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借你的「chess」系统使使?”
毫不客气地打断正在求所长办事的几个贵族,一个身穿新十字军军装的男人挤开人群走到奥古斯塔斯面前。
「chess」直译过来是“国际象棋”,其实是研究所最近开始尝试投入使用的新型可移动地对空打击武器的代号,但不知情的贵族们还以为哪里来的神经病上来找老头子借象棋——
奥古斯塔斯平日鲜少在这样的公共场合出现,更别说可以轻易搭上话了。几个贵族话说到一半,被来者坏了好事,纷纷露出不满的表情,正准备发作,看见来人肩上的肩章顿时就噤声了。
“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只在之前奇美拉选拔赛的时候试用过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们忙。”
老爷子看了看身边的曼珠沙华,心想与其说是“试用”,不如说是孙女按着玩儿——但他又没有蠢到自己爆料自己拿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给小孩玩的(不靠谱)事儿,面上还那副高人故弄玄虚的笑容,又喝了一口养生酒。
“试试呗……把天上的东西打下来就行。”
男人伸手拉开老爷子旁边的凳子,大马金刀地坐着。
“天上的东西还没被打下来吗?新十字军今天早上不是才出动了两支队伍去拦截……”
一个金发的贵族男人皱着眉头,眼睛避开对方烧伤的半张脸,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拦截是拦截成功了。但壳子还在那里。”男人略有些不耐烦地解释道。
萨珊纳斯没半点跟这些战斗力基本为零的贵族多废话的兴趣,连敷衍的笑脸都懒得装。他回答这样的问题纯粹属于看在对方是纳税人的面子上。
早些时候联邦政府和新十字军指挥部开了简短的紧急会议,其中列出了目前要解决的最紧急的两个问题:
1.恢复地球和地外星系的正常联系,通知盟友地球被攻击的信息。
2.找出叛军领袖的位置,尽快开启作战夺回失地。
虽然绕地人造卫星在空袭之后已经修复好,地球上大部分的通讯已经恢复,但由于未知原因(凯撒的推测是从地球到时间领主的领域的联系通过某种方式被起义军切断,消息无法正常通过虫洞加速传达到目标星系),地球却无法像往常一样和任何地外星系实现实时沟通。
“你们借「chess」干嘛?”奥古斯塔斯顺口问。
“有人猜测应该是天上那些空壳舰队表面有什么古怪的涂层,阻断了地球和外星的联系,所以我们打算试试看能不能把这些东西在天上炸成散装原子试试看。”
直接让l或者其他人对敌舰进行攻击的话也不是不能。
按照艾丝蒂·图桑特给出的情报,舰队的内部似乎只装备了对生物有效的神经递质阻断液,因此理论上对l的肢体无效。但问题不是拆不拆得了,而是拆了之后的事儿——如此大面积的展开式舰队悬浮在平流层之上,无论是l动手还是别的谁动手,徒手拆卸是没问题,问题是一旦舰队的飞行/反重力系统给拆了,大概率会直接自由落体式掉落在城市内部,伤害到大量的普通平民。
“行。”奥古斯塔斯痛快地说,“晚上就搬过去试试吧……我也很好奇「chess」在实战里的表现。”
还没等萨珊纳斯起身准备去赫麦尔那里复命,奥古斯塔斯又把他给叫住了。
“这位是费米侯爵。”老头子示意围绕着他的棕发男人上前,“这位是「魔王」麾下的七君主之一,萨珊纳斯先生。”
听见奥古斯塔斯介绍自己认识「魔王」手下的高级军官,费米侯爵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连忙上前想和萨珊纳斯握手。
萨珊纳斯本来就不喜欢这些世袭的贵族,碍着老头子借东西给新十字军的面子才留步的,冷着脸,居高临下地抱着手臂俯瞰着这个相貌普通的中年男人,根本没有去握对方伸出来的手的意思。
“有什么可以帮上您的?”
