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毕宛如实质的目光从苍穹垂落。
被这道目光注视的城中众生,肩头瞬间仿佛落下了千斤重担。
不少从未涉足过修行的普通百姓,膝头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可那根植于灵魂中的执拗,却让他们在扛不住这股沉重压力后,宁愿姿态狼狈地趴伏在地上,也未曾真个跪倒。
而与那些普通百姓相比,城头上那些士卒则更要偏执一些。
当那股庞大浩瀚的无形压力从苍穹虚空倾覆而下的时候,手中长刀、坚盾瞬间化作了支撑他们双膝、脊梁的坚固支点。
让他们不但没有因此倒下,反而昂首望天,怒目而视。
只是很快他们血肉铸就的躯体开始颤抖,甚至就连身上的金属甲胄也隐隐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
转瞬之后,便有将士张口吐出一口滚荡热血。
齿牙间竟是腥甜血沫,那将士尽管心中恐惧,可依旧仰天怒吼。
“雍人……不跪蛮酋!”
话音落下,身形重重地栽倒在地。
以他的修为发出的这声怒吼在这片广袤战场之上,并不算宏大。
可其中蕴含的意志却坚如磐石。
而在他之后,城头上的怒吼接二连三地响起。
“雍人不跪蛮酋!”
“不跪!”
而后转瞬连成一片,震撼天地。
只是这震撼终归只是形容。
连一道随意垂落目光都扛不住的他们,并不能真的撼动天地。
八境天人,固然不是真正的天地。
可终究占了个‘天’字。
所以入眼可及,城头上那些挺拔的身影有如风吹麦浪般成片的倒下。
从苍穹上俯瞰这一幕的始毕,嘴角闪过一抹嘲讽的同时,又莫名有些艳羡。
就如同当初他随着老可汗第一次看到的雍人城池一般。
这处仿佛与草原完全不处于同一方世间的地界,无论是人、还是风物都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意味。
始毕曾经极为厌恶雍人这种渗入骨髓中的骄傲,乃至是傲慢。
却又极为羡慕和向往。
所以当初还只是乌丸王子的他,甚至尝试过融入他们、成为他们。
只是最终……他失败了。
许是被再次勾起了那不愿回顾的记忆,始毕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直到当他将刚刚抹杀那数万‘叛逆’得来的气血精元,随手挥洒在那些蛮族身上时,听得他们兴奋狂热的呼喊。
始毕脸上的表情才现出了几分愉悦。
主人向着自己豢养的猎犬分食血肉,看着这些猎犬冲着自己摇头摆尾。
这种感觉总会让他有种莫名的成就感。
而事实就是这样,在他眼中整个乌丸部其实只有一个半人。
剩下的都是他始毕养的狗。
所以这狗呢,死得再多,他也不心疼。
始毕面上浮现出一抹玩味。
“可愿降之?”
这已经不是始毕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了。
对于雍人,他似乎总会展露出几分出奇的耐心。
可对于始毕的好意,下方城头给予他的回应,却是一只骤然破空的璀璨金箭。
始毕垂目,没有去看那直直冲着自己眉心而来的箭矢。
而是目光欣赏地望着下方那道手持墨家玄弓的雍人将领身影。
“好箭术!”
说着,始毕顺口道。
“要是朕没记错,你姓齐单名一个朔字?”
人总会有爱屋及乌的天性。
自从他对韩绍生出兴趣后,韩绍麾下之人自然也入得了他的法眼。
李靖、赵牧、冯参、齐朔。
甚至就连那位靠着替那小子披甲上位的吕彦,他都算是有了几分了解。
老实说,对于韩绍让四将中最没存在感的齐朔守这北城正门,他是有些意外的。
可现在看来,倒是有几分道理。
毕竟单单是这份敢向一尊八境天人弯弓搭箭的胆量,就不是什么人能有的。
通体流溢着金色火光的璀璨箭矢,有如金乌化虹般,只一个眨眼便出在始毕面前。
而后却在他的眉心毫厘处,骤然止住。
始毕含笑,顺手将之拿在手中,感慨了一声。
“太阳真火,果然霸道。”
只可惜赐下这真火之种的正主,似乎却是跑了。
始毕心中哂笑一声。
‘倒是机灵。’
以那小子的天赋异禀,能提前觉察到颜术那老奴的败相,始毕并不意外。
跑了,更不意外。
毕竟没有人会蠢到去继续一场必输的战争。
‘等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这世上很多事情,开弓没有回头箭。
始毕也从没想过再回头。
所以眼前这冠军城,以及数百里之外的那座廊居城只是开始。
南下、南下、再南下!
