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荡魔神锋
程三五对云梦馆并不信任,对于慕小君这位貌若女童的世外高人更是倍加提防,他甚至怀疑,云梦馆是想要利用潇湘之地的大妖巨祟来对付自己。
“看来今番会面果真是太唐突了,难免让昭阳君心存芥蒂。”慕小君话虽这么说,心里却略感微妙。
因为程三五的言行表现,实在太像常人了,正是因为他会猜疑、会提防、会考虑得失利害,与那贪残无忌、餍尽生灵的饕餮截然不同。
慕小君自己就是大樗之精化形,远比凡人更了解饕餮这种太古大凶,内里其实蕴含着天地自然无亲无私的几分本色。
就像“灾祸”之说,也是世人有得失利害之后才生出的判断。在众生尚处蒙昧的岁月,山崩地裂、江河翻波,哪怕沧海桑田,不过是寻常之事。
因此程三五如今这种言行举止,在慕小君看来,就是真真切切的一个人,哪怕他极不讨喜。
而且不知为何,慕小君隐约觉得程三五有些像闻夫子,那种明明看透世事,却偏要嘴贱的作态,实在是太熟悉了。
又或者说,是一个未受教化、仍然桀骜难驯的闻夫子。
“潇湘之地人才辈出,慕馆主何必要找我帮忙呢?”程三五笑问道:“若论武艺胆魄,衡阳那位祝融府主,我看就很适合嘛。”
慕小君早就从洪崖先生那里知晓程三五精通炎风刀法,与祝融府主杨无咎系出同源,于是说道:
“祝融府主?昭阳君可知,此人笼络苗蛮莫,雄踞一方,正是与大妖巨祟暗中勾结。”
“昭阳君是否想过,如果放任杨无咎继续把持祝融府,未来会发生何事?”慕小君问道。
柔兆君似乎没料到此事,微微一顿:“云梦馆主是怎样的人物?”
程三五眉头一皱,慕小君呵呵笑道:“如此看来,内侍省果真高人如云,消灭大妖巨祟想必易如反掌了。”
“那难道不是武林门派的名头么?”程三五问。
慕小君微笑道:“昭阳君以后有事,可以派秦姑娘来传话。”
程三五瞧了秦望舒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然后起身言道:“既然如此,我们这就告辞了。”
慕小君轻叹道:“昭阳君所言不过是俗事,可如果潇湘地界化作妖魔乐土,万民沦为腹中血食,昭阳君也能视而不见么?”
这一下猝不及防,杀机在瞬间爆发,在场只有柔兆君反应过来,但她刚一抬手,程三五的拳头便已砸在重光君的脸上。
“很厉害,真要打起来,胜负难料。”官船缓缓驶离岸边码头,他回头看向云雾缭绕的君山岛:“如果落入阵中,估计连对方衣角都摸不着。”
“对此,我们不可不防备。”柔兆君提醒说。
不知慕小君使了什么手段,笼罩君山岛的浓雾消散大半,显露出一片林间庭院,而远处隐隐传来一阵碰撞声响与气机激荡。
重光君只看了一眼便牵动内伤,顿时收声止息,嘴唇颤抖,但心中愤恨至极。
程三五晃了晃脑袋:“那此事就由我们内侍省来处置,如果还有什么事情要云梦馆帮忙,还请慕馆主有所表示。”
重光君见程三五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当即喝道:“你是不是跟云梦馆串通一气,想要借机铲除掉我们?!”