“啊……在下有个十五岁的女儿……”费米侯爵热脸贴着对方的冷屁股,表情颇为尴尬,红着脸把手收了回来。
“有女儿挺好啊。”
“你们新十字军男性军官那么多,不应该给女性提供平等的晋升机会吗?在下在这里看了一圈都没看见几位女性……”
“他是想说能不能让他的女儿试试看。”见对方张嘴又要来政客的那套有关女权的演讲,奥古斯塔斯赶紧打断了他。
老头子是在踢皮球呢,自己没办法甩掉的,容易被套上“性别歧视”的麻烦,借这机会就踢给自己了——萨珊纳斯沉默了片刻,被烧伤的那半张脸上几乎裸露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费米侯爵看了会儿,突然嗤笑出声。
“首先,新十字军录取和考试不分性别,也不会为了性别什么的设置人头,无论什么人都能报考。我们招人关注的只有‘能不能打’,‘能不能承受得了高强度作业和应对各种突发情况’,干得下来就行,干不下来就是不行,不用拿你们跟私企搞政治那套东西来糊弄我。”
费米侯爵借着政治发挥的心思被对方说破,心虚地低下头去。
谁都知道新十字军是个好出路。
不仅光是进后勤部收入和福利都远超私企一大截,如今战争一打起来,军队体制内的身份更是金饭碗了,故很多孩子家长都想着给自己家的子女谋个可以建功立业,光彩门楣的出路。
“不过,就像我说的‘机会平等’。虽然我不负责招人这一块儿,但我可以引荐你去见今年的招生官k。”
屋子里的灯火透过门上彩色的玻璃窗照出来,侵蚀着夜色。
陆闻着夹杂在月季花香里熟悉的玫瑰香气,心想果然她还是来了啦。
刚刚在大厅里众里寻她千百度,没想到作为长官的艾丝蒂此刻躲到了这里——
有的时候人犯错不是主动犯错的,而只是不知情,或者不作为而已,比如今日的事。
从本质上说,早晨的空袭虽然错不在她,但敌军的“老鼠”是从她身边渗透的,整个作战都在针对她,赌她会不会上钩,因此归咎也是归于她。
艾丝蒂·图桑特见有人来,肩膀缩了缩,端着盘子下意识地想躲,看着来的是陆,反而愣在原地。
塞姬秉烛,照亮的是丘比特据说很俊美的睡颜……
陆从虚伪的繁华里逃出来,却在花前月下,看到曾经的女神吃得满脸都是油的脸。
“……别看我。”
艾丝蒂的手上拿着个大猪肘子,嘴里还嚼着,边吞咽,边别过头去轻声说。她语气里带着点哀求的意思,实在不想让喜欢的人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样子。
前些年爱慕虚荣的时候曾经做过少女偶像,艾丝蒂有着非常凉薄的爱情观——
爱的生物本质就是荷尔蒙调成的鸡尾酒,只是人类基因里写好的,为了繁殖和优化后代而创造出来的程序。
大部分人类的男性都是视觉动物,而且作为繁殖后代的方式,用于筛选配偶的性吸引力里往往掺杂着“慕强”的成分在里面。
而她……已经从神坛跌落了。
且不说陆刚刚撞见了自己满脸是油的样子,全然没有公主的样子;对方第一次见她时那种众人众星捧月的惊艳,如今在她落难之际,自然该是荡然无存了。
本来作为外星难民,还是之前敌军招安来的,艾丝蒂·图桑特敏感的身份在特殊时期就更不受人待见;加上又是个美女,而人的刻板印象里美女不少是靠美色上位的,故光看着她那张脸,无论是不是强者大部分人总或多或少带点“这女人到底能力怎么样”的偏见。
原本新十字军内部对她能力的质疑从来就没停过,如今又犯了错,借此机会就爆发了出来。
艾丝蒂·图桑特擅长很多事情,但不擅长应对压力,因此之前在当偶像的时候总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她原本是个内向又安静的人,而强迫这么个有点宅属性的女人去站在巨大的舞台上当偶像,时时刻刻都被关注和追逐,确实是……相当辛苦的事情。
在地球的这些日子,她总觉得自己之前像是带上了厚重的面具一样,一直在表演,去演出那个热爱被关注的明星;作为外交官应酬的时候更是疲惫,就像是穿戴着厚厚的枷锁和盔甲,去代表那个已经死亡的星球,出演流亡的高贵公主。
