花儿,你怎么还不明白?”胡小妍忽然打断道,“咱的家业摆在这里,承业他就不能胆小怕事。你该不会以为,那些官场上的老柴,他们就是省油的灯吧?”
“那倒没有。”花姐忙说,“但总不至于有太大的危险吧?”
“承业要是生在别人家里,的确不会有什么危险,但他拿着这么大的家产混官场,那就是羊入虎口。你以为白道就好混?他们才是真正的吃人不吐骨头,咱们插了一个人,身上都要背着债;他们抹掉千百人,手上可是连一滴血都不沾!”
“姐,照你这么说,承业跑不掉了?”花姐急问。
“跑不掉了。”胡小妍眉头紧锁,反问道,“为什么要跑?就算他不生在江家,这辈子也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情,碰见点困难,立马就想跑,那成什么了?你不能总这样教孩子,不然我就真得考虑考虑,还让不让你继续带他了。”
花姐慌了,甚至慌得有点结巴,连声说道:“不不不,我知道了,我以后肯定改。”
胡小妍看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便说:“你不用害怕,我刚才也就随便说说,你以后注意点就行了。”
花姐连忙点头。
话虽如此,可先天的本性改不了,后天的培养还来不来得及,谁也无法保证。
何况,花姐说改,未必就真能改的了,许多事情都是点点滴滴,耳濡目染,绝非一句话便可轻易改变。
看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又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妹妹,胡小妍不愿责备太深,随后便说:“花儿,先回去吧,别想太多,我这也是为了承业着想,你心里有点数,往后别再打压他了。”
花姐点点头。
胡小妍又说:“我知道你对老爷没啥感情,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当时还能怎么办,总得给你个名分吧?”
“还是有感情的。”小花嗫喏着说,“但不是那种……”
“我知道,回去吧,待会儿要吃饭了。”
“好。”
花姐起身,行至门口时,却又被胡小妍突然叫住。
“另外——”胡小妍拖着长音说,“花儿,我刚才说江家要和睦,不只是各房之间、儿女之间,还有兄弟姊妹之间。有些事,我本来不该说的,可我看你一直都放不下,还是劝你两句吧。”
“姐,你什么意思?”花姐心跳加快,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首先你得明白,这世上没那么多情投意合。”
“姐,我……不太懂。”
胡小妍叹了口气,却说:“非要我把话挑明了么?花儿,自从谷雨来过咱家以后,你就没跟西风说过话了。”
霎时间,花姐面色绯红,只觉得天旋地转。
不过,胡小妍同时还知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有道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倘若西风有意,落花有情,这桩婚事恐怕早就成了,胡小妍自然也是乐见其成,哪里还会有后来这些不如意。
心事被大嫂看透,花姐惊慌失措,赶忙想要解释。
可胡小妍却说:“你不用跟我争辩,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最清楚,怪姐多嘴一句,该放下就放下吧,你不放下,西风为难,谷雨也不敢来了。别多心,这事儿我跟谁都没说。”
花姐羞惭万分,连声应承,心里却总是忍不住瞎想,西风和谷雨过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