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这样一来,除非那小子真的能彻底舍弃这幽州根基所在。
否则,他们很快就会再次相遇。
‘到时候再予他一个机会便是。’
始毕嘴角勾起,显得信心十足。
一如此刻,他望向齐朔时流露出的神色。
“入朕麾下,听朕差遣。”
“朕予你一尊彻侯之位,如何?”
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南下。
草原上那一套规制,肯定是行不通了。
什么万骑长、大当户,料想以这些雍人的傲慢,也不会认可。
始毕心中早就已经有了成算。
而眼下这冠军城就是一个很好的契机。
只要成功,不但能让雍人那相对成熟的体系取代乌丸部那粗陋、落后的规制。
也能趁机塑造一个上好的模板。
从此之后,广纳雍人贤才。
所以在张口便许下了这属于雍人的顶尖爵位后,始毕再次加码道。
“放心,朕可不似大雍姬氏那般小家子气。”
“什么非姬氏者不王?笑话!”
“只要入朕麾下者,来日立下功勋,裂土封疆!称孤道寡!”
“朕,概不吝啬!”
始毕这番豪迈的话语,清晰无误地落在整个冠军城中。
引得不少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彻侯,大雍除姬氏皇族外,最尊贵的爵位。
始毕那蛮酋张口就封!
甚至就连裂土封疆、称孤道寡也敢信口许诺!
虽说这多少有些画饼之嫌,可不可否则,还是有人动心了。
就比如城中那些世族高门之人。
而城头上那些镇辽老将闻言,则是面色难看。
目光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担心与忧虑,似是生怕齐朔答应下来。
而这时,半晌没搭话的齐朔哈哈大笑一声。
“可汗倒是看得起齐某。”
“这样一来,齐某岂不是跟我家侯爷等而视之了?”
听到齐朔这话,似是有些意动。
一众镇辽老将脸色大变。
有性子火爆一些的,甚至张口就要喝骂。
可那从苍穹之上垂落的天人威压,却在这须臾之间将他们全都镇压。
始毕看着笑容满面的齐朔,饶有兴趣道。
“大丈夫生当于世,安能郁郁久居人下?”
“难道齐参将就不想?”
始毕这话直击人性,确实能够鼓动人心。
在一众镇辽老将急切、焦躁的目光中,齐朔垂眼似是思索了一阵。
随后渐渐收敛了笑意,颇为认真道。
“不想,也不敢。”
始毕微微蹙眉。
“为何?”
齐朔摇头。
“不为何。”
此刻,向来在外人面前嬉皮笑脸的齐朔,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
而他这突如其来的转折,顿时让一众镇辽老将神色错愕。
旋即大喜过望。
居于苍穹之上的始毕见状,并没有当场翻脸。
而是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展颜一笑。
“若是你担心,离了那姓韩的小子,便会失了造化。”
“那你倒是无需有此顾虑。”
“那小子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甚至能给的更多!”
说着,始毕微微一顿,稍稍打量了齐朔片刻。
“不如朕今日便助你破境真仙,如何?”
话音落下,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就连另一边听到这话的一众乌丸蛮族也是脸色大变。
“可汗!不可!”
“此等造化焉可赐予外人!”
只是始毕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冷哼一声,便直接将这些惊疑之声全部扼杀。
“什么时候轮到你们来质疑朕的决定?”
一时间,天地寂静。
无数道目光望向那道一身黑色甲胄居于北门之上的身影。
“可汗真是大方。”
齐朔先是失笑,而后笑声一顿。
“可惜齐某不要。”
这话出口,惊呼阵阵。
这世上很多人或许能够拒绝高官厚禄、浮世荣华,却很少有人能够拒绝这一步登天的天大机缘。
因为这不只是意味着修为,还有长生!
而此刻始毕的脸上也有了一瞬间的僵硬。
“为何?”
面对始毕这再次出口的同样问题,齐朔脸上竟闪过一丝不耐。
“可汗不懂。”
朕,不懂?
