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看着这些骨肉至亲,平日里叔伯大爷叫得亲切,落井下石的时候,一个比一个狠。
他做梦都想不到,他这个一心为家族谋福的陈家族长,到底哪做错了!
悲伤到了极致,陈应索性什么都不管了:“分吧,都分了!”
他让账房把主宗的账本拿出来。
账本足足十几口箱子。
但陈家人不厌其烦,一笔笔核对,先计算出陈家主宗现有的家资,账上约莫一百多万两银子吧。
算上各家支脉,满打满算,240万两左右。
这个数字比沙铉预料中的少。
“陈家不可能就这点银子!”
一个中年人指着账本喝问:“就我知道的,比这个数多了不知道多少!”
“老六,你说话讲点良心,账本上的钱,就是我家的全部家资!”陈应脸色微变。
陈老六和陈应是一个太爷爷的,已经分成另一宗了。
“家主大人,家里那点事,非要让我当着锦衣卫的面,都抖落出来吗?”
陈老六冷笑:“反正我小门小户的,不怕锦衣卫大人们笑话。”
“我陈六这一宗,也参与了走私海商。”
“反正我家也缴了认罪银,没什么不能说的!”
“我家只是陈家区区支脉,去年就分了12万两银子。”
“他主宗两头通吃,拿货价和出货价都是他们定的,吃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根本不可能就这点家资!”
“老少爷们评评理,咱们陈家这么多房,缴了认罪银后,还凑出一百多万两呢!”
“他主宗,吃了三十多年海上的生意,就拿出来一百多万两?”
“大伙说说,你们谁信?”
“反正老子第一个不信!”
“他主宗拿出来喂狗的钱,都比这多!”
陈六这么一起哄。
陈家人全都说不信:“前年他家闺女大婚,百里红妆,花的钱海了去的,他家怎么可能就一百多万两银子?”
“他家几个混小子,送进勾栏瓦舍的钱,都比这个多!”
“主宗怎么可能没钱?”
“他们就是拿仨瓜俩枣打发咱们走!”
“凭什么啊?都是姓陈的,主宗的钱也是咱们的钱!锦衣卫大人已经说了平分,为什么不能平分?”
陈家人直接闹腾起来。
互相嚷嚷着,把陈家的底儿都漏了。
陈应急了:“你们也说了,我家几个儿子都是败家的,家业再大,也扛不住他们败啊!”
“伱们不信账本,大可以进我家里去搜!”
“找到的,都归你们!”
啪!
有个人不知道从哪拿出来的臭鸡蛋,狠狠砸在陈应的脸上。
陈应正说话呢,鸡蛋摔在额头上。
蛋液顺着脸颊滑到了嘴上,陈应吐了一口蛋液:“谁扔的?”
“还没分家呢?”
“老夫还是你们的家主!”
“侮辱家主是什么罪?你们自己不知道吗?”
陈应气炸了!
你们是不是真傻啊?
当着锦衣卫的面,数钱!
忘记了梅林费氏是什么下场了?还是忘记了饶州府商贾什么下场了?
老夫这是在救你们!
反正你们去广西,那地方人穷地贫,凭这些钱,足够成为当地大户了。
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啊?
“陈家主好大的威风啊。”
沙铉冷幽幽道:“你虽是陈氏的家主,但也轮不到你私设公堂,有事说事,不可威胁他人。”
陈应指着脸上的鸡蛋液:“大人,那砸我的人,是不是应该管管?”
“以后不许扔了。”
沙铉十分敷衍。
这就完了?
陈应只能自认倒霉,用绢帕擦了擦。
然后丢在地上,这绢帕可是上等的丝绸!
“我家就在那里,想去搜的,随便去搜!”陈应毫不畏惧。
啪!
又一枚臭鸡蛋,砸在陈应的脸上。
“你全都藏起来了,我们搜个寂寞啊!”有个人捏着嗓子喊的。
陈应咬着牙。
反正是鸡蛋,臭的鸡蛋也是鸡蛋。
除了有点疼之外,也不埋汰,生吃也是可以的。
干脆唾面自干。
“陈四石,你捏着嗓子,老夫也能听出你的声音!”
陈应找到陈四石,指着他:“老夫行得正做得直,藏什么了?”
