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宫内的气息有些凝滞。
李瑾小心翼翼抬起头,望着帝座之上那道神色晦暗不明的身影。
或许是得了幽北草原的那股气运补充,太康帝的气色相比自己离开前好上了不少。
那如渊如狱的浩瀚气息更是有如烈火烹油,炽烈得让人无法直视。
只是面对太康帝那句近乎诛心的问话,被韩绍封奏疏激荡起情绪的李瑾,犹豫挣扎了片刻,却还是咬牙道。
“回陛下的话!”
“老奴愚昧,但……至少在老奴看来,冠军侯无愧于陛下!”
这还是李瑾第一次没有去揣摩太康帝的心意,直接阐明自己的看法。
太康帝垂目,静静地看了李瑾一阵。
“他确实无愧于朕。”
太康帝心中无奈。
没人懂得他对那小子的复杂感觉。
那是一种仿佛亲眼看着一件世间珍宝摆在眼前,却始终无法将之真正收入囊中的惋惜。
在这过程中,他还要时刻忍受旁人觊觎、甚至出手抢夺的煎熬。
辽东公孙、江南赵氏以及那若隐若现的儒家稷下学宫。
一想到那老匹夫为了恶心自己,硬是往那小子后宅中塞进了一个庶女。
太康帝就是一阵怒火中烧。
这怒火不只是冲上官鼎去的,还有那小子。
‘他给你,你就收!你这混账就这么缺女人吗!’
‘真要是沉湎女色,难道朕的曌儿还不够绝色?抵不过那些庸脂俗粉?’
太康帝越想越是恼怒。
可在恼怒过后,他终是叹息一声道。
“那小子当真在那尊龙族太乙面前,不落下风?”
见太康帝不再继续那个有关‘忠心’的话题,李瑾也是暗自松了一口。
随即赶忙道。
“老奴修为低微,他们这等存在的交手,老奴也只能看个大概。”
“不过若非冠军侯如今的修为已然通玄,以龙族的骄傲与霸道,想必不会甘心这般退去……”
太康帝闻言,沉默片刻,微微点头。
龙族骄傲、霸道,北海这一脉更是以癫狂好斗著称。
所以在这之前,北疆那片广袤的苦寒之地,一直被当做双方缓冲地带,并未真正纳入历朝历代的版图。
却不曾想那小子虎口夺食,竟真的成功从孽畜口中生生撕下了一块。
望着殿中角落摆放的那副天下堪舆图,太康帝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若是将整个北境草原全都吞下……’
有那庞大气运的加持、补充,不但能够弥补八州乱局带来的气运损失,还能有所盈余。
届时携此滔天大势席卷天下,区区黄天道必然能够轻易扫灭。
只是想法虽好,却是有些天真可笑。
且不说北海孽畜会不会狗急跳墙。
单说除了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子,并、晋、雍、凉那些州郡又有哪个能够替他这个大雍帝君如此卖命?
而有那些人作为对比,那小子在太康帝眼中竟一下子光芒万丈起来。
‘是朕奢求太多了么?’
想到这里,太康帝不禁自嘲一笑。
“他的伤势到底如何?可曾伤到根本?”
和当时亲眼目睹那一战的虚空神念一样,太康帝同样没有怀疑韩绍是否真的受伤。
毕竟以天人境硬撼人间绝巅的九境太乙,逼着其退却已经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若是结果太过轻松,实在是太过……不合常理。
可饶是如此,在听到李瑾给出肯定的答案后,太康帝还是忍不住感慨一声道。
“真妖孽也!”
短短一年时间,从一介凡俗走到今日这个境界,用这‘妖孽’二字来形容,都显得有些单薄了。
“只要根本未伤,便无甚大事,回头从朕的内库中寻些宝药,让他养着吧。”
李瑾闻言,小心道。
“陛下不问,冠军侯几时能够养好伤?”
