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陈初在凝玉阁混了顿午饭,转去了采薇阁灶房。
向大厨徐大祥讨了些石花菜、霜糖,这才去甜水巷汇合了杨震等人一同返山。
“初哥儿,好端端怎忽地要去做黑皮狗啊......”
路上,杨震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惑。
皂吏公服为黑,仅从这个称呼也能听出大郎所代表的这些逃户们对官差是个什么态度。
“大郎,你还记得咱们头次进县城么?”陈初却答非所问。
“嗯?”
“那天我当了塑料......当了避水裹风袋,担心别人会抢咱们,你说在桐山地界无人敢动咱们。”
“嗯,记得。”
“那你说别人为何不敢动咱们?”
“咱们光脚不怕穿鞋的,他们何苦来招惹咱?”
“是啊,那时咱们是光脚的。但现下,咱们佃了庄子,即便是赁来的,也算有了田产......有了田产,咱们也就变成穿鞋的了......穿上了鞋就要适应山下的规矩......”
杨震默默消化了陈初话中的内容,隔了一会儿才道:“听你这般说,还不如在山上痛快。”
“咱们一时痛快了,但往后呢?往后咱们得后人呢?”陈初悠悠道。
谈到此处,两人再未说话,直至到了山下,杨震才有些担忧的说道:“爹已知晓了此事,他性子是急了些,但他心里把你当自家后辈看,若说了甚,初哥儿担待着些......”
“我晓得,大郎放心便是。”
......
戌时,日落月升。
陈初坐在自家院子里,灶火上煮着一锅泡发过的石花菜。
猫儿坐在床沿,凑在油灯前正缝制男子的亵裤。
前几日,与杨大婶等人一起做针线活时,猫儿才得知,男子夏日穿长衫为方便出恭,内里的亵裤竟是开档的......
想起自家官人那两条已经打了补丁的亵裤,猫儿赶忙又做了两条新的。
不过,外间蝉鸣聒噪,猫儿一直静不下心来。
片刻后,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猫儿勾头隔窗看见杨有田父子进了院内,忽明忽暗的灶火映衬下,杨大叔的脸色不太好看。
猫儿是知晓这件事的,连忙放下手中针线,走到房门处坐在了门槛上。
这个位置,既不会靠的太近,以免招来‘男子说事,女子瞎掺和’的嫌疑。
也不会离的太远,万一急性子的杨大叔打骂官人,她也能在第一时间上前阻拦。
对于在山上的生活,猫儿很满意,也不太理解官人的决定,但她绝不允许旁人碰官人一指头,杨大叔也不行!
“初哥儿准备何时搬走?”果然,杨大叔开口便不客气道。
陈初却笑呵呵道:“我为何要搬走?大叔和诸位叔伯给我盖的新房,我还没住过瘾哩。”
“既不搬走,那便是要捉我们下大狱了?我们是逃户,怎能与官差老爷住一处?”
杨有田继续说着气话。
陈初摇头苦笑,“大叔,在我心里,你与大婶早已与血亲叔婶无二致。大叔若这般讲心里能舒坦些,小子也只有听着。”
“你当我说这些心里好受!”杨有田有些激动,随即又急迫道:“初哥儿啊!在山上快活活着不好么?为何偏要去为伪齐做鹰犬?”
“大叔,山上是快活。但我想......”陈初回头看了眼猫儿,猫儿坐在门槛上,小脸上既是担忧又是紧张,然后才缓缓道:“我想,以后我和猫儿有了孩子,他不会因逃户的身份被局限于方寸之间,我想他能去看看这大好河山、花花世界......”
陈初又看了杨大郎一眼,接着道:“我想,让大郎这帮兄弟们都能娶上知冷知热的婆娘,体会为人夫、为人父的欢喜......”
“我也想......杨大婶、姚大婶、吴大嫂还有我家猫儿往后日日有绸缎穿、不必再为收到一匹好布而偷偷哭上一整晚。
我还想让虎头、粪妞、小乙、二郎能读书识字、能日日吃上肉、喝上奶,能长的好身体......
