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率领着你们离开洛科斯的城门,向着一个背弃了礼义与诚信的国家进军时,我没有预料到我们将面临一个陷阱。”
佩图拉博将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收音的话筒被拽到他嘴边。全部的讲稿都被撕得粉碎,既是出自愤怒,也是因为这些讲稿已经失去作用。
他现在需要的,不是一次鼓舞和动员——这份战前例行的工作不需要在战争已经打响后重复进行。他的讲话几乎回归了语言最本身的初始功能,即交流沟通。
他只是想对他的军队谈一谈他的心声。
“也许你们会想,这次进攻是否违背了和平的愿望。也许你们已经在讨论,为何我们的军队竟然遭到了突兀的袭击,而你们的指挥者又是否会像过往无数个将领、将军一样,将最要紧的秘密独自隐瞒,在后方坐享其成,仅仅指使你们去冲锋陷阵,去流血、去受伤。”
他闭上眼,硝烟的气息冲进他鼻尖。那阵阵愤怒的嘶吼声离他越来越近,他能听见血液敲击自己耳中的鼓膜,四面八方,战争的鼓隆隆作响。
佩图拉博从座椅上站起,话筒的机械支架跟随他自动地移动。
他沉重的呼吸声经过电流传进无数士兵的听觉系统,牵动全部士兵的心声,也提醒着所有人,无论他曾经表现得多么与一个艺术家相似,这都是一名天生的发号施令者。
甚至一名暴君。
“我现在就要与你们说,我们为何遭到了偷袭。这是你们首位王子的陷阱,我的士兵!这是你们首位王子的贪婪和堕落!”
“这是绝无仅有的耻辱,是可怕的背叛。你们的将戴铁冠的王子,是一名勾结他国的叛徒!这又有什么可隐瞒的?高兴吗?值得庆祝吗?感受到荣耀了吗?”
他的拳头砸在桌面,激发无数小物件的惊起跳跃。他睁开眼睛,打开战车顶板,令这看似优美宁静的山水景色中潜藏的、如预警一般的血腥气味钻进鼻腔。
沉默的军营里,有无数人喉头一滚,因紧张而咬紧牙关。
“回答我!”佩图拉博咆哮道。
“不!”士兵回答,音浪推开山谷的风与树木,“这是耻辱!”
佩图拉博压低嗓音,语气变得低沉而富有力量。
“但我不会因此瞧不起洛科斯人,我的士兵。你们和哈尔孔的追随者不同,你们的幸运与明智令你们选择了我。当那些愚蠢的叛徒在城中被杀死、被屠戮,而你们!在跟随我去胜利!去征服!”
“听好了,我的士兵!回家之后,去城墙上,去找到那些懦弱的小人们被悬挂在长矛尖上的头颅,然后把下面这段话告诉那群家伙!”
“就说:你们打败了卡尔迪斯、佩勒孔提亚,越过了艾瑞克斯、卡迪希亚、埃弗里乌、瓦尔特,攻破了塞勒尼亚、索达利安、德尔克尼亚的堡垒;你们翻越了数不胜数的山峦,渡过一条又一条长河,履带压过数千里的草地,炮口对准未有人打破的关隘。”
“去跟那群叛徒说,在他们发动愚不可及的小打小闹时,你们正跟随着佩图拉博,将整个奥林匹亚拖入战火,去打仗,去占领,去统一,成为整个奥林匹亚的主人!”
“告诉我,这是什么?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士兵的高呼如同海的怒吼,“这是荣耀!”
