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谋算当落
    命数便是再为残酷，于沉沉暗夜中，也偶尔会稀疏地漏下一线星光，似无情戏弄，如慈悲垂怜。
    砰……
    风风火火，殿门已经被明丽少女猛地推开，撞到后面的墙壁之上，搅乱了殿中原本的静谧。
    见了来人是谁，各位妖姬当即屈身行礼，毕竟这位小主身份太过尊贵，根本不是她们可以冒犯的。
    “芷落郡主安好！”
    眼下人族所在已经正式废除了跪礼，理论上哪怕凡胎见了元神，只要骨头够硬，也是可以不跪的，迦云真觉得不错，于是拿来便用，凡是不愿推行的妖王，或是抱残守缺，或是心怀不满，旬月过后，便有妖圣亲自出手取其性命。
    甚至没有引起什么混乱，流明妖廷的顽固份子已然尽数落入妖圣的腹中，其中还包括三位曾经的流明皇族。
    流明妖廷再无任何人敢质疑妖师的决定，哪怕所下的命令极其荒谬。
    这些妖姬能来服侍第十明凰，最少也是锋锐妖将的层次，更重要的是心思灵活，见闯入的是翼芷落，虽是于礼节不符，她们也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
    少女似一头雏虎，大大咧咧地跑到第十明凰的身边，左看看右看看，方才眯起眼睛，满意地点点头。
    “要我说啊，这些年来，玑姨就属今日最为美艳，叔父倒是真真赚到了，白白得了个漂亮娘子！”
    少女似是口无遮拦，第十明凰静静坐于她的对面，霞帔蔓地，明艳典雅，宛若静静浮于水上的赤莲。
    诸位妖姬已经尽数低垂着头，似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听到。
    “你这个调皮鬼，一点女儿家的样子都没有，也不怕未来遇到心上人之时，将其吓得不敢靠近……你们先下去吧，我与芷落说说话！”天籁仙音令得少女吐了吐俏舌，讪讪一笑，也令各位妖姬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后向殿外退去。
    “小调皮鬼，你怎么来了？”第十明凰轻轻在翼芷落的鼻子上一刮，凤目之中满是宠溺。
    迦云真事务太多，忙碌数日才能抽`出一点时间陪陪两个小家伙，韫岩妖王是个五大三粗的性子，只会带着两个小家伙去打猎钓鱼吃肉，紫苏妖后自化真妖皇出事之后，性子变得很是生冷，两个落落的敬怕甚至多过了亲近。
    若说化真妖廷之中，两个落落与谁最亲近，便是迦云真也只能承认，非她莫属。
    殿中顿时传出两女嬉戏打闹之声，旋即便是少女的告饶，“玑姨，我错了，别用凤羽呵`痒，哈哈……我错了……哈哈……婶婶饶命……”
    “看在你还知道改口的聪明劲儿，暂且饶了你！”明凰微笑颔首，便是青丝都没有乱上一分，眸子中却是多出了一抹暖意，似是于这一刻，吹尽了万千的愁绪，心中只剩一片安宁。
    “婶婶欺负人呢，你就不怕我找叔父告状，或者气得不理你了？”翼芷落兀自有些不服气，抬眼看去，却看到第十明凰似笑非笑的表情。
    似乎，对方正挑衅地说着，你会么？
    好吧，一切的答案彼此都心知肚明，少女本就不多的底牌，已经被掀了开来，盼兰梦幽幽心得求，盼邂逅逐花天尽头，盼良人白首不孤秋。
    “就知道欺负我，哇呀呀，等你们有了孩子，等我长了辈儿，迟早找回体面。”
    翼芷落不服气地嘟了嘟嘴，不想这绝地的反击却是取得了奇袭一般的效果，第十明凰愣在原地，绯霞已经腾上了玉颜，眸子中难得多出了一抹羞意，狠狠瞪了瞪顽皮少女。
    “你这小没良心的，以你往日的性子，今日那么多妖廷后辈都在，合该是你耍威风的时候，怎么会好心来寻我了？”明皇好奇地看着翼芷落，却见她兀自撇了撇嘴巴，似是不服气，却又不得不服气。
    顽皮少女倒在玉榻之上，懒懒地伸着懒腰，“我倒是有心人前显圣，逞一逞威风，只是呐，有人拿话头将住了我，说是于情于理，今日我都该服侍于你，以报教养之恩。
    而且……”
    “哦，那这个人可真是太可恶了，而且什么？”第十明凰淡淡一笑，心窍玲珑的她却是顺着少女的话说了下去。