太康帝垂眼看了他一眼。
“他若是想来,就算吊着一口气也能来。”
神都相距北疆,路虽漫漫,远隔万里。
所以什么身受重创、不良于行,只是再明显不过的托辞。
李瑾闻言,一阵哑然。
也难怪当时自己在韩绍面前追问这个问题时,韩绍只白了他一眼,压根没有理会。
只是李瑾依旧想不明白。
神都,大雍腹心。
可到了那姓韩的小子这里,却是避如蛇蝎。
哪怕冒着抗旨的风险,也是不愿接受。
“他这是不相信朕啊……”
太康帝神色怅然地叹息一声。
狡兔死、走狗烹。
这么多年来,兵家武人在神都流的血太多了。
多到他们已经开始与他这个陛下、乃至与神都离心离德了。
那小子如今也是兵家一脉,受公孙一族那些老家伙影响之下,对此有所戒备、抗拒,也是正常。
已经替韩绍找好了理由的太康帝,心中无奈。
自他继位以来,也不是没有想过与兵家缓和关系。
这不但需要他这个大雍帝君低下尊贵的头颅、分割出足够的利益,更需要一个合适的契机。
太康帝念头转过间,心中忽然一动。
“你对那小子向朕请旨赐婚,怎么看?”
请旨赐婚?
李瑾闻言一愣,随后下意识将手中没看完的奏疏一眼扫完。
这才发现这封言辞恳切、尽是忠贞大义的奏疏末尾,赫然写着若是他此次能够成功,他宁愿不要任何赏赐,只求陛下能够替他赐婚。
而赐婚的对象,不出意外正是那辽东公孙的嫡女以及与他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姜家民女。
终于彻底看完奏疏的李瑾,莫名感觉有些荒唐、好笑。
不是为那小子被逼无奈想出的兼祧法子。
以一己之力拓土万里,大雍一朝立国两千余载,谁人能够做到?
更别说那一场祭天封禅带来的庞大气运,给大雍带来的影响。
如此泼天功勋,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此刻的李瑾气急之下,真是恨不得飞身万里,揪起那小子的衣襟喝骂上几句。
‘蠢货!愚蠢至极!’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而望着李瑾僵硬的脸色,太康帝觉得有些好笑。
“你也觉得那小子在犯蠢?”
李瑾讷讷点头,随即忍不住道。
“那小子被女色迷了心智,怕是糊涂了,要不要老奴去劝上一劝?”
太康帝摆了摆手,眼神有些深邃。
年少轻狂、沉湎女色,在那小子这个年纪才算是正常。
若真的清心寡欲、无懈可击,才是真的令人头疼,甚至……不寒而栗……
所以对于韩绍的请旨赐婚对太康帝而言,反倒是让他潜意识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并不觉得恼怒。
此事真正让他感到为难的是——
‘哎,朕这旨意一下,怕是要委屈朕的曌儿了。’
姬瞾对那小子的心思,实在太过明显。
太康帝之前还乐见其成。
对于姬瞾每次向李瑾打听幽州的消息,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却是有些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了。
‘早知如此,就不该多此一举……’
太康帝有些后悔了。
只是后悔归后悔,这些儿女情长的事情在家国大事面前,却显得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回头劝上一劝,想必曌儿也能理解朕的难处。’不理解也要理解。
这就是天家儿女的宿命。
心中主意一定,太康帝乾纲独断道。
“李瑾。”
“陛下,老奴在。”
“拟旨吧。”
已经意识到结果的李瑾,心中虽然复杂,却也只能肃然领命。
“喏。”
一封洋洋洒洒、极尽溢美之词的赐婚新鲜出炉。
太康帝似乎是才想起来那公孙氏女娘与老九的瓜葛。
“先去宗正寺,让大宗伯将老九跟那公孙女娘的婚契销毁了。”
“事情尽量做的隐秘些,不要留下手尾。”
关键是不要传出风声。
否则老九、天家,乃至他这个帝君颜面上都不好看。
对此,李瑾还能说什么,只能唯唯诺诺。
而就在他准备领旨离去的时候,太康帝却是蹙眉道。
“事情还没完,你急什么?”
“继续拟旨。”
还有?
见李瑾神色怔愣的模样,太康帝冷哼。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赏与不赏,岂是他一个黄口小儿能够决定的?”
那小子此番立下如此泼天大功,若是不赏,岂不显得他这个帝君刻薄寡恩?
他要让所有人看到,只要愿意替他这个帝君卖命、立功。
总而言之,他要借着这个机会……千金市马骨!
所以在说完这话后,太康帝挥动帝袍,难得展现出几分豪情。
“历来开疆拓土,可以封王。”
“此番冠军侯、定北将军绍,涤荡北蛮,拓土万里!功莫大焉!”
“惜哉本朝祖制,非姬氏者不王!”
