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人来了,然后又走了。
没有屠戮,没有劫掠。
来去匆匆,恍若只是到此一游。
别说是城中的蛮族有些发懵。
被驱赶着攻入城中,却又被随意丢下的那些蛮奴同样也懵。
双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度过了几天,倒也相安无事。
只是随着城头上那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体被搬下城头,有些变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产生了。
特别是那些蛮奴。
他们部族被灭,沦为雍人的战奴。
好不容易从雍人屠刀下存活下来的他们,每一个族人都弥足珍贵。
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骨血了。
可先前的一战,却一下子葬送了这么多。
他们岂能不痛苦、不痛恨?
只是他们不敢去痛恨那些驱赶着他们攻城的雍人,只敢用仇恨的目光望向城中这些人。
如果不是这些该死的家伙拼命抵抗,他们的族人又怎么会死?
……
很多习惯了龙城安逸生活的普通族人,终究还是没能逃脱被屠戮、被劫掠的命运。
只是他们或许到死也没想到,赐予他们这场劫难的,不是雍人。
而是他们的同族。
望着一道道踏破自己家门的狰狞面容,有人怒吼着质问为什么。
可回答他们的,却只有那一柄柄雪亮的弯刀,以及……妻女们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呼喊与挣扎。
乱了!
几乎只在一夜之间,一切全乱了!
失去控制的那些蛮奴大军,有如蝗虫一般三三两两地散入城中。
将杀戮和鲜血,蔓延到了整个龙城。
是的!
整个龙城!
包括那围绕着龙城核心所在,次第延伸的贵种府邸。
“杀!杀了那些狗东西!为族人们报仇!”
已经杀红了眼的蛮奴大军,冲着前方的贵种府邸怒吼道。
冤有头、债有主。
如果不是这些该死的贵人下令,破城那一战又岂会那么惨烈?
这一刻的他们忘却了这些世代贵种的强大与尊贵。
有的只有被杀戮冲散了理智的热血上涌。
直到他们真的攻破了一座贵种府邸,将府中所有人屠戮一空、劫掠出无数财货宝物,他们才后知后觉地猛然惊醒过来,自己这些人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们杀了这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贵种子弟!
原本只是想拿城中那些守军和普通族人出口恶气的他们,终于感到了后怕与恐惧。
可当这份恐惧积累到了极致的时候,却骤然化作了更加极致的疯狂。
‘杀一个是杀!杀一百个也是杀!’
‘杀吧!杀吧!’
望着脚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头颅,此刻的他们忽然发觉这些所谓的天生贵种其实也没有想像中可怕。
意识到这一点,无数手持滴血弯刀的身影癫狂大笑。
随后便继续冲向了下一座贵种的府邸。
……
一连十日,整个龙城都在血与泪的哀嚎中度过。
普通族人如此。
曾经高高在上的世代贵种,也是如此。
尽管他们已经多次组织了力量,进行了反击。
可在这场混乱的局势下,他们的反击终究还是失败了。
而且更为可怕的是随着他们的多次反击失败,城中那些掀起祸乱的源头不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甚至就连本该阻止这一切的城中守军,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加入了其中。
成为了新的动乱源头。
“快!快去王宫寻左贤王殿下!”
“让他出面平息这场动乱!”
有留在城中的贵种痛声疾呼。
族中当权的强者被那该死的冠军侯尽数带走,他们实力不够,有心无力。
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左贤王身上。
可让他们绝望的是那些被派往王宫的奴仆,很快便回来禀告道。
“阿骨打那狗奴说,殿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无法露面。”
“让我们一切自决!”
该死!
堂堂六境大能偶感风寒?
这是在糊弄鬼?
只是左贤王终究是左贤王。
若是他们族中那些当权的强者在,还能威逼一二。
可单凭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又如何能够强行让那位殿下出面?
“要不……咱们跟那些叛逆求和吧!”
最终有人忍不住叹息道。
在他们这些王廷贵种眼中,就算那些叛逆没有投靠雍人,也从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过。
现在要让他们跟那些王廷之外的‘乡下泥腿子’求和,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
可若是不求和,再这样让局势继续乱下去。
现在被攻破的还只是那些底蕴不够的外层贵种府邸。
只是就在他们强压心中的耻辱,派人去跟那些乡下泥腿子求和,准备中止这场祸乱的时候,得到的答案却让他们一颗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龙城太小,容不下这么多世代贵种。’
只此一句,便足以道破所有。
包括这一场乱局的残酷真相。
原来什么狗屁仇恨都是假的。
那些该死的叛逆者,真正想做的事情是将他们这些曾经的贵种从王廷清洗出去。
该死!