    “而且，今日起，我便算是你的弟子了，要随侍在你的身边，端茶倒水，铺床叠被，须臾不离，以此炼心！”
    第十明凰捂嘴轻轻一笑，“想不到啊，想不到，我居然还有享福的一天！若是知道晋升明凰有这等待遇，怕是我早就向天一跃了。”
    翼芷落咬着嘴唇，冲玑啼贵女做了个鬼脸，“好姐姐，好婶婶，好师尊，我们各论各的！该做的，我自是不会打折扣，不过，你也别故意来为难我好不好？
    不然没苦硬吃，亦是有违炼心之道……”
    “嗯，看来也只有我来当你的师尊，方才降得住你，若是换个妖圣，怕是还真拿你这个小赖皮没有办法。”第十明凰妙`目微眯，玉手一扬，已经轻轻在少女的额头敲了一记，“先去端盆水来，容为师净净手。”
    虽然自家婶婶敲得根本不痛，少女还是捂住额头，佯装妖躯受创，撇着嘴抗议，“你是师尊，你说了算咯……”
    “当然了，从今日起，我既是你玑姨，又是你婶婶，还是你师尊，诸身合一，压也压死你了。”第十明凰笑靥淡雅，妙`目盈盈，宛若万千莲花横波来呈。
    “去就去，好师尊，好姐姐，好婶婶，说好了哦，以后可不能故意为难我！”
    在翼芷落不依不饶地撒娇下，似是铁人也会发软，第十明凰终是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这也是能讨价还价的？好吧，我对你手下留情便是……”
    似是奸计得逞，翼芷落才心满意足地从玉榻上爬起，做了一个鬼脸，吭哧吭哧去打水去了。
    她虽是顽皮，心头却也明白，这是在消她的矜贵之心，当年阎罗天命随在金玉麒麟身侧，不也是做得心甘情愿。
    关二山做得，翼芷落难道就做不得么？笑话！她可是烈烈风虎的遗血……
    直到顽皮少女走得远了，第十明凰的凤目却是微微眯了起来，抚着身上的大红霞帔，神情变得极为复杂——云真如此安排到底何意？是未雨绸缪，又或是布置后手？妖廷虽是稍处下风，但绝不是没有一拼之力，妖军虽是被分在了东界西极，但人族天宗又何尝不是两线作战，真要大起劫争，便是金玉麒麟亲至，也不敢说胜机尽握。
    也许，是自己多想了吧……
    第十明凰眸子中恢复了平静，无论如何，今天是云真和自己大喜的日子，自凤廷落天而来，一颗心终是得了安定。
    昔日落羽来，望君才知真，风云几万里，天地一双人。
    若是可以，她真的希望光阴就此凝固，永远停留在这最为美好的一天。……
    翼行落随在迦云真的身后，连呼吸都刻意变得轻了一些，似是怕搅扰了自家叔父的思绪。
    而在他的眼眸之中，却是有着极深的疑惑，今日不是叔父和明凰大婚的日子么，按道理，此刻叔父不是应该身着吉服，忐忑而激动地等待良辰，然后去拜堂成亲么。
    为何却将他单独唤来？似是猜到翼行落心中的疑惑，迦云真转过身来，神色却是极为平静，平静得甚至有些吓人。
    “你是不是想，我不该在此处，而你则是应去招呼那些妖圣的后辈和子弟。”淡淡的声音从迦云真口中吐出，眸光之中却有一种清亮如冰雪的凛凛。
    “叔父还请见谅，不敢有瞒，我刚刚确实是如此想的。”翼行落却是赶紧低下了头，自家叔父对他虽是平易近人，但仅限私下，若是有关劫争正事，妖师的眼中则是容不下半点沙子。
    迦云真点了点头，却是没有任何解释，依旧漫步向前走去，翼行落赶紧跟上去了。
    翼行落从来不知道，化真妖廷还有这处隐秘所在，便是迦云真亲自来此，亦是经过了驻守妖军的盘问，没有丝毫通融。
    一眼看去，驻守在此的妖军极为精锐，丝毫不弱于云雾幻陨、铮兽、紫气、长夜、焚绝等八部妖军，隐在黑暗中的妖军，就仿佛一只潜伏爪牙的兽，明明眸子中有着无比灼灼的火，却能静静守护着这方地界，不会退，也不会避，只会挡下任何窥探的视线，不死不休。
    翼行落的心不由得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此地守卫如此森严，怕是各位明凰和诸位妖圣，皆是不知此处隐秘所在。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穿过了多少道门户，到了一处暗殿之中，迦云真却是停下了脚步，眸子中似是有着复杂的明光，紧紧盯着翼行落。
