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看着陆,嘴唇动了动。
她第一次见到陆的时候就这么觉得了……
少年有时候给她的感觉和赫麦尔很像,都属于相当有魅力的那种人。可能是因为她本身对赫麦尔有好感的缘故,对陆也有点在朋友的关系范畴内的爱屋及乌。
两个人尤其在女性面前,都有着和平时不太一样的嘴脸,绅士的同时偶尔时不时会说点话去试探对方的边界,然后还是满脸诚恳的表情——
只是魔王更靠近黑暗的方向,而眼前的这个少年,似乎也经历了不少令人闻之叹息的事,灵魂的颜色却依旧光明。
她很想知道,经历十年,二十年,或者数不尽的岁月……
眼前的这个少年是否还可以依旧那么平静地和她在月色下喝着酒,心里还没邪念?
墨菲尔斯笑够了,耸着肩膀继续吞云吐雾。
“……想知道我的能力?”
陆耸耸肩:“想是想,但如果你不想告诉我也行。”
这种时候,如果和对方说“很想”,反而容易事与愿违,不如这么退一步,反而会让对方放松防备。
蛇女晃动着腰肢从吧台后靠过来,面对面坐在l和陆面前。
“……你把烟先给熄了行吗?”
l和墨菲尔斯同级,都是最接近金字塔顶端的军衔,加上和她太熟了说话也直接。最近因为黎星去世的事情,她看到烟老想起那个经常来事务所的歌手,总觉得这样的东西会把她有些珍视的人从她身边带走。
墨菲尔斯见小丫头今天心情毛毛躁躁的,懒得理她,故意对着l吐了口烟,忽视了对方的请求。
“能力可是很私密的事情,不能随便说哦。”
女老板双手支在吧台上,托着腮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她的嗓音很独特,有点烟嗓的沙哑和性感,但也有种令人平静的力量。金色的眼睛和红色的眼睛在护目镜后缓慢眨动,长长的暗银色睫毛扫在镜片上,留下薄薄的雾气。
陆目不斜视,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兰卡斯特的眼睛就没那么老实了,忍不住地往老板裙子的领口瞟去,鼻血都要流出来了。
“不过呢……”墨菲尔斯的语气轻松起来,“你们刚刚经历的,是我的能力创造的类似沙盘的模拟情况——可以理解为把你们丢到了虚拟世界,保持一切的原有身体数据什么的进行测试的环境。”
陆听完顿了顿。
“所以如果我理解没错的话……你的能力是创造「梦境」,而不是控制和操纵空间。”
“嗯,”女人的眼睛微微眯起,“我不能控制空间。”
陆的神情产生的微妙的变化:“这样啊……”
女人嗤笑起来,烟雾从她的鼻子和嘴角漏出来。
“别小看我的能力哦……虽然我是公主的下属。”
陆被她说得一怔,这才意识到对方说的是【雅典娜】艾斯蒂·图桑特,脸微微一红。
女人神秘地笑笑:“现实和虚幻,你说多少人分得清呢?”
陆沉吟片刻:
“这么说起来,章鱼出现的时候我确实是发现自己很难说出它的颜色的……虽然大脑有这么个意识,认为对方应该是什么样子,这应该是梦境的特征。听觉和嗅觉似乎也没有捕捉到什么信息……”
墨菲尔斯打断了少年的分析。
“那你怎么知道你现在没有还在做梦呢?”
陆被对方的问题问怔住了。
成年之前他常常在不同的宇宙中穿梭,故对于现实和虚幻的理解本来就和常人不太一样。现实和虚幻,梦境和真实……这些状态之间的界限本来就没有世人想得那么清晰。
所谓庄周梦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在做梦呢?
又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在别人的梦里呢?
如果自己在梦境里的话,什么时候这场梦开始的呢?
自己接触到的人和事,哪些又是真的呢?