“这本来就是我们主宗的家当,有什么可藏的?”
“现在分给你们,还不满意?”
可是。
他叱骂的时候,下面竟传来哄笑声。
沙铉后退几步,捂住了鼻子。
他抽动鼻子,好像闻到了一股臭味。
额头上有什么汤儿滴落。
他伸出舌头舔了一下,有点咸,还很臭。
伸手一摸,才发现,砸他额头上的哪里是鸡蛋的,而是粪球!
不知道哪个淘孩子,把鸡蛋敲个小口,蛋液吃掉了,然后灌进去屎,拿出来往陈应脑袋上砸。
“谁干的!”
陈应暴跳如雷。
他也是读书人啊,什么时候也和屎尿屁打交道了?
人群里一片哄笑声,那陈四石坏笑道:“家主大人,这不是粪球鸡蛋,是天罚!”
陈应不想理他,拂袖而走:“你们愿意信就信,不信拉倒!”
给你们脸了!
今天有锦衣卫撑腰,明天锦衣卫还给你们撑腰吗?
咱们的账,以后慢慢算!
啪!
陈应刚刚转过头去。
又一枚粪球鸡蛋狠狠砸在他后脑勺上。
粪汤灌进脖领子里,顿时浑身散发着臭味。
“到底是谁干的!”
陈应转过头,仰天长啸!
但是,回应他的,却是十几个粪球鸡蛋。
铺天盖地朝着他砸了过来。
他来不及躲闪,打他满身都是。
浑身是屎。
陈家人一片哄笑。
“大人,锦衣卫就这般毫无作为吗?”
陈应嘶吼:“我陈家缴了认罪银,也愿意拆分成两宗,家产说平分就平分!”
“我陈家顺从到了这个地步,锦衣卫还让我怎样?”
沙铉笑道:“陈先生稍安勿躁,此事乃你陈家家事,锦衣卫不方便插手啊。”
“本官可在此向所有人保证,用本官的性命保证。”
“陈家缴了认罪银之后,锦衣卫绝不拿陈家一针一线,一个铜板也不会拿!”
“尔等可以放心!”
陈应瞬间傻眼,你向谁保证呢?
告诉旁支别脉,可以放肆打我是不是?
他往台阶下一看。
果然。
各宗的人,一个个眼睛都绿了,恨不得将他陈应千刀万剐了不可。
“你们要干什么!”
陈应见各宗的人往台阶上聚拢:“全都后退,后退!”
这里是祖祠。
不能带家丁进来,而且他也碍于锦衣卫,不敢做得太过分。
结果,锦衣卫拉偏架,他倒了霉了。
“陈应,我们敬着你是家主,对你恭恭敬敬,不敢有任何违背。”
“但你也不能把我们当傻子吧?”
“锦衣卫大人已经说了,家产平分。”
“你凭什么把家族的共有财产藏起来?”
“只拿点鸡零狗碎打发我们?”
陈老六挺身而出:“今天,要么你主动把全部家当拿出来;”
“要么你们这一支移民去广西,宅子里的东西,归我们支脉所有!”
他这番话,惹得旁支别脉附和。
主宗有几个人反对,却架不住支脉人多啊。
在这里站着的,都是支脉主事的,就有三四十个人,散布上饶各地的支脉人数,姓陈的估计在三万人以上。
主宗满打满算也就几百个人,拿什么跟人家抗衡?
“先别激动,听我说,听我说!”陈应抹了把脸上的屎。
顾不得臭味了。
现在事情大条了,必须控制住。
虽然同姓陈,但主宗一直打压支脉,吸支脉的血,濡养自身,这样才能保证主宗永远独大。
还要不停打压支脉的野心,让支脉臣服。
今天支脉敢借着锦衣卫的势造反,明天就敢借着县尊的势跟主宗讨价还价。
所以,这种风气,一定要打压下去。
但陈老六却嚷嚷道:“听个屁啊,老子打死你!”
冲上去就是一拳,把陈应撂倒了。
然后,旁支别脉的人一拥而上,三十几个人,冲上去殴打陈应。
陈应惨叫没几声,就没了声音。
其他主宗的人见状,纷纷逃命。
旁支别脉士气大涨。
“咱们的祖宗,都姓陈!都是从这个大院里分出去的!”