每个人应对压力的方式不一样,艾丝蒂最喜欢像小时候那样在厚厚的窗帘里躲起来,抱着高热量的食物释放自己平日里强行压抑的食欲——
咀嚼真实的,非流质的食物的时候,腮帮子那种机械的咬合感和吞咽感就像是有着神秘的治愈能力,就像短时间内让她进入了某种世外桃源,总能让她强烈的焦虑感和不停思考的大脑舒缓下来。
早上陆走之后她在休息室躲了很久,直到肚子饿到受不了了,喝水都没办法让饥肠平静下来,这才悄悄溜了出来。
房子今早上被炸毁了,还没雇佣新的佣人,回家吃肯定是不行的了。
出去吃呢?
且不说她出身高贵,拉不下脸去,如今虽然不再是偶像了,公开处分后也算是半个公众人物,走在挤满难民的大街上被别人指着脊梁骨骂,这样的“礼遇”她更不敢去想象。
人心是很善变的。
获得的宠爱,一夜之间就可以失去,曾经可爱的全民偶像就可以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陆感受到她身边的低气压,尊重对方的想法,避开没看她,默默地走过去站在旁边。不过沉默归沉默,他只装什么也没发生一样,靠着栏杆,把盘子放在栏杆上开始陪着她大口吃东西。
听着她刻意压抑的撕咬和咀嚼的声音,他想起初次见面之后她给自己半夜放的夜宵,也是巨大的一个猪肘子,不禁微微笑起来。
“这样的约会方式倒也不错。”
身边咀嚼的声音顿了顿,她的肩膀颤了颤。
“……我是不是超级软弱?别人都不会出的问题我会出错。”
他听见艾丝蒂低声问。
陆没听见下午对她的处分,目前也不清楚“老鼠”是在她身边找到的,但他猜得到她应该是为了敌军选择自己作为目标在哭——从小时候对电视上这个漂亮姐姐一见钟情开始,他就从没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
印象里艾丝蒂·图桑特总是从容地笑着的,露出一点点白白的虎牙,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
但就是因为对方那种无懈可击的完美,让他无论和她靠得多近,都总看不透这个女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有多依赖自己,反而是今日她这种卸下伪装,完全崩溃的反应首次让他有了“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真人”的实感。
虽然陆还是遵守对她的承诺没往那边看去,但眼角的余光能看见她转过来看自己了,眼睛湿漉漉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默默想着,你要是真的从新十字军被辞退了,或者要真被敌方势力渗透了要流亡天涯,下地狱我都愿意陪着你去,可他却不想让她知道。
他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哄她,也知道正确答案是什么。
但被那双晨星一样的眼睛注视着,陆像是舌头打了结,半点山盟海誓的掺水情话都说不出来。
“……躲起来吃东西是挺怂的。”
陆边这么说,边自己也陪着她吃了一大口。
艾丝蒂本想着陆可能也会像别的男性一样看着美女落泪会特别有同情心什么的,对方这句“挺怂的”反而让她莫名火大,那种脆弱又矫情的情绪瞬间转化为了对直男情商的熊熊怒火。
“你……你都不安慰我吗?”
身边的女人不可置信地把吃了大半的猪肘子往盘子里一搁,骨头碰着盘子发出清脆的响声。
陆见她止住了泪水,心知激将法奏效了,但还是看着远处几乎隐没在夜色里青蓝的藏青的层峦叠嶂,没看她。
“怂是怂,倒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脸很漂亮,腰很细,胸大屁股大。”
善良是好事吗?