“他们怎么敢的!”
有人怒极反笑。
可随即便有人无奈反问道。
“他们怎么不敢?”
有那位大雍冠军侯!
一瞬间,在场一众王廷贵种有如被沉入了冰水之中。
全都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冰寒。
“现在怎么办?”
没人知道。
因为此刻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
一条是等死。
另一条则是跟那些叛逆者拼了。
……
另一边的某处府宅之中。
那些被视为叛逆者的蛮奴强者,把玩着手中精致酒盏,忍不住感慨道。
“说起来,要不是那位冠军侯,咱们这些苦哈哈哪有资格享受这些东西。”
也难怪那些王廷贵种看不起自己这些人。
这龙城的富贵与奢华,他们这些各部族的土包子,除了在觐见可汗时,有幸瞻仰一二。
却不曾想这一朝灭族之祸,最后竟然因祸得福。
这命数一说,当真是妙,妙不可言!
啧啧啧——
只是他这话说着,却被堂中另一人出言呵斥。
“当称主人!”
说话那人眼中闪过一抹桀骜,可终究被畏惧所取代,点头称是。
随后目光扫过众人,说道。
“接下来该怎么办?”
“可要趁此机会,将那些虫豸尽数铲除?”
众人闻言,神色犹豫,没有直接说话。
毫无疑问,局势演变到现在这个地步。
那些享尽龙城富贵的昔日贵种,不可能引颈就戮,任由他们宰割。
再继续下去,就要搏命了。
现在他们要考虑的便是到底是适可而止,还是不顾一切地抓住这个机会。
的确,现如今城中那些贵种的力量,不足为惧。
可问题是那些贵种族中当权的强者,只是被主人带走了,而不是死了。
一旦将事情做得太绝,等到那些贵种当权强者归来,怕是不好收场。
一阵死寂的沉默之后,忽然有人拍案而起道。“做便做了!”
“有主人给我们撑腰!我们怕什么?”
他们是主人的奴仆、战奴。
是主人养的狗。
听闻这话,堂中众人一阵思虑,顿觉颇有道理。
于是在交换了一阵眼神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干了!”
只要能将那些贵种家族尽数扫灭,他们便是这龙城新的贵种!
而这边决议一下,城中局势顿时起了变化。
短短半日之后,原本散于城中的那些乱军很快便汇聚起来,集中力量向着城中核心贵种所在的区域推进。
这样一来,城中贵种那本就岌岌可危的局势,瞬间垮塌。
一座座从龙城建城之日起,便存在于城中的贵种府邸被攻破,族人被屠戮,财货被洗劫。
仅剩的一些人在经过一番死里逃生后,也在不断向着王宫的方向退却。
被逼无奈之下,那些贵种家族仅存的那些强者终是不得不奋死抵抗。
只是与那些叛逆相比,他们的力量实在太过薄弱。
那一日,龙城之上虚空震颤,怒吼、哀嚎不断。
不时有尸体坠落而下。
鲜血染红了苍穹,好似霞光。
败了!
他们终究是败了。
那些龙城之外的乡下泥腿子们,拧着这些昔日天生贵种的头颅,宣告着他们的胜利。
已经被逼到了王宫大殿之外的残余贵种们,仰头望着这令人绝望的一幕。
有人在恐惧之下,匍匐跪地,哀声求饶。
有人痛哭流涕,祈求长生天拯救自己。
只是与那些寻常蛮族相比,他们终究是少了几分血性。
又或者说,有血性的贵种子弟早就死在了之前的血战之中。
总而言之,此时此刻能够起身舍命一搏的,有也有之。
却是屈指可数。
而就在他们陷入彻底绝望的时候,虚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冷哼。
“君侯有令!”
“即刻起,城中但有妄自仗兵者,死!”
话音落下,阖城死寂。
那些残存的王廷贵种却是在浑身僵硬了一阵后,有如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哭喊声震天。
“长生天在上!”
“是君侯回来了!”