“凭什么咱们被分出去!”
“他们却占据祖宅啊?”
“占了就占了,现在朝廷做主,给咱们一条活路,可他们主宗却以势压人,欺负咱们欺负惯了!”
“今天,咱们就把主宗给拆了!”
“咱们当主宗!”
陈老六吆喝着。
旁支别脉的人跟着起哄。
所有人偷偷打量沙铉,发现沙铉事不关己,站在角落里,和属下说说笑笑。
顿时心中大定。
有人回去喊人,有的拖着陈应的尸体,往主堂的方向走,跟主宗的人讨一个说法。
还有的人,四处寻宝,抓着人就问,家主把银子藏哪了!
一时之间,陈家乱哄哄一片。
“大人,事情大条了。”番子低声道。
“把门看好了?”
沙铉就要让陈家人闹,闹得越大越好,死的人越多越好!
这样才能杀鸡儆猴,才有震慑效果。
“杨总兵派了位千户来,率军八百人,已经进城了,整个城池就在咱们手中。”番子回禀。
“那就没问题了,看热闹吧。”
陈家旁支别脉,走到了主堂。
以前,他们都没资格进入大堂之上的,都是跪在院子里回话,这是古往今来的规矩。
今天终于洋气了一把!
进了大堂!
还拖着一具死尸,是陈家家主陈应!
陈老六坐在家主的位置上,踩着陈家家主陈应的尸体,顿时有种高高在上,掌控天地的感觉。
掌控整个上饶陈氏的感觉,太舒服了。
但是,主宗的家丁,却把院子给围住了,带头的是陈应的弟弟,叫陈度。
在祖祠时,家丁不许进入,所以陈应势单力孤,被打死了。
陈度趁乱逃跑,聚拢一百多个家丁,将主堂团团围住。
“锦衣卫大人就在院外,你们要公然造反吗?”陈老六很会扯虎皮。
“我看你陈老六才是造反!”
陈度怒喝:“那是家主的位子,是你能坐的吗?”
陈老六渴望能搜出点东西出来,不然他也没法收场。
正僵持的时候。
有家丁来报,说旁支别脉的人正在攻打府门。
“冲进去,杀了他!”
陈度当机立断。
必须快速平乱,否则才是后患无穷。
锦衣卫就在院子里,他不敢把弓弩拿出来,但一百多个好手,对付几个旁支别脉的清贵老爷,没什么难度。
可是。
沙铉出来拉偏架了:“谁也不许杀人,知道了吗?”
陈度眸中充满怒气。
只要长脑子,就知道锦衣卫在偏帮旁支别脉,想从主宗里敲出好东西来。
不然怎么会放任旁脉打死了陈应。
眼看着就要抓到陈老六的时候,沙铉又出来阻止。
他现在都怀疑,陈老六就是沙铉鼓动的。
“大人放心,杀人犯法,草民不敢知法犯法。”陈度无奈低头。
很快,陈老六满身是血被拖出来,他朝着沙铉伸出手:“大人,救命啊!”
陈度却挡在沙铉面前:“大人,陈家并未杀人。”
“陈老六涉嫌杀死家兄。”
“草民会将其送去县衙,请县尊大人主持公道。”
言下之意,杀人案,不归锦衣卫管。
沙铉并不在乎,笑着道:“只要不死人就行。”
陈度有点搞不清楚,沙铉到底在帮谁。
可家丁来报,旁支别脉的人打进府邸了,死了十几个家丁,已经冲进来了。
“请大人去主持公道!”陈度向沙铉求助。
“本官随你去看看!”沙铉并不拒绝。
这些旁支别脉,虽然姓陈,但也仅仅姓陈罢了。
唯一的好处,就是特别优秀的孩子,能进陈家族中的书堂学习,能得到家族的培养。
普通人,芸芸众生,只是姓陈而已,连进这陈家大宅的资格都没有。
但诛九族的时候,大家都得一起遭殃。
福享不到,罪一起扛。
这就是宗族支脉的现状。
他们打进了陈家。
根本不是想找主宗算账,而是满院子搜罗金银财宝。
就跟土匪进村一样。
看到什么都抢,连院门口的石墩子,都被人抢走了。
然后挖地三尺,四处找银子。
“不要抢了,不要抢了!”