作为一个寻常的女人,或者只是某个民营企业的领导,她惜才,舍不得手下送死是加分项,如果普通平民遇上了估计会夸她一句“人美心善”——
可她不是寻常女人。
但按照之前奥古斯塔斯的那套评判标准,或者新十字军作为军队的标准来说,以结果为导向,她今天的行为就是对作战造成了负面的影响。
与其抱着她黏黏糊糊地安慰,他更希望能以这样的方式让她意识到现实的残酷。
“你……”
艾丝蒂被他随口就来的混账话搞得又羞又气,脸都红了,又不会吵架,只能拉着他的手臂隔着衣服用力咬了一口。
她咬得还挺重的。
陆“哎哟哎哟”地叫痛,但还是任她咬。
如他所料,被他这么一转移注意力,艾丝蒂之前那种忧郁又压抑的氛围果然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被调戏的那种带着点撒娇的愤怒。
艾丝蒂也是冰雪聪明的人,咬完了才明白过来他是故意激怒她——人往往行胜于言,陆嘴上说得最不正经,但在这样的时候,却还是不离不弃地陪着她。
虽然嘴上没道歉,到底还是心疼,边嗔怪地剜了他一眼,边担心自己咬重了,撸起陆的袖子查看,对着那个红红的牙印吹气。
手臂上被咬的地方火辣辣的,艾丝蒂吹气在上面凉凉的,润润的,就像是丛林里稀薄的晨雾,无声地濡湿了地上还没完全被熄灭的烟头。
也就是她这个下意识的反应,才让陆真切地感受到眼前的女人也是真的喜欢自己,而不只是才认识的时候那样想利用自己。
仔细看过牙印没渗血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把袖子给他放下去,嘟嘟囔囔地道,“……现在漂亮是漂亮,以后要是我胖了怎么办?”
陆转过头看着她:“胖一点好啊……捏起来手感更好。”
“那……那我要是胖得来会卡在门框里那样呢?”她靠近了些,亮晶晶的眼睛直视着他的眼睛,脸上还沾着点猪肘子的酱汁。
陆心里悬着的大石头落了下来,想着,我的任务完成了。
能问死亡问题了,至少说明她从之前那种暴饮暴食的状态里恢复过来了。
秋末的花香弥漫在微凉的空气里。远处濛濛的月,像是隔着毛玻璃。
屋内的人声他全听不见,只看见艾丝蒂逆着光,白净光洁的笑颜像是镀了层绒绒的金光。粉红粉红的眼下两道饱满的卧蚕,睫毛上沾着晨露似的,玻璃珠子似的细小的泪水,看得他有点入神。
他回过神来,起了点捉弄她的意思,也放下手里的食物,凑到她耳边去半真半假地低声道,“那就把你关在一个地下室里,锁在笼子里,让所有人满世界找你,但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
艾丝蒂被他撩得脸通红,耳朵都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瞪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话都说不出来。
“你……你每天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东西?”
陆还是板着脸,表情很严肃地说,“你才是成天在想什么呢?我就只是打算监督你减肥恢复健康而已。”
她嘴上骂着“讨厌”,轻轻打他一下,又紧紧地抱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口上。
艾丝蒂能听见少年的心音,“砰砰砰”的,让她莫名的安心。
她曾经总有种近乎绝望的思乡感。
她怀念着那个再也回不去的故乡,怀念着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年少时光。可自从陆出现在她的生命里,这样漂泊无依的感受,仿佛逐渐淡去,就像是浮萍找到了所依。
陆听见她闷声问:“……你们书里写的‘相濡以沫’,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他轻轻地拍她的背,就像是哄小孩子一样。
“现在是的。但以后一切都会更好的。”
“一切都会更好吗?”
“嗯,一切都会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