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星移斗转
作者:无色定   拂世锋最新章节     
    “穆长老还要静养,请苏掌事单独入内。”

    一名亲随带领苏望廷等人来到拜火祠附近那间小屋外,苏望廷按照惯例奉上礼数,然后回头对程三五说:“老程,你就在外面等候。”

    “明白。”程三五认真点头,手扶刀柄站在门外,以防不测。

    苏望廷独自一人进入小屋,莫名觉得一阵阴冷,当他看到穆悉德坐在羊毛毡毯上,精神萎靡、体态佝偻,这才重新想起,对方已是垂暮之年。

    “穆长老?”苏望廷轻手轻脚上前探视。

    “哦,是苏掌事啊。”穆悉德像是从浅睡中苏醒,眼皮耷拉,额头上的褐斑较之往日更为明显。

    “打扰穆长老养病,实在过意不去。”苏望廷没有废话,从怀中取出布满金字的黑玉匣,开门见山道:“我已经夺回了摩尼珠,但目前都护府打算强行索取,宝昌社势单力孤,所以我希望将此物暂时寄托在拜火祠。”

    “就是那传说中的祆教圣物?”穆悉德似乎来了精神,身子也微微坐直,伸手摸索。

    苏望廷知晓对方双目失明,于是将黑玉匣递到对方手中,同时解释说:“摩尼珠一直封存在这黑玉匣之中,外面还有佛门梵咒封印,无法轻易打开。”

    “这……既是我教圣物,怎会用佛门封印?”穆悉德问道。

    “我亦不知。”苏望廷言道:“我是从朝中贵人获悉此事,最初也不是由我们宝昌社来护送,因此我怀疑这摩尼珠只是假托祆教圣物之名,实则另有隐情。”

    苏望廷如此坦白,就是为日后重新索讨回此物做铺垫。要不是面对都护府这种庞然大物,几无抗衡之力,以及过往与穆悉德交情颇深,信任对方为人,他也不愿意把摩尼珠放在拜火祠。

    “既然不是我教圣物,我不可能冒着亵渎大光明尊的罪行,将这东西端上祭台供奉起来。”穆悉德语气严肃。

    苏望廷也知道自己这么做不甚妥当,于是说:“穆长老不必刻意供奉,只需对外声称,为西域安定考虑,暂时将摩尼珠安置在拜火祠,倘若日后查明此物并非祆教圣物,再做处置不迟。”

    “你这是让我去做挡箭牌啊。”穆悉德毫不讳言:“你分明是打算日后要拿回此物,不过是借着祆教名头替你掩护。”

    苏望廷当即补充道:“只要等此番风波过去,宝昌社在城南桑林坊所有产业,将为贵教所有。”

    苏望廷很清楚,虽然祆教也有一堆教规戒律,但作为持法萨宝,除了传道宣教,主要职责便是管理教众、经营庙产,用来供养不事生产的祀官祓祝。

    所以落到实处,还是要靠真金白银说话。

    穆悉德沉思良久,当苏望廷内心忐忑不安、渐生焦躁之时,他才开口说:“好,我答应你,希望苏掌事谨守诺言。”

    苏望廷心下大喜,叉手作礼:“穆长老大恩,在下没齿难忘、铭记五内!”

    穆悉德轻轻摆手:“你想必还有其他事,请自便吧。摩尼珠在我这里,你大可放心。”

    苏望廷再度深揖,仿佛卸下千钧重担,这才离开小屋。

    待得屋中再无他人,穆悉德双眼彻底被一层黑翳笼罩,他五指牢牢握住黑玉匣,露出诡异笑容。

    ……

    “事情谈妥了?”