……
现在,你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但谁也没有答案。
看着早熟的少年露出迷惑的神情,墨菲尔斯再次笑出声来。
“我逗你玩儿呢,你一开始的推断是对的。”
陆想说点什么,但什么也说不出口。正想着要继续和墨菲尔斯聊几句,兰卡斯特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还有各位长官……感谢今天的招待,”兰卡斯特挠挠头,“我妈叫我回家了。”
陆“哦”了一声,也对着墨菲尔斯和还在修瓷砖的酒保点点头示意。
“感谢你们今天的招待。我们今天先走了。”
l只是默默地站起来,把杯子里的酒喝干净。
“如果不是看在大小姐的面子上,我们正常的话这个时间已经打烊咯。”墨菲尔斯对着l撇撇嘴。
“知道啦知道啦,我会帮你问赫麦尔投资的建议的。”
l吐吐舌头。
墨菲尔斯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又咽了下去,转过头看向陆和兰卡斯特。
“……不过,因为我们的数据库比较庞大,所以帮你找到合适的武器可能也需要点时间,没办法一蹴而就。而且虽然是熟人的单子,但军衔在你之前的长官还排着号呢,大概三到五天后我们才会给你一个推荐的单子。”
陆对着她微微颔首。
“好的,多谢了。我们再联系。”
三人无言地顺着原路返回,走到地面上的时候感觉仿佛结束了一场异世界的冒险,这才回到人间。
兰卡斯特家的飞行器已经在两条街之外停着等他了。
陆和l不是很想和他家的人打交道,加上他是个大老爷们儿,在治安这么好的富人区走来走去也不怕什么,只是和他挥挥手道别就往家走了。
回到家里,l踢掉鞋子就往房间里走,毫不客气地拉开冰箱就开始找啤酒。
“你还真的是把我家当自己家了啊。”
陆看着她翻翻找找的,随口说了句。
l拿出两罐啤酒来,递给他一罐。
“今天我都请你去「地下城」了喂大哥,喝你两罐啤酒要死啊……这种地方是必须要我们这个级别的人带着才能进去的,至少也得对我表示一下感谢吧?”
陆笑起来:“那是肯定啊……”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口了。
“但喝酒毕竟对你身体不太好。”
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人,酒精会加剧他们的很多症状。所以在后现代的战争时期,军营里都对士兵的酒精摄入有限制。
虽然平时可以偶尔喝一点低度数的啤酒倒也没有什么,但今天她之前在酒吧喝了鸡尾酒,情绪也明显不太对,混着喝的话很容易喝醉——
上次l在他家喝酒之后他亲眼看着她好像脖子和身体的接口出现了轻度的排异反应,陆其实挺担心她的。
l嘟嘟囔囔地说着“要你管”,眼眶却还是微微有些湿润。
“年纪轻轻的,你就已经像个老爹一样管这管那了。”
l对着他吐吐舌头,还是把冰啤酒放回冰箱里了。
陆耸耸肩。
“随便你。虽然目前没你们的薪资高,啤酒我还是可以管够的。”
l沉默地关上冰箱门,只是端起水杯喝起来。
“我是真的不懂墨菲尔斯。”
“嗯?”