“那就进攻!”他大声吼道。
有人拨打了他的通讯铃,他要去接听,手却颤抖着将那电子器件碰到了地上。
他将之归结为他这几天来积攒的怒火。
从米太亚德小队的死亡、意外的发生、哈尔孔的背叛和突如其来的袭击,每一件事都成为他怒气的养料。
战争带来臣服,臣服带来统一,统一带来和平。他的大剧院要派上用场——他不曾与任何人说,但他的剧院便是为着统一而修建。
他记得莫尔斯与他提过的奥林匹亚运动会,尽管莫尔斯从未借此正式地要求过什么,但他想见一见那盛景。
为此,他要让大地燃烧。
燥热的太阳已经从天的边缘升起,万事万物的边缘都散发出深沉的红光,猩红血气铺满通向卡尔迪斯的道路,将一切炙烤到如红沙地般干枯流血。
他的目光所及之处,血的颜色向全部的亮处与暗处蔓延,明亮而苍白的天空中,流云黯淡如锈蚀的黄铜,云层边缘流出粘稠的鲜血,自空中凝聚成无数条流动的血线,连接着天与地面。
地面上,军队行进的阴影与远处将要被他打碎的城墙相连,自阴影中探出枯骨的轮廓,黄褐氧化的骨碴替换路上的石子,又在暗红的阴影里凝固成道路。
他低下头,骷髅的眼眶在他的注视下破碎,化作飞沙融入鲜血的河流。
佩图拉博握紧手中的锤子,尽管他手中空无一物。他握住那钢铁的柄,另一只手顺着锤柄抚上锤子顶部刺出的尖刃,略略一用力,他自己的血便流满整块金属的表层。
“让你仇敌的血在你手下流!”他听见一道声音,无比粗狂,无比嘶哑。
那是一个战士在战场上会发出的声音,是大地的怒号与火山的脉搏。他的鲜血在血管中澎湃地呼唤,更多幻象飘进他的眼前。
他看见自己握着巨大的战锤,将一切敌人在锤子上碾碎,他的身形变得无比巨大,力量无穷无尽地支持着他尽情以任何残暴狂热的方式挥舞他的武器。
他是战斗者,他亲自将渣滓的尸骨撕烂粉碎。
他是领导者,他麾下的无数士兵唯渴望杀戮与死战。
他是征服者,他的俘虏跪在血池中颤抖,无数战利品以残肢之姿态彰显他的胜利与荣耀。
“我要胜利……”他低吼道,“拿下卡尔迪斯!”
“来!让你仇敌的骨在你的王座下臣服!”那道声音狂笑着,激荡在他心间。
佩图拉博见到更多的图景。
他见到火炮轰击在堡垒之上,高温与浓重的白烟从被攻破的堡垒内部轰然涌出,坦克的履带压过破碎的城池,炸弹与机枪将所有的阻拦清扫成流淌的血浆。硝烟高高燃进苍穹,层层的城墙在爆炸声中精准地破碎,巨大的石块和金属向内断裂,最直观的恐惧起源于武力。
他摧毁着眼前的一切,以最轻而易举的方式。
他的心剧烈地跳动,战锤与沾满鲜血的手紧紧相连,犹如本就是一体。
他一人已是恐怖的战争机器,他是一个史诗,一个英雄,一只野兽。
他是佩图拉博,为战争而诞生的永恒战士。
“来啊,这是你的天职,你的座位!你属于我们!”
那道声音同他的每一次心跳紧密结合,从他自己的心底发出。佩图拉博无法否认那个嘶哑的吼声,这就是他要的,恒常的斗兽场,永远的胜利者,一切勇气和力量都无比荣耀。
血中的铁映照着锻造他的原料,他的灵魂在大声咆哮。他要把一切阻碍都撕碎砍烂,他要鲜血流尽,他的钢铁是一切战争的源泉!
佩图拉博回过头。
他的铁王座就在那里,以锋锐的剑、镰、锚、钩熔铸成宽阔的椅背,坐垫为盾牌融回铁水后冷凝重聚的铁座,碎骨与风干的尸首铺成毯席,鲜血从王座之下流出,将黄沙浸没成幽深的铁黑。
方才他从座椅上站起,如今那座位却已大不相同——又或者它本就是那般模样?佩图拉博不再记得。
唯有铁与血。
他听见灵魂的哀嚎与永无止尽的厮杀,每当他进一步靠近那座椅,沙场上的征伐就愈发邻近。
佩图拉博向鲜血的铁座伸出手。
+佩图拉博!你个天杀的崽子,你引以为豪的冷静被那天杀的狗吃了?+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他灵魂的边上暴怒地喊着,佩图拉博只觉得被一盆冰水哗啦啦从天灵盖上开始往浑身上下浇了个透,浑身猛地一抖,鲜血王座的诱惑力顷刻间消失殆尽。
他马上收手,装作什么也没做。
“莫尔斯,你在哪?”佩图拉博问。
周围的景象仍然是黄沙、鲜血和枯骨,他遍览四周,没看见那身他看了无数遍的黑袍子。
+你管我在哪!我不在你就不清醒了?你脑子呢,昨天拌着奶油涂你那该死的杂粮面包上了?你看看你周围,你要往哪坐啊?不怕那狗屁座椅把你扎死?+
佩图拉博脸上通红,他往后跌了一步,差点摔着。
“我没坐啊!你胡说八道,我没坐上去!”
