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城人口数十万,每日消耗柴米不知凡几,因鲁王谋乱,已闭城三日,普通百姓家中存粮大多告罄。
好在淮北军有过接收颍州城的经验,便依照当初旧法,派人接管粮铺,平价售粮。
十七日午后,东京城解除戒严,以期快速恢复物资供应。
起初,百姓躲在家中不敢出门,但隔门缝观察良久,发现这伙外地军汉虽不停在街面上巡逻,却并不会强闯百姓宅院,这才有人壮着胆子打开院门前去左近粮铺购买急需米面。
有了人带头,慢慢街面上的人多了起来。
但对于乱世的恐怖记忆,还是让大多数人选择了第一时间出城。
出发前,照例涂黑家中小娘的脸,将金银塞进谷道、发髻,同时又故意在身上揣一个钱袋,里面放些碎银铜钱
这都是被乱世逼出来的智慧出城时若遇盘剥讹诈,钱袋子便是孝敬军汉的,谷道、发髻中的则作为逃难路上的盘缠。
至于要逃去哪儿,大伙心里也没个准确目标。
总之,以往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们,城破了,或早或晚总要经历一场浩劫。
午时末,开始有三三两两的城中百姓小心翼翼出城,到了申时,出城队伍已排起了长队。
城西万胜门内,陈初望着绵延长龙,无奈苦笑。
一旁的白毛鼠嘟囔道:“侯爷,咱进城后与百姓们秋毫无犯,他们却不知好歹!”
以往在淮北地界,淮北军无论到哪,都是夹道欢迎、箪食壶浆的景象,可这东京百姓却在淮北军控制了京城后,大面积外逃,淮北将士自是有些心理落差。
陈初却道:“越是这般,咱越不能拦,不然他们更恐慌。”
“若百姓都走了,咱就得个空城么.”
“不会都走的。再说了,便是逃走的百姓,家宅都留在城内,待他们看到城内安稳,还会回来的。有法子的话,谁愿抛家舍业背井离乡?”
像是为陈初的话做注脚,确实有些百姓顺利出城后,反倒犹豫了,一家家聚在城外的大道旁交头接耳,时而看向漫漫去路,时而回头看眼巍峨京城.
似乎是在纠结,到底要不要继续逃。
让他们突然动摇的原因,便是此刻太过于顺利的出城。
这伙外地军汉,进城后不淫不抢、平抑粮价.不管金齐周,天下便没有听说过这么仁义的军队。
如果说他们这么做是为了让城中百姓放下警惕,以后再挨个盘剥的话,也不像。
毕竟,他们现在都出城了.虽城门内外有军士把守,却没一人搜刮银钱、轻薄小娘。
身上备好的钱袋,全然没有派上用场。
此时,百姓们再看外地军汉打出的那条横幅: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抢粮.不由真的信了几分。
申时末,聚在城外的百姓越来越多,议论声也渐渐大了起来。
“当真稀奇,天下竟有不把咱当肥羊的军伍?”
“难说啊,会不会是想慢慢宰咱们?”
“咱们如今都出城了,他们都不管,何来慢慢宰?”
“我看这伙军汉行止有度,气势不凡,和大齐旁的军伍大相径庭。要不,咱们回去?”
“.”
一阵沉默后,又有人道:“哎,我家祖孙三代才开起一间小铺,今日一走,就甚也没了.”
“爹,不然让娘和妹妹先去城外舅舅家住几日,咱们回去吧!说不定这淮北军真的不祸害百姓.”
“丢了家业,我也没脸见祖宗!好,咱爷俩回去.”
万胜门深达五六丈的门洞内,正有序往外走的队伍中,忽然多了一股逆行的人群。
一时间,门洞内发生了小小的拥堵。
城内,陈初注意到这一幕,表情不由轻松许多想让东京百姓和淮北军军民鱼水,有许多工作要做,但淮北军在东京的首次亮相,还算不错。
正此时,却见蔡源驾马从远处而来,身旁跟了史小七等数名护卫。
看来,是专门来找陈初的。
来到近前,蔡源下马的动作稍显笨拙迟缓,落地后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陈初连忙搀了,走到一旁的树荫里坐下。
蔡老汉五十多了,从昨日至今已两日一夜未眠,身子不比陈初等年轻人。
“伯父将手头上的事交于李科吧,好好歇息一番,莫累坏了身子。”
陈初劝道,一脸疲惫的蔡源却摆摆手,道:“歇息不急。方才我已带李科、五郎盘查了内外库和各家大人的家产.”
“哦?所获几何?”