陆拉开啤酒的拉环,对着她挑挑眉毛,示意她话要说完整。
“这个女人……或者那么多女人居然会那么喜欢我哥哥……还真是难以理解的事。”
陆沉默片刻。
“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但以我和他短暂的接触来说,公爵是个非常有魅力的人——我的意思是,如果有女性喜欢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l的眼眶红红的,倒也没辩驳什么,只是盯着他看了看,似乎不是很想继续说这个话题。
陆喝了口啤酒:“如果不想说的话,我们可以聊聊别的。”
少女疲惫地仰躺在沙发上,镶嵌着钻石的耳坠子晃啊晃的,像是暗夜的星。
“……你想问的是赫麦尔的能力。”
“不一定这么严肃的话题吧,”陆又喝了口酒,“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哥派我去刺杀他,没杀成。”
这短短的一句话,信息量太大。
陆闻言差点被啤酒呛到,深吸了口气才把嘴里那种泡沫充盈的饮品吞下去。
房间的灯为了适应人体正常的松果体光感自动调暗了。
人类的大脑里有个小内分泌腺体叫松果体,根据接收到的自然光照控制褪黑色素的分泌,以调节人体内的正常作息时间规律。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农耕文明这样曾经再正常不过的生活规律,对于现代人来说反而已经是非常遥远的了,因此需要这样的辅助工具去调节体内的湿钟表。
这种昏暗的光就像是原始时期让穴居人感到安全的火,最适合谈心。
“当时我才做完义体没多久……家里人都觉得我这辈子就废了,毕竟这么大面积的义体移植手术已经是医学奇迹了,所以就派我去做了个自杀式的项目。”
l的苍白的手臂垂在沙发边缘,细细的手腕晃啊晃的,像是在说着别人的故事那样。
“对了,我从来都没问过,你为什么需要做这么大面积的义体移植?正常情况下的义体移植都是相对保守的,比如单独的手臂或者腿之类的。”
陆往躺椅里坐下,身体舒适地陷在松软的枕头里。
“因为当时心死亡了啊。”l轻松地说。
“我当时坐上了杀手本来打算暗杀我哥的飞行器当诱饵,从脖子以下的身体全都被完全炸碎了,只有大脑被抢救回来了。”
陆闻言,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只是默默地又喝了口啤酒。
“我还以为装了义体之后或许家人会觉得我至少开始有点用处了……”她轻轻笑了几声,“那时候还真傻啊。”
正常人这时候应该说“啊……对不起,对不起你需要经历这么多惨烈的事情”,可他总觉得那不是她想听的。
他自己的人生也是一滩烂泥。
不仅老爹出门打了十年的酱油,把自己和母亲抛弃在战区,而且至今都不知道为什么老妈当时没想着多教点自己什么绝世武功就去世了。
残缺的人一起取暖的感受,和在正常的,充满爱的家庭里成长的人取暖的感受总归是不大一样的——你要和一个从来没有被刀刺过,从来没有被火烤过的人说被刀刺的疼痛,和被火烤的疼痛,对方估计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做反应。
虽然没有谁可以完全和另一个人共情,他比正常人也更能理解眼前这个在众人眼里“非常危险”的家伙。
“我杀了很多人……”
她顿了顿。
“几乎从没失败过。毕竟凯撒就是那种很喜欢完全抹除掉对手的人。”
“你自己喜欢这样的生活吗?”
陆的手指在啤酒冰凉的金属壁上有节奏地敲打着。
“嗯……我挺享受自己变强的感受的——虽然很讨厌被家人利用。”
少女轻松地笑着。
“那就挺好的。”
“嗯,也算是吧。”她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所以你们两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陆半开玩笑地问。
想起之前和这两个人打交道的场景,他能察觉出赫麦尔对l的态度和对其他人并不太一样。
“……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儿啊。”
昏暗的灯光下,陆能看到义人少女的脸隐隐有些红。
“哇,办公室恋情,这么刺激?”
“恋情个鬼啊……”l的脸更红了,“我也不知道你们这种人怎么想的。别的所谓的alpha男不都是喜欢那种特别乖巧顺从的女性吗?怎么你也是找了个战斗力爆表的,他也……”
l大概听陆在消息里说过艾丝蒂的真实身份,也做过一点背景调查。她本想说“也喜欢战斗力爆表的”,想想自己和对方还不是陆和公主的关系顿时止住了。
陆看着她受了刺激突然坐起来,慌张地想辩驳,脸上红红的样子竟然有点可爱,和平日里那副欠揍的嘴脸完全不一样。
平心而论,眼前的女孩长得挺好看的——不是艾丝蒂那种玫瑰花似的漂亮,而带着一种令人感到威胁性的野性。
陆端着啤酒继续喝,眼睛从啤酒之上看着她。
“你知道驯兽师最大的成就是什么吗?”