“朕非刻薄寡恩之辈,却也不能轻易动摇祖制。”
“故此减王一等,便改封为公吧。”
听到这个古老且陌生的称呼,李瑾浑身一震,瞪大了双眼。
有雍一朝非姬氏者,彻侯便是顶端。
而这个‘公’字,若是李瑾没有记错,似乎只存在于那个列国纷争的古老年代。
当朝未有,结束了列国纷争的前朝同样没有。
李瑾心中震惊,随后更是生出几分恐惧。
“陛……陛下这……这是否隆恩过重?”
李瑾这话战战兢兢,措辞也是极尽婉转。
实际上,他真正想说的是‘陛下难道就不怕重演当年列国纷争、互相征伐的天下乱局?’
毕竟彻侯的封地,只是食邑。
名义上可称侯国,却未真正封邦建国。
可若是依循古礼,国公却是真正要列土封国的。
‘此例一开,只怕遗祸深远啊!’
李瑾眼中闪过一抹惶然,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劝说陛下三思。
只是连他这个阉宦都能看到的事情,太康帝又怎么会看不到?
他只是不在乎了。
此次黄天贼乱祸连八州,如果不是前有钦天监的老监正以身补鼎,后有韩绍那小子以命相搏,生生从北海龙族口中夺来万里疆土,弥补了部分气运。
大雍未来的局势会演变成什么模样,太康帝已经不敢去想象。
不过也因此让他彻底清醒过来,一味地因循守旧地维持局面,已经不行了。
乱世要用重典。
此非常之时,手段激烈一些,也是无奈之举。
“传朕的话!”
“若是谁对朕的这道旨意有意见,也去替朕打出个万里疆土来!”
“届时这等公侯之位!朕绝不吝啬!”
此时的太康帝看起来就仿佛一个输红眼了的赌徒。
只要能赢,他丝毫不介意典当未来。
可实际上他冷静得很,也考虑得很清楚!
与其让那些野心之辈盯着大雍这一亩三分地,还不如将那些混账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面那些曾经被视为蛮荒之地的地方。
能成最好。
封出一些公侯之位,换取庞大的气运。
到时候他便能凭借这些气运增加实力,以此扫平内患。
就算不能成,也能牵扯那些混账的精力,消耗他们的实力。
他甚至不担心边疆战事四起,从而引来四周妖、蛮各族的怒火与讨伐。
因为到时候就是整个人族与那些妖、蛮各族的矛盾了。
届时他这人皇或许就真的名符其实了!
至于此例一开,那些野心之辈会不会因此壮大实力,从而尾大不掉,太康帝却是顾不得这么多了。
……
大雍太康六十年十一月末。
幽北那场惨烈战事已经隐约传到了神都。
初听数十万乌丸蛮族再次南侵幽州时,神都百姓无不愤怒。
煌煌大雍,镇压八荒六合两千余载。
怎能容许区区蛮奴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辱到他们头上?
不少人已经呼吁朝廷派出中枢禁军北上讨贼。
至于说镇守幽州的镇辽军和幽州州郡的镇守军,他们已经不抱希望了。
毕竟去年一战,镇辽军惨败之事早已传遍天下,除了成就了冠军侯一人的名声,可谓脸面丢尽。
唯有少部分理智的人望着身边那些神色激奋的百姓,心中叹息。
中枢禁军?
抽去了兵家的筋骨,如今的禁军也只是表面风光罢了。
望着眼前依旧繁花似锦的神都,再回想起自己这段时间听到的诸般惨事。
有人面容愁苦地自语道。
“这天下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然而就在一些人暗自悲叹之际,街头上忽然传出一阵惊喜的呼喊。
“号外!号外!幽北胜了!幽北胜了!”
“我朝冠军侯一战尽斩蛮族九大真仙,一举合道天人!”
“而后携此大势,阵斩蛮族可汗!数十万蛮族大军全军覆灭!”
在街头不断奔走的小家伙们,手上拿着呼喊售卖的纸张叫报纸。
据说是一家酒楼为了招揽客人的手段,原先只是记载一些市井传闻以及传奇故事。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的,远在数百上千里之外的消息也开始有了。
时日一长,竟有不少人渐渐养成了购买阅读这些报纸的习惯。
此刻听到这惊人的消息,顿时有人霍然起身。
“来!给我来一份!”
交钱,在童子的喜笑颜开间,取来一份报纸。
那人直奔占据了大幅内容的头版,仔仔细细地翻阅起来。
好半晌之后,于这神都茶肆之中,猛地拍案而起,涨红着脸道。
“壮哉!我大雍冠军侯!”
“壮哉!我巍巍镇辽!”
“壮哉!我煌煌大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