陈初对这个很有兴趣,挨着蔡源坐了下来。
所谓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有两层意思,一则是指打仗所需军费,代价不菲。
另一层意思却也有胜利后的缴获,回报丰厚的意思。
就像此次淮北军近两万人北上,人吃马嚼、军械损毁、战后封赏、死伤抚恤,没个二三十万两打不住。
如今战事顺利,回本肯定没问题,能挣多少才是关键。
却听蔡源道:“经今日初步清查,皇宫内库储银三十一万余两.”
陈初一听,不免失望,这皇家私房钱才三十来万?也就和当年郑乙蔡州宅子、饮马庄老宅合计得银差不多嘛。
但人家郑乙只是一府都统制,你刘家乃齐国天家,未免寒酸了!
“户部国库呢?”陈初又问。
蔡源却嗤笑一声,道:“国库空的能跑马,将士搜了两遍,只得银两万五千余两,钱一万一千贯,绢四千四百,大齐宝钞倒是足足有六十多万.”
大齐宝钞再多有个卵用,不但市场不认,便是为文武官员做俸禄,也没人愿意收这种十不抵一的废纸。
“.”
陈初一时愕然,一个国家的国库,竟只有这么点积蓄?
怪不得当初大齐朝廷无力控制军头,无力平叛、无力赈灾.
见陈初失望,蔡源拍了拍他的手,神秘一笑,道:“大头在各位大人家中跟随鲁王谋逆的吏部尚书钱亿年仅在城中的数座宅院,便查获金银珠玉折算三百余万两.”
“嘶~”
陈处到抽一口凉气,三百万两?还余?
富可敌国,就是这样么?
四海商行和鹭留圩农垦两大蔡州支柱,虽生意动辄百万,市值也早已破千万体量,但论现金,还真没这么多。
两大商行的资产多集中在不动产上,田地、矿场、场坊等等。
所以三百余万两现银,对陈初还是有相当大冲击力。
可蔡源又道:“这还没算钱亿年在城中的铺子、城外的田庄、大齐各地的万顷良田”
蔡源顿了顿,接着道:“李邦彦也不遑多让,对了,此人好色,家中光美婢姬妾便有二百多人。除了中原女子,也有北地、江南女子.另有东瀛女子二人、高丽女子六人、波斯女子一人、昆仑奴一人.”
“噫!这老帮菜玩的还挺花啊!”
陈初羡慕呃,陈初鄙夷道!
东瀛、高丽的美女,陈初曾经在日韩专区看过,但电影里会扭水蛇腰,跳舞勾人的波斯小姐姐还真没深入了解过。
至于那昆仑奴,还是算了.
“元章,这些女子怎么处置?”
蔡源意味深长道,陈初心中却一警.蔡主事方才说起钱亿年府上所获金银时,也只用了一个笼统的三百余万两的数据。
但说起美女,却东瀛二人、高丽四人、波斯一人这么详细.
陈初怀疑岳丈在给自己挖坑。
“咳咳,这些女子,以后交由猫儿和婳儿处置吧。”
陈初语调平静,目光纯洁.蔡源呵呵一笑,岔开了话题,“时间不够,除了钱亿年和李邦彦,户部翟德晟也是一大蠹虫,几家下来,可为淮北得银千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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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只是个粗略估计,对比起国库中那可怜的一点零碎银子,不免让人唏嘘。
蔡源或许也想到了此事,不禁慨叹一声,“齐国不亡,天理难容!”
这话初听是在骂齐国满堂朱紫皆是大蠹,但却隐隐包含了陈初灭齐,乃是顺应天理之举。
再有齐国亡了,就该成立新朝了。
同样是在劝进,蔡源却比吴奎等人说的隐晦多了。
陈初却没接茬当初派蔡源进京时,原本计划是催化刘麟刘螭兄弟反目,淮北浑水摸鱼。
那时最好的设想,便是二人拼个两败俱伤,淮北以中流砥柱之姿进京勤王,而后以刘螭为傀
但实际执行中,蔡源却假借刘螭之名灭了刘麟全家.最后导致的结果便是兄弟二人双双身死,连子嗣都没能幸免。
如今陈初想找个皇家傀儡都没了。
陈初甚至猜测,岳丈是有些心急了,想一步到位,故意使刘家无后,逼陈初建立新朝,登基称帝
可齐国局势,外部北金南周,内部各个山头,若陈初取而代之,定然各地烽火不断,那热锅上的蚂蚁就从刘豫变成了他自己。
再者,淮北军民一心的基础,是可以惠及官员、将士、百姓的富庶。富庶的根基又在贸易,说白了,便是用场坊中生产的那些高附加值产品行销齐周,以两国之财养淮北一地。
就像新生纺场成立后,靠近淮北的周国州府中许多平日靠家里一张织机便能换些家用的织妇,已难以为继。
纺场一个简单的技术改进,加上规模化优势,对小农经济便是毁灭打击。
但这种方式,不可能推广到整个齐国。
若想让齐国所有百姓日子都好过些,只有提高生产力,陈初有良种,但百姓却没有生产资料,土地.