有几个主宗的在阻拦。
结果,被人用石墩子狠狠砸烂脑袋,倒在血泊之中。
甚至,还有人闯入内宅,騒扰女眷,很多女眷遭殃。
陈度看着这些族人。
有很多人他都认识呢,有年底族祭时见过面的;
有的在城里开了家小铺,平时七公子七公子的称呼他;
有的和他品诗论画,七哥七哥叫得亲切。
此刻,却全都化身成了禽兽。
在偌大的主宗祖宅里,打砸抢……烧杀掳掠!
“你们还是陈家人吗?”
“这是你们的根儿啊!”
“你们要干什么啊?连的自己家人也抢吗?”
“小六,你别跑,你是城南开鞋匠铺的小六!你拿的是什么?那是祖上传来的书啊!给我放下!”
陈度看着满目疮痍,难以置信。
嘭!
小六发现自己被认出来了,快速跑过来,用抱着的书籍,狠狠砸陈度的脑袋。
书也不要了,快速往别的地方流窜。
“哈哈哈!”陈度怆然惨笑。
然后,森然地看着沙铉:“锦衣卫就什么都不管吗?”
“管,是要管的!”
沙铉也在等,看看这些人能不能挖出银子来。
陈家一定藏了海量的银子。
锦衣卫收了认罪银,就不能再抄家了,只能来一招打土豪分家产,让陈家人自己来找。
沙铉给番子使个眼色。
下面的人假模假式的维持秩序。
但陈家大宅涌进来上千人,凭着几十个番子,根本就管不住。
甚至,连主宗的家丁都叛逃了,开始跟着抢。
整个大宅,彻底乱了。
也超出沙铉的预想,他也低估了人心险恶。
好在,大宅乱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派人去调兵了,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在大门外了。
“大人,发现银子了!”有番子快速来报。
沙铉眼睛一亮:“在哪发现的?”
“具体有多少?”
“快去调兵,把整个宅子包围,谁也不许拿出去东西!”
边说边走:“带着本官去,快!”
“一个兄弟眼尖,看见有人把银子夹在裤裆里。”
“银子坠得慌,走路姿势怪异。”
“搜查才发现,里面都是银子。”
“刚开始问他还不说,但那兄弟发现了几个人,裤裆里都有银子。”
“就知道陈家藏银的地方被发现了。”
番子边走边禀报。
沙铉抽出腰刀,高高举起:“所有人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
正抢劫的时候,谁管沙铉说了什么啊。
歘!
沙铉挥刀,先劈翻一个。
“所有人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沙铉厉吼。
可是,陈家旁支别脉的人正红着眼呢,看见沙铉杀人,嘶吼道:“把他们都杀了!”
“抢了钱,咱们去山上逍遥去!”
“反了他娘的!”
那人拿着把刀,根本不怕沙铉。
招呼一声,十几个汉子放下手中的东西,拿着刀冲过来。
沙铉只带着三个人,他有刀,对方也有,立刻处于劣势。
“本官再说一遍,把东西放下,趴在地上!否则,格杀勿论!”沙铉举起刀,目光森然。
“傻鸟!”
那汉子一身家丁打扮,人高马大的,一看就知道是练家子。
举着刀冲过来。
和沙铉对拼一刀,竟把沙铉劈得跪下。
这汉子力气太大了。
沙铉自知不敌,正当那汉子狞笑着挥刀斩落的时候,噗的一声,箭矢扎入身体的声音。
他怔怔地看着扎透了的箭尖,傻傻的回过头去。
却看见二十几个训练有素的兵卒,举起弓弩,对着他们扫射。
“卑职张晓,见过大人!”
一个百户快跑过来,单膝跪地。
沙铉真想抽他一个耳光,你射箭的时候,考虑过我们三个人的感受了吗?
稍微射偏一点,我们也得死!
“无妨。”
沙铉还得用人家,只能暂且压住怒气:“带着人跟本官走!”