“……不知道。这和驯兽有什么关系?”
“说实话,我觉得那种乖顺的家伙挺无聊的。真正强大的人,往往不喜欢从弱者身上找安全感——而驯服越强的兽,反而更说明力量不是吗?”
l闻言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啊……赫麦尔可能也是这样的想法吧。”
陆对她接下来要说的话很感兴趣。
“所以你当时刺杀他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我打败了他手下的一个「七君主」,”l陷入了回忆,“然后杀到他面前。”
这个令毒药公爵都有些忌惮的强者,坐在高高的王座上,看到她进来动都没动一下。
魔王大部分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台阶之上的人高大又冷漠,看起来就像是古时接受人牲祭祀,需要心脏供奉的神像。
你是来许愿的吗?
魔王问来者。
不是。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强大的,黑色的「场」顺着台阶倾泻而下。
我是来杀你的。
杀手提着滴着血的匕首走上台阶。
记忆里,那似乎也是个月凉如水的夜。
“许愿?”捕捉到对方的描述里这个有些突兀的词,陆打断了她的回忆。
l喝了口水润润喉咙:“嗯……他的能力就是【愿】。”
“这挺有意思的。”陆也喝了口酒。
毒药公爵的能力是【毒】,而这位令他忌惮的人的能力听起来却至少似乎没那么可怕。
“赫麦尔很擅长帮别人实现愿望。比如之前黎星,就是希望能写出大火的歌……然后找上了赫麦尔。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所有人向他许的愿望都会实现。”她再次躺下,脸再次隐于黑暗。
“很有意思啊,这样的能力。”陆晃了晃啤酒罐子。
不仅有意思,甚至就像是很多宗教典籍里真正的魔鬼一样呢。
“这些人后来都结局很不好……黎星的话,你也看到了。”
她叹了口气。
陆的眼睛亮起来——
可以让人愿望成真的能力,愿望实现后的人都会遭遇不幸……似乎更像是典籍里对于魔鬼的描述了。
怪不得赫麦尔丝毫不在意别人知道他的能力,甚至某种意义上,知道的人越多,越相当于帮他免费做宣传。
“所以你和他许了什么愿?”
陆对着她举杯。
l白了他一眼,又打了个哈欠。
“……没许愿。”
这倒令他有些诧异了。
因为早年经历的缘故,l这个人看着大大咧咧,实际上充满了愤怒,对很多人充满了仇恨,按理说应该是诅咒不少人死于非命那种阴暗的性格。而如果按照她所说的:
1)赫麦尔是个她刺杀失败的危险人物。
2)在对方没有她的把柄的情况下,她在刺杀行动结束后留了下来。
这样的行为,不是很符合正常人的行事逻辑。
正常情况下,凯撒这类权势滔天的人,对于刺杀自己失败的人会怎么处置?大多数人都会杀之以绝后患吧,即使对方是要人家的孩子。
而赫麦尔没有——不仅没有,还把她留下来了。
一个从代号上说,传说中十恶不赦,令人害怕的“魔王”,为什么会想把这样的定时炸弹留在身边呢?
看来赫麦尔也是,看起来挺和气,实际上骨子里相当疯的一个男人……
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陆还想继续问她点什么,只听见黑暗里响起淡淡的鼾声——往l的方向看过去,她像一只受伤的兽似的蜷缩起来,盖着自己的外套已经睡着了。
陆拿起自己客厅里常放着的毯子往她身上一丢。她倒也没完全醒,半睡半醒地把毯子往身上一拉,就这么裹着继续蜷缩着睡着了。
少年坐在黑暗里,独自喝着啤酒。
窗外的月高挂在藏蓝色的天空,秋已经接近尾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