有恒产者有恒心,百姓有了土地,便有了稳定的优质兵源,有了兵源,才有底气。
但,这就涉及到一个碰了就炸的问题,土地再分配。
接下来,陈初要尝试进入改革深水区,碰一碰这个雷。
这种与全天下既得利益集团对抗的事,很危险,需一步一步来,同时也需要一个傀儡在前头背锅
最终,陈初却对蔡源道:“伯父,已如今局势,我若强行坐了大位,必生动乱。再者,我也从未想过尊金虏为父国此事,我们还需徐徐图之。”
酉时。
日头偏西。
大齐皇女,嘉柔公主头上蒙了块破布,身上同样穿着破衣,脸上因涂了草汁而发青发黄,遮去了明丽容颜。
低头走在出城百姓队伍中,乍一看,还挺像贫苦人家的女儿。
走在她旁边的,正是一起逃出来的王嫲嫲。
昨晚,宫中大乱,禁军溃兵肆意劫掠、淫辱宫女妃嫔,爹不疼娘不爱的嘉柔住所偏僻,却也因此逃过一劫,趁乱出了宫。
那负责管教她的王嫲嫲却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竟一直跟在她身旁。
出宫后,嘉柔原本想甩掉她,可那王嫲嫲却抢了她的包袱.包袱里,是嘉柔这些年好不容易偷偷攒下的一点体己。
没了包袱,也就没了盘缠,嘉柔只能继续跟着王嫲嫲。
其实,便是有盘缠,嘉柔也不知能逃去哪儿
虽然父皇从来不算疼她,却也是世间仅有的会庇护她的人了。
如今父皇、两位皇兄都已身死.纵然世间之大,似乎也没了她的容身之地。
“快些!”王嫲嫲侧头看了一眼嘉柔,却见后者不小心从袖子中露出了手,这双手嫩白纤细,和嘉柔这身装扮实属不搭,王嫲嫲抬手重重打了嘉柔的手背一下,低声斥道:“藏好手!小心漏底连累了老身!”
嘉柔拽了拽稍短的衣袖,将手藏好,面色平静,似乎对这些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走到城西万胜门,见有军士把守,嘉柔不由把脑袋垂的更低,王嫲嫲也把原属于嘉柔、如今却被她背着的包袱,紧紧抱进了怀里。
再走几步,却又见许多百姓正从城外折返,王嫲嫲不由好奇,拉着一名回城百姓问道:“敢问这位兄弟,你们怎又回来了?军爷不许出城么?”
这名百姓却看了看不远处的军士,低声道:“嗐!左思右想,还是不走了!这淮北军不许米粮涨价,又不管咱们出城,想来不会害人.家宅营生都在城里,逃出去又能有甚好活路”
说到此处,这人打量王嫲嫲和嘉柔一眼,又道:“我看你们母女也休要逃了,外边乱糟糟的,伱家连个男子都没,遇到溃兵蟊贼便麻烦了,不如待在城里。”
“呵呵,谢兄弟提醒。”
王嫲嫲听了却眼珠子一转,看向了嘉柔.
昨晚宫中混乱,到底谁打谁,王嫲嫲最终也没搞清楚,总之客军入城,怕是要改朝换代了。
原本畏惧客军,可此时看到的、听到的,这帮客军好像没那么凶恶。
王嫲嫲不由心思活泛起来.便是改朝换代,她只是一名服侍过向贵妃的嫲嫲,又和这些军汉没仇怨。
若将嘉柔献出去,能占了她这包袱里的体己不说,说不定还能得来赏赐.
熟知王嫲嫲心性的嘉柔,马上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了意图。
素来清冷平静的神色瞬间慌乱起来,急忙以高频却小幅的动作摇起了头,如水清眸中尽是哀求,口中也小声道:“嫲嫲不要,包袱里的银钱都赠你,我不要了,求嫲嫲不要”
一朝公主,落入敌人手中,是个什么下场.当年周国丁未之乱,已有了活生生的例子。
可那王嫲嫲却猛一伸手,紧紧抓住了嘉柔的胳膊,朝军士高喊道:“军爷!军爷!齐国嘉柔公主在此!快来捉她!”