“我等愿奉君侯为主,甘为奴仆!”
“君侯!救我!救我啊!”
这一阵哭喊,从龙城腹心所在,传遍全城。
所有从此次血色劫难中存活下来的乌丸族人,隐隐感觉自己心中某根筋骨轰然断裂。
可他们却浑然不觉。
未曾封刀!
反倒是本该对他们加以屠戮的雍人,却对他们秋毫无犯。
两相对比之下。
此刻龙城之中的乌丸族人竟对那些灭亡他们乌丸一族的可怕雍人,生出了亲近与感激之情。
所以当那些黑甲铁骑伴随着沉重马蹄,从远处奔袭而来的时候,无数幸存的乌丸族人涕泪横流地跪伏在满是冻结鲜血与残肢的街道上。
其中一些懂得雍语的乌丸人更是嘶声高喊。
“恭迎王师回城!”
一边喊,一边笑,一边哭。
那叫一个喜极而泣。
铁蹄踏过,轰然如雷。
一路长驱直入。
而后有如潮水一般,分别涌入各个长街。
但凡有手持兵刃者,迎面便是一片恐怖的刀罡落下。
终于惊醒过来的那些乱军,瞬间丢掉了手中的染血兵刃,膝盖一软,死死将脑袋叩在地上。
叮叮当当——
一时间,整个龙城除了轰隆而过的马蹄声,尽是兵刃掉落的清脆声响。
就这样,一路奔行,一路挥刀。
最前锋的黑甲铁骑转眼便冲锋至王宫大殿之前。
为首那名雍将抬眼望着虚空。
毫无疑问,刚要彻底将所有王廷贵种赶尽杀绝的一众蛮奴强者全都脸色难看。
那雍将狰狞面甲下的眼神中,闪过一抹嘲讽。
随后抬手便是一刀。
除了其中一名蠢货忘了丢出刀刃外,最主要的是——哪有狗居高临下地俯瞰主人的?
真是找死!
斗大的头颅滚落虚空。
剩下的蛮奴强者这才惊醒过来,瞬间从虚空降下身形。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那雍将语气森冷道。
“跪着。”
简简单单两个字落下,没有展露任何气息。
可落在那些蛮奴强者耳中,却仿佛山峦倾压在肩头。
双膝一软,全都老老实实地跪伏在地。
静静等待那道身胯异种龙驹的身影,缓缓踏步而来。
“主人。”
乌骓生出火光的四蹄,在一众蛮奴强者的身前,顿住步伐。
鼻息间恐怖的灼热气息,扭曲了虚空。
炙烤得他们有如置身火狱。
韩绍居高临下地垂落目光,轻笑一声。
“本侯让你们乱咬人了吗?”
听到这话,一众蛮奴强者瞬间浑身僵硬。
从始至终,韩绍只是将他们丢在龙城,并且带走了王廷贵种所有的当权强者。
没有对他们下达过任何谕令。
一切都只是他们自己揣度的结果。
所以他们只能叩首请罪。
韩绍打量了他们一阵,随后问道。
“是谁的主意?”
一众蛮奴强者俯首不敢说话,似乎在犹豫、挣扎。
最终还是一道颇为年轻的身影一咬牙,主动站出来道。
“回主人,是我的主意!跟他们无关!”
韩绍眯着眼睛看了他一眼,笑道。
“还算有些担当。”
“叫什么名字?”
听到韩绍这话,那年轻蛮奴面向冰冷地面的眼中闪过一抹狂喜。
他赌对了!
随后大声道。
“回主人!草原上的狗,没有名字!”
“求主人赐名!”
韩绍摇头失笑。
“赐名,那是立功之后的恩赏。”
“你觉得你有功吗?”
年轻蛮奴闻言,呼吸一滞,不知该如何回答。
而这时,韩绍却是直接略过了他。
转而望向了身后一众随他归来的王廷贵种。
“本侯一时不察,让养的狗咬了人。”
“你们说……本侯该怎么办?”
韩绍言笑晏晏,语气真诚道。
“要不本侯将狗杀了,给你们赔罪,如何?”
话音落下,一众蛮奴强者如坠冰窟,脸色煞白。
而听闻这话的一众归来王廷贵种也是脸色僵硬。
杀,他们肯定是想杀的。
族人的鲜血与耻辱,也只有用鲜血才能洗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