他举起绣春刀,喝令所有人趴下。
喊三声后,不趴下的,全部射杀。
一路走一路喊一路杀。
杨信派来千户楼祜,率领八百人,帮助沙铉控制局面。
他们来到一个花园里,根据指认,就在这里面找到的银子。
花园的假山,其实是涂了层土的银山。
整个假山,都是银子做的。
“大人,也就一百多万两,不可能就这点。”番子粗略估算后,大失所望。
既然藏了一处,就说明陈家还有藏银子的地方。
沙铉看着这座银山,眼现贪婪之色。
陈度步履蹒跚的穿过一道道院落。
府中的大乱基本上已经平定了,遍地都是尸体,活着的人也趴在地上,分不清是谁。
整个宅子,被江西军和锦衣卫霸占。
已经找到了三处藏银子的地方,合计五百万两左右。
而锦衣卫沙铉,和千户楼祜,百户张晓等人在曾经只有家主才能坐的正堂里喝酒玩乐。
陈度慢慢跨入正堂。
蹒跚地走过来,噗通一声,跪在了沙铉的面前:“大人想要干什么,陈家不敢有任何怨言,只求大人,别杀了!”
沙铉醉眼迷离:“陈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本官怎么听不懂啊?”
“大人想要财,就请拿去。”
“若看上陈家哪个妇人,就纳了走。”
“若看上草民这一介皮囊,也请拿了去!草民绝不眨眼睛!”
“只求大人,不要折腾陈家了!”
陈度嚎啕大哭。
这一场杀戮,陈家人心四分五裂,元气大伤。
藏的银子没藏住。
家主陈应死了,家主的威严也彻底崩塌。
甚至,陈家旁支别脉,死了的几百个人,整个陈家大宅,充斥着血腥味。
“陈先生此话从何说起啊?”
沙铉喝了口酒,缓缓道:“这叛乱,是你陈家人招惹起来的,你陈家人自相残杀。”
“也是你,请本官帮你陈家镇压叛乱。”
“怎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反倒怨怼本官了呢?”
说这里面没有你锦衣卫使坏,鬼才信呢!
“大人,喜欢什么,尽情拿去。”陈度身心俱疲。
楼祜两眼放光,能从陈家捞一笔,比他打十年仗赚得都多。
“提督大人铁令,一个铜板,本官也不敢收。”
沙铉冷冷道:“此事,终究是你陈家分配不公引起的,和我锦衣卫,毫无关系。”
“当然了,这酒菜钱,锦衣卫和你结算的,不会差你家一个铜板的。”
“陈先生若有事,就请自便;若无事就一起喝几杯?如何?”
陈度不愿意和他沙铉说话。
他沙铉还不愿意和你陈度说话呢。
一切都是你陈家咎由自取,怪得了谁?
陈度失声痛哭:“大人,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啊?”
“移民,平分家产!”
沙铉肃然道:“这是提督大人的铁令,谁敢不遵?”
他语气微缓:“说来说去,此事都是那个陈应过于贪婪引起的。”
“本官已经说过了,缴了认罪银之后,陈家的家资,锦衣卫一个铜板也不会动,不会要。”
“既然是分家,就得公平公正。”
“此事终究是你主宗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
“明日继续分。”
“直到所有人满意为止!”
“反正提督大人定的时间是十五天,已经过去六天了,还剩下九天,你们自己掂量着办!”
沙铉语气断然,没有能继续谈的迹象。
其实,不怕官贪,就怕官不贪。
不贪的官往往索求甚多。
陈度心中戚戚:“若超过时间,会是什么下场?”
“满门抄斩!”
沙铉放下酒盅:“陈先生,再奉劝你一句,别跟提督大人耍花样,看看那吉安府、饶州府,是什么后果?”
“好了,大人既然无心吃饭,就去休息吧。”
“明日天亮,召集陈氏各宗,继续析产分家!”
陈度身体一晃,扑倒在地上。
意思就是,在九天内,做不到所有人满意的分家,那么整个陈家十几万口人(包括女眷),都得死?
真应了那句话:福享不到,罪一起扛。
坐在饭桌上的楼祜竟觉得脊背发凉。
换做是他,从陈家敲点油水,对上面糊弄糊弄,此事就过去了,何必如此较真呢?
可听沙铉的意思,不敢不较真。
这个金提督,远在弋阳,竟有如此威势?