始毕差点被气笑了。
刚想再说什么,却听齐朔忽然道了一句。
“既然可汗问了齐某这么多问题,不如可汗也回答齐某一个问题,如何?”
见齐朔竟反问自己,始毕耐着性子,道。
“说说看。”
齐朔见状,咧嘴一笑,眼神嘲弄。
“不说忠义,也不论什么是非因果。”
“齐某只问可汗一句……”
“这人,焉能与禽兽居?”
齐朔这话裹挟了法力,不止落入城中。
就连城外的数十万蛮族也是清晰可闻。
霎时间,城中无数百姓、城头那些将士但凡能够开口的,骤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八境天人又如何?
生死当前,又如何?
我等雍人焉能与禽兽为伍,屈膝跪伏在野兽当面!
“齐参将说的好!痛快!”
阵阵叫好声,连呼痛快声,响彻天际。
而城外的数十万蛮族却是因为这份嘲讽与羞辱,怒骂连连。
这一刻,最后那一点耐心彻底消耗完毕的始毕,脸色终于彻底冷了下来。
居于苍穹之上的始毕,目光死死凝视了齐朔一阵。
随后忽然扫过剩下三门。
“你们呢?也是这么觉得?”
听闻这话,一向与齐朔不对付的冯参,大笑不止。
“要战便战,狺狺狂吠作个甚!”
“冯某作天作地,更惯会作死!却唯独作不了这禽兽之属!”
赵牧更是直接冷声嘲讽。
“世之疯犬,焉能与我主相比?”
“让我等奉你为主?痴人说梦!”
一连两声毫不客气的嘲讽谩骂,始毕气急反笑。
甚至懒得再等李靖开口,直接略过他们,对着城中所有人问道。
“你们呢?可有愿降者?”
“凡愿降者,不但能活,更有厚赏!”
人道贵生。
他就不信这阖城上下数十万人,就没有一个愿意苟活之人。
可最终他却是失望了。
不止是那些冥顽不灵的军中武人,那些普通百姓也无人应声。
甚至就连那些世族高门中人也在那一声齐朔‘人不与禽兽居’中彻底熄了某些心思。
人要脸,树要皮。
始毕那条疯狗画的饼确实够大。
可在冷静下来之后,他们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了这样的代价。
所以面对始毕那恐怖的天人威压,依旧能够开口的某个宗门长老叹息一声。
“我为人也。”
听到这简单四字,始毕终于彻底失望。
可他却笑了。
状若癫狂。
“好!好!很好!”
“你们很好!”
始毕语气不显暴怒,甚至有些轻柔。
可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北地寒风还要刺骨、冰寒。
“既然都不愿意活,那便都给朕……”
“去死吧。”
原本他想得很好。
只要这些雍人能降,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人,都是一个很好的开始。
那些军中武人能够帮他整训乌丸大军。
只要能让这些战阵之上只会凭借本能的乌合之众学会规矩、战法,战力必然暴涨。
而那些世族高门之人,更是他南下时一块至关重要的敲门砖。
可现在他却是失算了!
他终究是低估了雍人的傲慢、低估了他们的冥顽不灵!
既然如此,那他便杀!
杀到他们怕!
杀到他们低眉顺眼,杀到他们那一身所谓的傲骨破碎!
他就不信,未来就没有人会跟他低头!
念头倏忽转过间,始毕那冰冷如寒风的话音同时落下。
几乎是下一瞬,他身后那道一直没有闭合的天痕,忽然再次裂开了!
而这一次,不只是天裂!
而是天崩!
是天倾!
因为就在那苍穹之上裂开的豁口,越来越巨大时,一股从未在这幽北出现过的气息,随着寒风吹落。
此时冠军城中有人下意识轻嗅鼻息,作为家族中负责行商的一名执事,他曾在一处遥远的地方闻到过这股熟悉的气息。
“是海风?”
他不确定,心中更是惊疑。
而下一刻,仰望苍穹的他忽然色变,眼神惊恐到难以置信。
放眼望去,只见苍穹之上一片无尽汪洋瞬间倾泻而下。
这让他莫名想到了一个未曾被证实过的远古传说。
往古之时,天柱折,地维绝,四极废,九州裂……
天倾东南、地陷西北,水浩洋而不息……
天倾,有漏。
故天河倾泻于世。
末世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