我又想诸位叔伯们能歇下来,喝喝茶、抱抱孙男娣女,不再整日钻山跃涧去打獐兔去换那点活命的口粮......”
“.......”杨有田被一连串排比句说懵了,半晌后才喃喃道:“初哥儿,山下又是什么好世道么?”
“大叔,世道不好我们就去改一个好世道出来。哪里破了,我们就补一补,哪里漏了,我们就堵一堵......当年与大叔一起结社抗金的那些叔伯,不就是为了挣出一个好世道么?若我们一直躲在山上,我与大郎这代人的儿孙不还得在这坏世道里受苦么?”
“哎......”杨有田悠悠叹了一回,或许是当年的挫折记忆犹新,他意兴阑珊道:“这世道岂是你们几個小子能改得了的?我观大周早已无心北伐了......”
陈初却没忍住笑了起来,“大叔,那大周便是好世道?我家娘子便是大周东京城人士,可她这一路长起来,受的苦可还少?大叔你以前也活在大周治下,那时的桐山县便是极乐之土了么?大周皇帝守土无能,舍弃宗庙、害惨百姓,还指望他们......”
大周是杨有田的精神支柱,听陈初这般评价,不由辩称道:“这世道历来如此,大周官吏虽说也免不了盘剥百姓,但总归给咱农人一条活路!比伪齐还是强上不少。”
尽管心知杨有田的认知有很大的历史局限性,但陈初听了依然不免心头冒火,“这世道历来如此便是对的么?若这世道历来如此就该把这世道砸个稀巴烂!”
杨有田愕然望着陈初,杨震也看了过来。
各自沉默半晌,杨有田忽然起身,背对陈初悠悠叹道:“你们年轻人的事,往后我不管了......但初哥儿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做事需细心一些,莫让家人担心。”
说罢,老汉往黑夜里走了,腰身微微佝起,好像突然老了几岁。
还留在原地的杨大郎上下扫量陈初一番,嘿嘿一笑给了后者肩膀一拳头,“初哥儿,你方才说的是真的么?”
陈初平静的看着杨震,片刻后,忽然也嘿嘿笑着还了一拳,“我胡扯哩!要不咋说服大叔,嘿,口才还行吧?”
“厉害!”杨震朝陈初竖起了拇指,接着又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不过,方才听的我血都热了!初哥儿若有大志向,定然比爹爹他们当年强,你比他们有本事!”
“嘿,甚的大志向,不过想多挣些银钱让咱们好过活罢了。”
“嗯。我回了。”杨震笑了笑,往家走去,可走到院门处却又回头,嬉笑道:“初哥儿,若伱真能让大伙都过上你说那好日子,我杨震愿把命卖与你。”
“哈哈,我要你狗命有甚用。”
“哈哈,走了。”
父子俩一前一后走进浓郁夜色,院内安静下来。
陈初坐回长条木凳上。
门槛上的猫儿却站起来慢慢走了过来,在陈初身旁坐了。
“官人.....”
“我方才是与大叔他们说笑的。”
“唔......”
猫儿缓缓歪了身子,把脑袋搁在了陈初的肩膀上。
陈初很自然的伸手揽住了猫儿的纤细腰肢。
但今晚猫儿也很主动,伸出双臂也抱了陈初的腰。
“官人,猫儿也与你说笑几句吧......”
“嗯?”
“......猫儿是女子,没有男儿的胸怀、也没有男儿家的志向,猫儿想让官人平安喜乐的过一辈子。
猫儿只想官人做猫儿的英雄,不想官人做天下人的英雄......”
猫儿顿了一顿,细声细气的言语间却突然蕴含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澎湃力量,“但官人若看这世道不顺眼,想砸了它,猫儿便给你递斧凿;官人若看那老天不顺眼,想捅破它,猫儿便帮你扶那登天梯......
反正官人只需记得,这辈子官人作农,猫儿便为农妇,官人作乞,猫儿便为丐女,官人作贼,猫儿便为贼婆......
官人若生,猫儿便生;官人若死,猫儿亦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