陈家的乱象,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
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锦衣卫在陈家大开杀戒的,也有说陈家人互相残杀的,还有说是匪类劫掠陈家。
反正都是银子惹的祸。
上饶各家,心中戚戚,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睛,生怕锦衣卫找他家的麻烦。
而在宫中。
朱祁钰新纳了个女人。
正新鲜呢。
她爹可有点意思,为了开宗立派,竟然将女儿送入宫中伺候,还被皇帝看中了。
她爹是陈献章,进士没考成,曲线救国,当皇帝的老丈人。
陈献章已经放弃了考取进士,他的心思在理学开宗立派上。
但论理学功底,上有老师吴与弼,下有师兄胡居仁、娄谅等人。
他想出头,怕是得苦熬十年。
为了悟道,干脆将女儿送入宫中伺候,曲线救国,免除悟道,直接开宗讲学,若运气好,说不定被皇帝直接封圣。
朱祁钰还真看上了他年仅十三岁的女儿。
当然了,重点是理学宗师的名头。
有皇帝襄助,陈献章在理学上的地位,怕是要拔高到和朱熹、陆九渊、王阳明这个层次上。
他女儿也有意思,和皇帝聊天时,也经常聊理学的典故。
从十三岁女孩嘴里说出来的理学典故,多少有点滑稽。
但皇帝纳了陈献章的女儿,陈献章的口碑竟在文人当中日渐崩塌,好像曲线救国策略失败了,还被皇帝拖进了臭屎坑。
进入四月,春耕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
朝堂时时刻刻关注,而各地也已经陆续动工了,按照去年的惯例,给一个铜板的工钱。
热河、宁夏继续建城。
各地腾出地方,安置人口。
治水司还在论述,从哪修,如何修,从哪开始,都是个大问题,计划在景泰十一年,破土动工。
作为治水司的主官,吴复应该沿着黄河走一遍,反复论证才可以做出决定。
奈何吴复太老了,只能坐镇中枢。
而能主持治理黄河的官员,要么资历太浅,嘴上没毛办事不牢;
要么资历够了,人却没有精力去地方走一走了。
教育司也开始筹建,在京畿建一所,从蒙学开始,到国子监的连读学校,准备将朝阳学社、国子监都纳入其中。
同时,讲武堂今年要扩招了。
阁部异常繁忙,所有部门都忙。
朱祁钰却忙里偷闲,到讲武堂转一圈,又去朝阳学社看看。
“皇爷,董赐求见。”
从讲武堂回来,朱祁钰就提笔写章程。
讲武堂设置时候,目的简单,是培养忠于他朱祁钰的人才。
现在,则需要培养对大明有用的人才,让军事人才层出不穷,不停涌现的武将培养机制。
所以有些东西要改一改。
还要说服朝臣,限制武人的同时,发展武学。
“宣进来吧。”朱祁钰也不抬头,继续写。
大明是有武学的。
但早已经荒废了。
王朝最担心武人乱政,所以最忌培养武人,导致王朝越往后,名将越掺水,到了王朝末期,压根就找不到名将可用了。
他打算将武学和讲武堂合并。
先从顶层架构,然后改革基层军官的境遇。
建立从上到下的武将培养机制。
董赐捧着托盘进来。
“奉茶。”
在养心殿没太多规矩,算是一个比较宽松的政治场所。
朱祁钰继续写。
勾勾写写,写了半个时辰,才放下笔。
又看一遍,才觉得略微成型,还需要请朝臣来反复论述。
“等久了吧?”
朱祁钰站起来,活动活动身体,坐在软塌上,冯孝给揉揉肩膀:“什么事?”
“皇爷,奴婢献宝来了。”
说着,将托盘里的银币献上。
朱祁钰拿在手心里,确实有分量,放在嘴上一吹,银子的回响声嗡嗡的十分悦耳。
“好银币啊!”
朱祁钰递给冯孝,让宫人都看看。
好像缺了点什么?
上面没有字,光秃秃的。
“皇爷,这一枚银币是一两银子,其实只用了七钱银,加入了新金属,硬度增加了,但还是会上锈。”
董赐介绍着新银币。
这银币比袁大头要重一点大一圈,袁大头一枚银币相当于七钱银子。
“是用机器压出来的?”朱祁钰弹着玩。
“回皇爷,用的就是裴木头制成的水压机,用水力碾压出来的,人力是不能仿制的。”
水力压币技术是元朝就有的,具体是从哪传来的,还是元朝时国人发明的,这就不得而知了。
“成本多少钱?人力成本多少钱?火耗多少?”