    妖师的目光，看了风虎后裔的模样，眉眼之间，却是少了一丝风的无羁，却是多了一抹雪的清丽，就好像当年那人醉后，额间微微放松的“王”符，会多出了平日里不曾表露的柔软。
    “你一点都不像你的父亲，倒是芷落依稀有着化鸿当年的影子。”
    迦云真的面容上忽然多出了淡淡的笑容，似是带着稚气，也似带着怀念，“当年，我和你父亲可是天不怕地不怕，妖王所藏的灵酒说偷就偷了，哪怕事后被打个半死。
    不管是你祖父翼刚妖王，又或是化鸿，你们风虎一脉都是认死理的性子！
    潜移默化或是以命相挟，以此更易化鸿的决定，我这辈子从未动过这样的念头，也做不到！若我真是无所不能，便不会让你和芷落失了父亲，这是我一生之中最大的遗憾，没有之一！”
    翼行落不禁呆立当场，当年劫争的前后因果，迦云真并没有隐瞒他们，甚至拿出了刑天之主给出的灵玉，幻光之中，姜默舒细细述说了当年翼化鸿临阵突破的无双风姿，并自承不如。
    “……若非机缘巧合，我怕是不敌化鸿的无双斗心，若论成圣姿质，他确实远胜于我，并无半分虚言。
    只可惜，劫争之中，皆是蜉蝣来去，更是沉浮散聚，难问铮铮何处起，杀伐之诚并不相异……”
    他甚至知道，为了不让他和芷落失去父亲后，再度失去母亲，刑天之主和自家叔父还联手演了一出戏，这是任何知情人都不会对紫苏妖后透露的秘密。
    “叔父……”翼行落不由轻轻哽咽了一声。
    眼前的妖师，号称无情决断，却是从未对不起化真妖廷，更是一直在偿还风虎的救命之恩，其实在他的心中，两个身影早就重合在一起了。
    “行落，你知道嘛，我真的很恨啊！恨极了默舒，他明明都放了化鸿，何苦又要回去，终是斩出了那一剑……
    恨极了翼刚，要不是他召来北疆和尚，劫争因果便不会牵连万妖从林……
    但我最恨的，却是我自己，
    恨我少谋少智，根本做不到算无遗策，
    恨我神通无力，不能亲镇人道的诸英，恨我空谈无勇，被刑天之主远远甩开，
    恨我行`事不狠，总是眷恋着一丝旧情……”
    妖师笑了笑，轻轻拍着手，面容上的神色已经渐渐褪去了悲恸，化为了自在而淡漠的光辉，“这是我一直输给默舒的原因。”
    旋即迦云真指着眼前的血池，冲着翼行落微微一笑，“化人池，这是以巫道底蕴逆转了北疆妖廷的化妖至妙，方才得到的好东西。
    巫韵可抵消血脉中的妖性，而妖血所蕴的生之道，却是恰好能重塑道体，巫道为人道之一，重塑而生的，正是人体！
    入得池，出得池，便会由妖化人，是真真正正的人，不带半点妖性。”
    “叔父想我化为人？”翼行落微微皱起了眉头，极为不解。
    “是的，你和芷落从出生到现在，我不许你们沾染吃人因果，也不许你们沾染杀争劫数，便是为了这点胜机。”
    迦云真冷冷笑了笑，“我遍观劫争，人族最为艰难的时候，便是融身真魔肆虐，天魔暗子潜伏的时候，幻妖于此道倒也不俗，不过假的始终是假的，终是有破绽。
    所以，我拿到北疆以人化妖的法门之后，便想着倒逆此法，培养属于我妖廷的完美暗子，你将是第一个，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我需要你们潜伏在人族之中，却是不需做任何动作，直到关键之时，得到我的指令后，化为劫争胜机！行落，作为风虎的后人，你敢走上这样的道路么？”
    平静而深邃的声浪回荡在耳边，犹如风云汇聚而来，猛烈地冲击着翼行落，落入他眼帘的，是妖师，是自家叔父期盼的目光。
    “敢！行落作此选择，只在自愿，绝然无悔！”没有任何犹豫，风虎之子已是慨然出声。
    迦云真笑了笑，“让我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牢牢记住，以后怕是见不到了！”
    当一切风平浪静，当化为人的风虎之子隐秘地离开后，妖师的眸子中多出了深深的欣赏，再无言辞，旋即缓缓退出了殿中。
    不知过了多久，良辰已至！漫天的朝贺声，掩盖了分锋妖岭的地底深处，那微微的湮灭和崩塌之声，似乎一切都没有了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