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天意难测
铿然一声,百炼神刀微微颤动,扑面闪电被裁成两截,带着滚滚雷声,在程三五两侧后方消散。
被无形神锋斩碎的闪电,同样烟消云散,只剩下天地间沉闷余音和激荡气机,昭示着刚刚止息的大战。
身形落下,重新脚踏实地,程三五深吸一口气,似乎用尽力气摆脱方才那股超然之态,然后归刀入鞘,低头看着自己双手。
“昭阳君,辛苦了。”
此时慕湘灵飘然来到,手里还捧着一件青色衣袍,也不知她从哪里摸出来的。
程三五顺手接过衣袍披上,哼了一声:“我豁出性命去跟泼猴厮杀,你就只有这轻飘飘的一句话?”
慕湘灵含笑问道:“昭阳君想要怎样的酬谢?”
程三五上下打量眼前女子,若论容貌,慕湘灵貌美肤白,言行举止娴静优雅、端庄秀丽。但不知为何,程三五就是提不起半点兴致。
“我想要的,你给不了。”
扭头望向天空,程三五骂骂咧咧:“妈的,费了半天劲,结果啥都没得到。这泼猴也是够狠的,为了胜过我,不惜玉石俱焚!”
“你是在说鸣雷山魈的本命灵髓么?”慕湘灵问道。
“对啊,不然呢?”
“山魈的本命灵髓,或许就是它的那对槌凿。”不等慕湘灵回答,苏少耽便从远处走来,环顾着草木倾覆、遍地狼藉的山坡野地,眉头微皱。
“那对凿槌既是灵髓,也可以视为鸣雷山魈的法器。”苏少耽继续解释:“此物与它气机相通,槌击铁凿其实就跟术者掐诀念咒差不多。鸣雷山魈最后的举动,便是通过摧毁法器,强行催发自身威能。”
程三五一副大感惋惜的模样:“那真是可惜了,我原本还想着,就算自己用不着,也能当成礼物送给别人。”
苏少耽则问道:“我很好奇,昭阳君方才到底是如何击败这头山魈的?”
程三五最后破敌,在发动无形神锋之前,先遁入流光神速,外在事物相对于自身等同停滞。
除了安屈提借助法术能够做到这点,程三五也只有在永宁寺一战时,长青召遣神将加持上身,使得他能够短暂一窥先天境界,当时他也试过遁入流光神速对付刘玄通。
而如今程三五情况很特殊,他感觉自己就站在先天境界的门槛上。鸣雷山魈朝着自己心口的那一击,固然让程三五大受震撼,却也让他隐约感觉被凿开一道玄之又玄的无形门户。
自己只要向前迈出半步,先天境界的种种超凡之能便可随意挥洒,无可比拟的流光神速对他来说,也是信手拈来。
唯一的问题是,程三五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准备,不打算彻底跨过这道门槛。
不过在外人眼中,程三五击败鸣雷山魈便显得难以理解了,他们根本看不见程三五最后如何动作,无形神锋一瞬即逝,倾尽所有的闪电根本来不及发挥威能。
“看不到,说明你悟性不够。”程三五随便敷衍一句,他没有心思跟别人解释这些琐碎事。
苏少耽也颇为识趣,微微一笑没再多问。
慕湘灵环顾四周,原本郁郁葱葱的马岭山,多出好几片光秃秃的残破焦土:“你每次战斗,非要对周围事物大加摧残不可吗?”