朱祁钰每一枚都吹了。
都能吹出响来。
“皇爷,成本和制成官银的成本差不多。”
“火耗嘛,稍微大了一点。”
“因为官银杂质比较多,但成色是不能和银币比的。”
董赐回禀,详细解释具体成本,以及制作的流程。
朱祁钰认真听完,颔首道:“能否在上面印上画?”
“能呀。”
铜钱上都有面值,有模具就可以。
印画也是同理,制成模具就可以了。
“这样吧,用朕的头像,做银币的封面。”朱祁钰道。
噗通!
董赐吓傻了,跪在地上:“皇爷,这是大不敬啊!谁敢看您的容貌啊!这是大不敬啊!”
宫人也都吓傻了:“求皇爷收回成命!”
“皇爷,朝臣面君,也不敢抬起头来,直视您的容貌,那是大不敬之事啊,皇爷!”
冯孝不停磕头:“求皇爷收回成命!”
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朕只是说笑而已,能不能做到啊?”
“能,能的。”
董赐擦了擦脸上的汗,皇帝可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吓死宝宝了。
“按照现在的生产标准,一天能压出多少银币来?”
“皇爷,若是工人足够的话,一天能压出一千枚来。”董赐回禀。
“太少了,你让裴木头多多做机器,朕会改宝钞司为银币司,开始压币。”
说干就干。
用银币取代银锭,势在必行。
董赐小心翼翼道:“皇爷,若大规模压币,可以调整配方,降低银子的数量,这样就能有盈余。”
“那还能吹响吗?”朱祁钰问。
董赐摇了摇头:“这是最低标准了,低于七钱数额的银币,是吹不响的。”
“那就没必要了。”
“能吹响,也是防伪的方式。”
“而且,这个价格造银币,是没什么赚头的。”
“想来民间私造伪钞的几率大大降低。”
防伪的问题,一直是大问题。
朱祁钰非常重视。
又说了一会,朱祁钰就打发董赐走了。
第二天早朝上。
“铸新币,取代银锭,势在必行。”
四月京师,草长莺飞。
朱祁钰换上了单衣,坐在奉天殿龙椅上。
清风徐来,十分凉爽。
朝臣拿着银币,品鉴了一番。
都觉得这银币比银锭美观,关键是能吹响,看着就高级。
只是人都是挂念老物件,总觉得以前的东西都是最好的,一时半会还接受不了银币。
“陛下,铸币的火耗,怎么算呀?”耿九畴可不想让户部承担。
之前就提过。
铸币没问题,但火耗谁来承担呢?
“内帑承担。”
朱祁钰难得大方:“朕会想将内帑、户部里的银子,全部铸成银币,然后就下诏取消现在天下通行银子。”
其实,大明的官方货币,没有银子!
官方货币是宝钞,约等于擦屁股纸了。
但朝堂收税,却要收银子。
“然后,准许天下百姓,拿着现银,来兑换银币。”
“先一地一地实行。”
“在京畿先换,收上来的银子,再铸成银币,用十年到二十年的时间,让天下间,都用银币。”
朝臣颔首。
虽然皇帝想一出是一出,但并不急功近利,给任何事物都能留下充足的实行时间。
耿九畴问:“敢问陛下,以什么比例兑换?”
“一比一,一两银子,换一块银币。”
这个数字非常公道。
可以说皇帝太有良心了。
耿九畴却道:“陛下,当用一块银币,换一两二钱的银子!”
“耿尚书想什么呢?”
白圭反驳道:“如此精湛的银币,该换1两五钱银子才行!”
朝臣觉得换二两也合理。
毕竟费劲巴力铸币,目的肯定是赚钱的,美其名曰:收天下之银入中枢。
朱祁钰以为自己够黑的了,没想到站在奉天殿上的,都是脏心烂肺的。
朕还是太善良了,
“诸卿,换一两银子,正合适。”
朱祁钰道:“朕也不希望铸新币,却给民间百姓增添负担。”
等价兑换,不赔不赚。
“陛下!”
于谦出班,跪在地上,高声道:“陛下当用一枚银币,换二两银子!”