“.”
四周有一瞬间的安静,随即乱了起来。
正在与蔡源在树下交谈的陈初起身,走了过来。
万胜门内,原本密集的排队人群,瞬间出现一个以嘉柔为中心的空地。
百姓们躲瘟疫一般,纷纷后退,唯恐被淮北军误认为和‘前朝’公主有关而被牵连。
空地中央,只剩惊慌失措的嘉柔,以及一直站在旁边抓着她、跳脚高喊‘捉人’的王嫲嫲。
突生的变故,让一众军士围了上来,却见中间一老一少两名女子,不禁有些迷茫。
俄顷,军士中间忽然让开一条路,一身甲胄的陈初缓缓走了过来。
嘉柔的目光落在陈初身上.她记得这位青年将军。
曾经,三哥带她去过蔡州,为了给那位令人家的包包捧场.
时过境迁,此时再遇,已不知这位原属她刘家臣子的将军到底在昨晚动乱中扮演了何种角色。
嘉柔想起自己身为皇女,想要维持最后一丝体面,努力将身形站直。
但嘴唇却怎也忍不住的哆嗦起来,两侧嘴角逐渐下弯,鼻子发酸,眼睛发涩,眼泪随时会喷涌出来
在场的有不少百姓,能围观公主的机会可不算多。
同时,他们也想看看这淮北军会怎样处置公主虽说午间的安民告示写了,鲁王谋逆,弑了太子,后又被禁军所杀,淮北军只是救驾来迟。
但.那路安侯此时已实际控制了东京,刘家皇嗣死绝,没人会不对那皇位生出几分心思吧?
这一切,或许能从路安侯如何处置嘉柔公主中看出些许端倪。
陈初距离嘉柔一丈外站定,肆意在对方脸上看了一番,却看不出任何皇女气度就是一个快要吓哭、却使劲忍着不哭的小女孩嘛。
由此,陈初也想起了刘螭带嘉柔去蔡州时的情景,后者那时的表现就像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布娃娃。
陈初心里一动,忽地抱拳行礼,大声道:“微臣见过殿下!臣救驾来迟,让殿下受惊了!”
“.”
万胜门前又是一静,四周将士当即跟着陈初一同行礼,齐喝道:“见过殿下!”
百姓们被这整齐划一的喊声吓了一跳,犹豫过后,有人率先跪地喊道:“见过殿下.”
有人带头,其余百姓纷纷跟着跪了下来。
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伏地的人群向远方蔓延
嘉柔茫然四顾随后,生于皇家的天赋,让她迅速明白了当下处境,当即说了一句陈初最需要的话.
“路安侯辛苦你,你是大齐的忠臣.”
不巧,方才积攒在眼窝窝里的泪水正好在此时滑落。
但这话,周围百姓都听到了。
嘉柔如此‘识时务’,让陈初有些意外,不由抬头道:“公主受惊!昨夜宫中生乱,皇后娘娘、向贵妃皆殁!还请公主回宫主持相关事宜.”
嘉柔低着头,思忖片刻,最终没忍住隔着门洞看了一眼城外的风景似有无限眷恋。
在城内,她是锦衣玉食的金丝雀,永远只有居所头顶那一方窄窄天地。
城外,天宽地阔,却与她无缘了
收回目光时,嘉柔已变回平日里清冷模样,“路安侯,你是大齐忠良,能为本宫做件事么?”
“殿下只管说。”
“你”
嘉柔伸出一根纤纤细指,指向了旁边尚未处于懵逼状态的王嫲嫲,道:“路安侯帮我将她打死吧.”
“谨遵殿下旨意!”
陈初话音落,白毛鼠已带人将那王嫲嫲当街摁倒.
方才她出卖嘉柔公主的那幕,无数人看在眼里,大家对背主之人,历来缺乏怜悯。
片刻后,军棍击打皮肉的声音在万胜门前响起。
“殿下,老奴错了殿下,饶我一回.殿下”
王嫲嫲惨呼中,有军士寻来一辆马车。
陈初亲自请嘉柔登车回宫,嘉柔将一绺滑落到面颊旁的青丝掖回耳后,平静道:“路安侯稍等,我看完便回”
所谓看完,就是要亲眼看着王嫲嫲被打死。
酉时三刻,嘉柔公主回宫。
方才,亲眼目睹了她在万胜门前表现的蔡源,稍有担忧的对陈初道:“元章,这嘉柔殿下一瞬之间,便明白了你想要甚,处置那王嫲嫲时干净利落,她未必如外表那般逆来顺受”
陈初却道:“慢慢调教,总会听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