程三五对此略感不满:“这也要怪我?那泼猴飞来飞去,动辄引来风雷,翅膀随便一扇,就能将树木连根拔起。对付这种强敌,我不可能费心照顾花花草草,你如果不满意,那就不要找我帮忙了。”
慕湘灵面对责难,非但没有示弱,而且明确回应道:“我觉得,以你的武功修为,不可能像凡夫俗子那般刀剑无眼、易发难收。而且如此不加约束地发动功力,只是徒增无谓耗损,对于击败敌人没有用处。”
“你又不是习武之人,你懂什么?”程三五反驳道:“你以为以命相搏的厮杀,可以精确算准每一拳每一脚么?哪里有这种好事?而且我已经尽力收敛,先前对付啮铁兽之时,我可是把金庭洞直接给毁了。”
苏少耽深知,慕湘灵看似柔顺,实则颇有一番坚持,他唯恐双方冲突,赶紧插话道:“多亏昭阳君出手,让我原身免于一劫,这山中草木就由我来重新栽种就好。不论如何,将那头山魈彻底诛杀,也算是为世间除去一害,稍有代价不足为虑。”
“这还差不多。”程三五轻轻一摆手,转身下山。
……
“没看出来,你这位大弟子脾气还不小,明知程三五的身份,居然还敢当面教训他。”
马岭山中某处,闻夫子俯身从松软泥土中拾起一根铁凿,其表面乌黑发亮,比起在鸣雷山魈手中之时,物性更为纯粹,若以自身气机感应,耳边能够听到阵阵滚雷之声。
“山川灵哪里有脾气小的?”
一旁女童模样的慕小君坐在大块山岩上,两手撑着小脸蛋,老气横秋道:“湘灵待人接物自有一套衡量准则,在她眼里,就算是饕餮半身也不值得敬畏。”
“她见过饕餮?”闻夫子问道。
“毕竟是湘水之灵,她肯定是见过的,就是不知道还记得多少。”慕小君解释说:“她每隔几百年就要重新化形,前尘旧事尽数遗忘。但我猜测,她应该对程三五有几分玄妙感应。”
“她该不会是看上程三五了吧?”闻夫子嘿嘿笑道。
“你哪只眼看出他们有男女之情了?”慕小君满脸鄙夷地看着闻夫子:“你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猥琐了?就算不摆东海圣人的架子,也麻烦你自重些。”
“我本来就这样啊。”闻夫子把玩着手中乌黑铁凿,一脸轻松自在:“忙碌了大半辈子,好歹让我偷闲耍滑一阵子嘛。”
慕小君正欲呵斥,看到闻夫子的侧脸时,心中生出几分不忍,神色和缓道:“你不是转变自身命格,入飞龙在天之局么?我还以为你这么做,一定会变得超凡脱俗,彻底摒除过往种种尘心习性。”
“超凡脱俗不是圣人。”闻夫子坐了下来,张口吹气,凭空变出一个木槌,将乌黑铁凿对准面前岩石,轻轻敲击,雷光一闪,悄无声息,将近一人高的石头从中裂开两半,切口平整光滑。
“再说了,我是儒生,不是求超脱的僧道。”闻夫子端详着石头:“在我看来,大道不在六合之外,就在人间俗世。洪范学府那些后生晚辈将我捧成东海圣人,恰恰说明他们尚未领会我的教化。”
慕小君略作思索:“我听说你当年希望让部分学子到偏远州县从吏事?可大夏太祖认为此举荒废人才,于是将其留在长安任崇文馆校书郎。”
“谁都希望仕途清贵、节节高升,谁都不希望去做风尘俗吏,在穷乡僻壤摸爬滚打。”闻夫子无奈叹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心法口诀再明白不过了,但真要落到实处,切身践行却不容易。”
“我记得,你曾经想收陆衍为徒?”慕小君露出嘲笑表情:“他倒真是边地吏员出身,可最后还是与我们分道扬镳了。”
“兴许是拂世锋的陈腐之气,让他觉得难以忍受。”闻夫子又对着石头凿击一下,这回并非是平直切削,而是大片石屑自行剥落。
慕小君略感意外:“拂世锋被你折腾成这副模样,还算陈腐?”