“否则,陛下的银币,根本无法发行下去!”
“必然中道崩殂!最后不得不废止!”
于谦语不惊人死不休。
胡濙在家中静养,很长时间不上早朝了。
朱祁钰皱眉:“邢国公,这是何意?”
“敢问陛下,算上内帑,朝堂有多少钱,能有一亿两吗?”于谦问。
等江西的银子全运入京师,差不多是有的。
不然朱祁钰不敢铸币。
“那陛下以为,民间会有多少银子呢?”于谦又问。
登时,朱祁钰惊出一身冷汗!
于谦说得没错。
若平价兑换银币,银币瞬间就会被挤兑死。
必须用银币,高价兑换银子,把民间的银子先收上来,才能确保银币平稳发行。
过程要慢,必须有足够的库存,等着民间百姓来清兑。
这样政策才能实行下去。
“微臣保守估计,民间银子,在二十亿两以上。”
“若全都拿出来通兑朝堂发行的银币。”
“最多一天时间,朝堂所有的银币,都会被兑走。”
“然后,朝堂无银可用,会是什么后果?”
天下金融系统崩溃。
大明随时都有倾覆之危。
所以,用银币替代银子,是个技术活。
要稳要慢,还得盈利。
最重要的是,维护金融系统稳定,才是重中之重。
“还要请问陛下,国朝自太祖皇帝开始,为何要发行宝钞呢?”
于谦自问自答:“盖因大明银、铜数量稀缺,不够数量在民间通行。”
“所以不得不用宝钞替代银子。”
“自太祖皇帝至今,大明严重缺银子。”
“陛下既然发行银币,就要把从太祖皇帝开始,欠下的所有银子,都投入到市场去。”
“微臣保守估计,市场上需要五十亿枚到一百亿枚银币!”
这不是危言耸听。
市场上的银子,一直处于严重通货紧缩的状态,甚至民间很多在用以物易物,布匹什么的都算成钱。
甚至胡椒粉,都是钱,能够当做结算货币。
全都因为朝堂没有足够的银子通行。
大明通货膨胀,是从美洲白银大肆涌入大明开始的,而现在美洲白银,尚在探索阶段,还没有流入大明,更没有泛滥。
现在,仍处于严重钱荒状态。
严重到了极致,非常严重。
朱祁钰站起来,躬身一礼:“谢邢国公提醒,朕受教了。”
邢国公磕头,连说不敢。
“既然如此,银价就暂定为一枚银币,兑三两银子,以后酌情下调。”
因为现在兑银子的,肯定不是普通老百姓来兑,都是世家大族,吃他们的、榨他们的油,朱祁钰心里舒坦。
“陛下圣明!”
于谦磕头。
其实,就算定一比十,该兑的还会兑。
人家不差这点钱,转头就剥削回来了。
“邢国公请起。”
“朕欲改宝钞司为银币司,加班加点,开始赶制银币。”
“下个月起,所有官员的俸禄,都改发银币,按照原俸禄计算。”
这可是大好事啊。
等于涨了三倍工资。
朝臣谢恩之后。
朱祁钰又道:“朕想将自己的头像,烙印在银币之上,让天下百姓瞻仰朕的尊容,诸卿意下如何?”
瞻仰尊容?
说的好像是死人吧?
有这样形容自己的吗?
但让朝臣真正懵逼的是,皇帝把自己的人头像放在银币上?这皇帝莫不是脑子秀逗了吧?
陛下,您要是被挟持了,就眨眨眼。
不用眨了,有这种奇怪想法的,准是您自己。
“陛下乃天颜,如何能被凡夫俗子直视?难道陛下要逼天下臣民自尽吗?”
于谦刚站好,又跪在地下。
整个奉天殿朝臣都跪在地上:“求陛下收回成命!”
殿外的百官也听说了,皇帝要把自己的人头像烙印在银币上,这是一个正常想出的点子吗?
一个个都傻了。
然后跪在地上,山呼海啸,求陛下收回成命。
朱祁钰坐在丹墀上,也傻眼了,朕就灵光一现,至于反响这么大吗?
不让放就不放呗。
想成为家喻户晓的明星,都不让。
这个皇帝当得憋屈。
还没地方说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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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