+你有脸说你不想吗?我平时怎么教的你,你个小混蛋?让你看见座位就坐?听见别的玩意嗷嗷喊两句就信?这就是我们伟大的智者佩图拉博?+
“你教我什么了?天天讲谜语的……家伙!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别让我知道你本来想用哪个词,混小子。+
“你……”佩图拉博吸了口气,敢怒不敢言。“你来干嘛!”
莫尔斯怒极反笑:+你猜猜我来干嘛?赶紧从那该死的破地方……滚出……+
男人后半句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
佩图拉博一阵紧张:“你怎么了?”
+我能怎么了?天天给我找麻烦,还问我怎么了?好得很!给你找出口呢!+
莫尔斯怒气持续外溢,佩图拉博莫名有种他先前酝酿好的火气在莫尔斯面前不值一提的感觉。
他又离王座退开两步,对其敬而远之。
昏黄天空里传来先前那个唠唠叨叨的家伙的怒吼,佩图拉博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我要不先不打卡尔迪斯了?”佩图拉博问。
现在天空中的怒吼如雷霆震动。
+你先打着……+莫尔斯的声音又变得不再连贯,+打完……再回洛科斯。+
“哈尔孔做了什么?我需要回援吗?”
+你别回来!咳……等我把事情处理了!+
莫尔斯急促大喊。
+好好打你的仗去!第一次出去打仗就半道上掉头回家,开什么玩笑呢?当小孩玩游戏沙滩上堆沙雕呢,说不玩就不玩了?咳……你闲着也是闲着,赶紧把奥林匹亚给我统一了得了……+
“这些东西,”佩图拉博看了一眼四周,不知该如何称呼这反常的现象,“是因为我吗?”
+你猜。+
“啊?”
+不是因为你行了吧!说起来他们还欠我东西,该死的,我都不知道我到底丢了什么……+
“什么?”
+别问我了,有种你以后问那家伙去……我早该知道的,真是什么命定的灾劫……来!+
黄沙漫漫的天幕里,突然多出一道硬生生撕开的裂口,一根漆黑的布带从裂口里往下垂落,明明看起来无比纤薄脆弱,其上闪烁的金色符文却令其显得坚不可摧、异常神圣。
佩图拉博立即抓紧布带,虽然没怎么练习过攀爬绳索,但当他抓住布条的第一刻,他就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快……+
莫尔斯的声音更加遥远,佩图拉博加快动作,距离天空中的裂隙愈来愈近。
山林里头清新的风从现实宇宙通过裂隙吹来,一扫佩图拉博身周的血腥气。然而在他触摸到天空之前,整条布料忽然开始剧烈地飘荡,佩图拉博几乎无法再抓住。
他指间力道稍一变化,整个身体立刻向下坠落一截。低头看去,布带更是开始自下而上地消散。
“莫尔斯!”他大喊。
他没有立即得到回应,随后,他听见一声咬牙切齿的叹息:+我真是该死的欠了你们俩的……算了……+
多年来束缚在他身上的三道锁链齐齐破碎,滂湃力量顿时充盈在他的四肢,无数知识穿透迷雾回归他的大脑,补全了这些年构建的思维图谱中近乎全部的缺口。
他感受到自己正在极速成长,身躯变得高大强健、不可破坏,灵魂充实而富有独特的力量,思维速度更是又一次加快了千百倍。
他本就拥有的一切正热烈地、分毫不少地回归,万事万物仿佛擦去灰尘,重新变得无比明亮。
布带彻底消失,佩图拉博向下坠落,直到一道璀璨耀眼的金光从先前莫尔斯打开的裂口刺入黄沙,接替了漆黑布带的任务。
他望着金色的光带,脸上变得湿润。
佩图拉博抓住金光,完成最后一段攀爬。
下一刻,他的意识回归现实宇宙,从树叶的婆娑到风的行进,一切事物的轨迹都提醒他,距离他完成他的讲话才过去不到千分之一秒。
佩图拉博抬起手,抹去自眼中落下的一道混着眼泪的血痕。所有表情从那张铁石般的面庞上消失,唯余一片冷静。
七天,不,五天。
他要在五天内完成这次战争,他知道他的战士做得到。
五天后的此时此刻,他将凯旋。
他将见到莫尔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