“陆衍见惯积弊,所以力图革故鼎新。”闻夫子言道:“而且他本就不喜拂世锋自居世外的作风,要么是对社稷无用,要么是暗图不轨。”
“我们好像两者都占了?”慕小君笑了一声,对此显然并不赞同:“我看他就是当官当久了,满肚子都是利害算计。”
闻夫子却说:“利害算计,这不就是人世间么?因知利害,方成法度。”
“行了行了,别扯这些了。”慕小君不愿多谈,她总觉得跟闻夫子聊这些,就像交待后事一样,让她心烦意乱。
“好好好,不谈不谈。”闻夫子满脸笑呵呵,就像照顾顽皮任性的小女孩,即便身旁这位女童比他年长千年有多。
“潇湘之地剩下的大妖巨祟,应该就剩下那头九首恶螭了吧?”闻夫子转而言道。
“对。”慕小君眉头微皱:“虽说程三五已近先天境界,但是对上九首恶螭,胜负尚在未定之天。”
“真有这么厉害?”闻夫子问道。
“你不信?”慕小君轻轻一蹦,落地叉腰:“你可别小瞧了这九首恶螭,上古之时,它们成群结队,从荆湖到潇湘,四处肆虐,残害生灵,口吐毒涎污秽山川。尤其是那些长到九颗脑袋的,能御水火之威,就算是仙人下凡都未必能够将其诛杀。”
“听你这么说,那为何如今九首恶螭尽数绝迹?”闻夫子仍然专注于面前岩石。
慕小君轻笑道:“还用问我么?上古之时,诛杀九首恶螭的,正是从中原而来的缙云氏啊。”
“饕餮部?”闻夫子动作一顿,当即明白:“史书中虽然提及缙云氏抵御螭魅,但此事久远难稽,所述不详。考虑到后来缙云氏不才子被称作饕餮,为祸一方,这支部族应该就是当年最早被饕餮染化的眷属。”
“确切来说,是他们主动向饕餮祈求,从而使其觉醒灵明。”慕小君表情严肃:“缙云氏部族上下被饕餮染化,因此拥有抵御螭魅之能,大量恶螭被斩杀。而饕餮本尊的化形现世,也彻底奠定胜局,将当时所有九首恶螭尽数吞噬。”
“你不觉得很奇妙么?”闻夫子笑道:“饕餮的出现,恰恰源自于凡人的祈求。”
慕小君不解:“可是你说过,饕餮本质是开天辟地之后,清浊余气交融而成,因此方有不死不灭之能,并非寻常生灵。”
“清浊余气交融而成的,可不止是饕餮,也包括这世间芸芸众生啊。”闻夫子言道:“太古大凶并非一成不变,饕餮因缙云氏祈求而生感应,本就说明它也在变。恰恰是因为这样,拂世锋才有办法将它变化成人。我做的事,不过是赞天地之化育。”
尽管这通道理过去早就听闻夫子说了不止一次,但如今慕小君才算是有了深刻领会。
“如此说来,饕餮化人理所应当。”慕小君沉思片刻:“可要是这样,当中最重要的转变契机,岂不就是缙云氏为了对抗九首恶螭?”
“这大概就是天意吧。”闻夫子感慨道:“虽说我也颇为赞同道门的‘我命由我’之说,但有时候冥冥中自有天意,让人不得不顺应而行。”
慕小君也没想到,自己试图搅扰程三五针对申姬,结果却将事态引导至越发难测的境地。
“招致饕餮化形现世的契机,如今再次来到程三五面前。”闻夫子笑道:“我倒是很好奇,他这一步迈出,会有怎样的成就。”
“我方才看得分明,程三五几乎就要证入先天境界了。”慕小君不由得担忧起来:“而且单论实力,如今的程三五也已经超过古往今来大多数先天高人。”
“你害怕程三五证入先天境界,会走向歧途?”闻夫子问道。
慕小君提醒道:“别忘了,过去在太一龙池,我们拂世锋对程三五的所作所为,同样是给我们自己埋下祸根!”
闻夫子则说:“其实以程三五的心机,他早就看出云梦馆与拂世锋的关系了。他没有暴起复仇,足以说明他并非是那种情志丧乱、行止疯狂之人。”
“你对程三五太过信任了,反倒让我感到不安。”慕小君正要说话,忽然有所感应,抬眼望向北方。
“怎么了?”闻夫子问道。
“有几个不长眼的家伙正在侵犯云梦馆。”慕小君皱眉道:“时机未免太凑巧了些,会不会是内侍省搞的鬼?”
“应该就是了。”闻夫子没有半点顾虑:“你且回去照应,程三五这里我看着就好。”
“你一个人是否足够?”慕小君问道。
闻夫子对着岩石敲击最后一下,石屑飞散,显露出一枚龙钮石印,见他开朗笑道:“放心好了,我的能耐你还不清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