程三五沉默偌久,楼阁内气氛压抑,秦望舒总觉得程三五要当场发作,好在他只是抓了抓头发,没有搞出什么大动作。
官船回到巴陵城,柔兆君先去安排治疗重光君,程三五则把秦望舒单独叫到屋中。
如此明显的异状,任谁都看得出来。慕小君暗自窃喜,看来自己还真是摸准了程三五的性情,与其以厚利相诱,不妨用厌恨鞭策。
“你觉得是他们散布消息,甚至驱使妖魔行凶?”程三五问。
“我会去查的。”程三五脸色难看,有些烦躁地捧起茶碗,看了一眼又喝不下去。
慕小君起身相送,程三五也没有多说其他,下了楼阁,带着秦望舒和张藩快步离开。
然而这番话看似在说大妖巨祟,实则暗示饕餮之祸,慕小君要看看,程三五对于饕餮到底怀有怎样看法。
“我的身体。”秦望舒说这话时双拳攥紧:“我……我的寿数可能剩下不到十年了,而我的武功又不足以报仇。慕湘灵――也就是先前楼阁里的另一名女子,她说如果附体到我身上,便能助我易骨洗髓,从而功力大进。”
“让别人夺舍、提升功力,也算手刃仇人?”程三五冷笑着问。
略施救治,重光君吐出几口混杂泥水的淤血,醒转过来,恶狠狠地看着程三五,低吼道:“你竟敢――”
“夺舍?”程三五眉头一皱。
柔兆君显然没料到程三五会突发此言,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回应。
“代价是什么?”程三五又问。
一碗饮尽,慕湘灵再斟,程三五仍是几口喝完,随后将酒碗重重砸在几案上,喝道:“再来!”
柔兆君似乎也没想到程三五会突然暴起伤人,但她没有出言谴责,而是飘然飞出,抬手虚摄,将重光君从水中捞出,带回船上。
“没那么简单。”慕小君说:“祝融在湘衡一带历来香火旺盛,不仅汉人设坛奉祀,蛮獠之中也不乏将祝融视为祖先与司火之神。而衡阳祝融府便好比总坛祖庭一般,在百姓心目中分量极高。”
程三五眼角微微抽动,慕小君敏锐捕捉到这点,她还察觉到对方身中炎劲有一瞬间的暴窜而起,但被及时收敛压制。
慕小君其实不完全在撒谎,她的确知晓杨无咎背后另有高人,只是过去云梦馆与之井水不犯河水,但对方并非大妖巨祟,慕小君考虑到程三五未必了解内情,强行将二者牵扯到一块。
“她说会尽力保全我的神识,同时化解十年寿数之厄。”秦望舒低头道。
“昭阳君是英豪人物,喝茶难显快意。”慕小君朝湘灵示意,取来一坛佳酿,揭开泥封,清冽酒香瞬间充盈楼阁。
柔兆君也不生气,轻声道:“听昭阳君转述,我为何觉得这云梦馆嫌疑极大?”
“无所谓。”程三五却不在意:“我管它什么千年鬼王、大妖巨祟,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如果是千军万马,那就从正面凿穿,再从后边杀透。谁敢拦我,就用他们的血来洗我的刀!”
一声闷响,重光君的身形直接撞碎船舱,倒飞而出,在湖面上打了几个水漂。
程三五大致有了推断:“杨无咎便是通过霸占祝融府,从而笼络到一批苗蛮为手下?”
“可以。”慕小君展颜笑道:“稍后我便将这些整理成册,命人送给昭阳君。”
“那些大妖巨祟,真有食人举动?”程三五沉声询问。
“当初芙上使就有这个提议,我没有答应。”秦望舒摇头:“如果不能亲自手刃仇人,我心难安。”
“这是当然。”
“那要是对面一拥而上呢?你还能挑挑拣拣吗?”程三五沉声反问。
程三五懒得多看,随便一拱手,往码头方向离去。
“我需要那千年鬼王的消息。”程三五吐了一口浊气:“还有那些大妖巨祟,它们的巢穴方位、能耐高低、眷属多少……我统统都要知道。”
程三五看着面前渐渐斟满的一碗碧绿酒水,问也不问,直接仰头饮尽,简直比喝水还要轻松。
“刺探不顺利?”程三五见状便问。
“楚中丞只是让我们处理千年鬼王,没必要节外生枝。”柔兆君提醒说。
但这还够不上程三五要顺从慕小君安排的理由。
反观程三五,他多少能够猜到慕小君夸大其词,但自己内心深处总是有几分不安躁动,咽喉深处似乎再度涌起那股撕咬活人血肉的滋味,让他生出本能憎恶。
“大不了将本地百姓的家业搜刮一空,民生贫困潦倒。”程三五两手一摊:“这是朝廷公卿和州县官吏要关心的事,内侍省不掺和,我也管不着。”
“魑魅魍魉,专好蛊惑人心。”程三五骂了一句,支着脸颊说道:“我可以帮你,我原本就打算找杨无咎一证炎风刀法,顺手将他杀了也未尝不可。”
“云梦馆的人对你说了什么?”
能让程三五不悦的事物有很多,但是能够让他发自心底憎恨与厌恶的,那或许就只有食人了。哪怕是对拂世锋的仇恨,或许还要往后排。
“这是湘衡特产的酒,饮之能抒发胸臆、畅怀助兴。”慕小君介绍道。
如此接连十几碗,程三五将整一坛酒喝个精光,脸上甚至没有发红变色,只是坐在那里喘粗气。
几缕炎流萦绕在程三五拳头周围,船舱内似有龙吟声回荡,惊得众人不敢言语。
“他们稍后会送名册过来,上面有潇湘之地各路大妖巨祟的消息。”程三五说道。
其实慕小君这话略有夸张,潇湘之地的大妖巨祟是有吃人害人之举,但如果真的搞出什么妖魔乐土,用不着拂世锋,朝廷自然会召请天下各路高手来讨伐妖邪。
秦望舒被程三五那近乎超然的冷漠吓了一跳,仿佛眼前是另一个人,但她还是镇定回答道:“她们知道我的仇人是杨无咎,并打算帮我报仇。”
“你要是再敢出言冒犯,下次我卸了的四肢,第三次便是摘了脑袋,我说到做到。”
程三五此刻本就有几分不悦,听到重光君这番话,当即身形一闪,重拳轰出。
柔兆君知晓程三五作风,她先是将重光君安置到内舱,然后出来询问道:
“昭阳君辛苦了,不知与云梦馆主谈得如何?”
“或以童男童女为祭,或献新娘以免降祸,至于这些祭品去往何方……想来不用我多言。”慕小君言道:“昭阳君倘若有暇,可以查查祝融府主每年略卖的诸多奴婢,最终去往何处。”
程三五指着秦望舒:“如果慕馆主没有别的要求,那我就把她带走了。”
在船上等候片刻,另外二人先后返回。柔兆君尚且看不出有何异样,重光君则甚为狼狈,一条手臂上的袖管几乎被完全扯碎,留下几道伤痕。
当然,程三五对于杨无咎的死活也不在意,他甚至想跟这人磨砺刀法武艺,看看孰高孰低。
程三五扭头瞥视,浑身上下散发着不容忤逆的强大气息,整艘官船内外气息灼热,让人难以呼吸,无形锋芒似乎要将对视之人双眼剜出。
程三五此前也了解过,杨无咎能够在湘衡一带称王称霸多年,并不完全是靠自身武力,他一方面笼络苗蛮为帮凶打手,一方面交好官府、搜刮投献,为了安定地方,朝廷不会没事就把这种地方豪强弄死。
慕小君问道:“昭阳君可知,杨无咎为何能够自称祝融府主?”
“不错。”慕小君点头说:“朝廷对于湘衡一带的蛮夷本就羁縻居多,杨无咎能够制约他们,不使作乱,地方官府也乐见其成,因此祝融府主渐渐成了湘衡地界的土皇帝。”
“一个土皇帝,总比几十个部族头人方便。朝廷对于偏僻疆域的治理,向来如此。”程三五不以为然。
因此就算秦望舒跟杨无咎有深仇大恨,阿芙也不可能以内侍省的名义去对付他。要真的不顾一切出手,湘衡地界反倒会陷入混乱,事后免不得会遭处分。
柔兆君沉默片刻,程三五继续说:“云梦馆主跟我说了,潇湘之地不只有千年鬼王作祟,而是有一群厉害妖魔,它们已经知晓我们来到,暗中搜查寻访已经没有太大必要。”
“哦?竟有此事?我还是头回听说。”程三五瞥了秦望舒一眼,她也是仔细倾听,唯恐漏掉一个字。
毋庸多言,远处状况肯定是柔兆君和重光君潜入君山岛,结果遇到阻碍,由此爆发战斗。
“慕湘灵说了,在我阳寿未尽之前,仍是由我掌控身体。”秦望舒答道。
“愚不可及。”程三五没有再劝:“罢了,你的性命,你自己负责。”
“是。”秦望舒重重点头,然后直视程三五,说道:“还有,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