    直到离开祆坊、拜别热情教众之后,程三五这才跟苏望廷私下交谈起来。

    “摩尼珠已经交给穆悉德了,如果真有高人暗中关注圣物去向,那他就应该清楚,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整个西域祆教。”苏望廷淡然笑道。

    程三五抓了抓胡子:“就希望不要再出岔子了。”

    “难得见你担惊受怕。”苏望廷揶揄说:“当初你刚遇到彭宁,可是打算自作主张护送他一路东行的。”

    “那时候怎能料到事情牵扯这么大?”程三五有些烦躁:“我原本还答应了彭宁,保证把摩尼珠送到长安内侍省……唉,他到死都以为那东西是佛骨舍利。”

    “内侍省、内侍省……”苏望廷低声念叨着:“现在回头细想,内侍省好像没理由参与争夺摩尼珠。”

    程三五不解:“朝廷上老爷们的明争暗斗,怎么没理由了?就算没理由,折腾对手也是他们一贯作风。”

    “内侍省原为皇帝近侍,专掌宫禁内务,不涉外朝。”苏望廷猜测说:“只是当今陛下对内侍省大加重用,令其监察百官军镇。至于摩尼珠一事,我多少能猜到,跟陆相爷打算整顿各地佐杂冗员、推行新制有关……”

    “你这越扯越远了。”程三五干脆打断话头,然后就望见路上有一队甲士经过。

    “搞什么鬼?一大早就见好几队兵马满城乱窜。”程三五正想打听,此时宝昌社一名下人匆匆赶来,朝苏望廷说道:

    “不好了!都护府的人忽然前来,说是要查封商铺,甚至抓了我们的人!”

    “这就叫公事公办?”程三五闻言发火:“拿不到摩尼珠,直接动手强抢?”

    苏望廷眉头微皱,却没有太过急躁,只是默默赶回城南的宝昌坊,就见一伙兵士进进出出,将许多财物货品搬走。

    “苏掌事,你来得正好。”

    此时温长史骑马来到,周围簇拥着一百多名披甲兵士,前方刀牌手掩护后边的长矛手与弓弩手,摆好阵势、严阵以待,挤满坊门外的街道,显然是为了防备程三五这种悍勇武夫。

    “这是查封涉嫌不法经营产业的公文,你且过目。”温长史让手下将文书递交过去,他本人骑在马背上,面露倨傲:“另外,按照朝廷法度,在查明具体罪责之前,苏掌事不得离开本坊,请进去吧。”

    苏望廷接过公文看了一眼,嘴上一言不发。程三五抬手按上刀柄,眼看将要发作,温长史用马鞭遥指,高声道:“怎么?伱等是打算公然违抗朝廷法度吗?”

    程三五沉肩坠肘、暗提内劲,朝一旁的苏望廷低声说:“这个距离,我有把握将这瘟神砍死。”

    苏望廷按住程三五肩头,上前两步,拱手道:“温长史既然有此安排,小民不敢违抗。只是等齐大都护回来之后,苏某定然要讨个说法!”

    说完这话,苏望廷转身带着程三五进入宝昌坊,没有多看温长史那张暗藏狠戾的面孔。

    此刻宝昌坊内一片凌乱,大量财物金帛被抄掠一空,即便是先前遭受茂才社侵占都没发生这种情形。

    “吴茂才好歹还存了要经营产业的心思,这个温长史就是毫不讲理地下手硬抢了。”苏望廷深感无奈。

    “你忍得下这口气?”程三五环顾一圈,看着满地狼藉、门破窗坏,放声骂道:“这狗娘养的瘟神,过去你没少给他送钱送礼,他就是这么报答的?”

    苏望廷流露出看透世情的笑容:“我送钱送礼,就没指望温长史能报答,他不来找我麻烦便要谢天谢地。如今这个结果,我早些年就预料到了。原本打算能够体面离开西域,现在看来是不成了。”

    程三五越想越气,手按刀柄来回走动,咬牙道:“实在不行,我趁哪天月黑风高,把这瘟神的脑袋摘了!”

    “够了!”苏望廷低喝一声:“老程你也不用太计较,我自己放得下。”

    “我放不下,我心里不爽快!”程三五气愤不已。

    虽然在外人看来,程三五就是苏望廷养的打手,但他也是亲历过宝昌社开创之初的艰难。

    那时候宝昌社根本没有这么多产业,很多生意还是要苏望廷亲自带着驼队去跑,遇到马贼匪寇、妖魔鬼怪,程三五与苏望廷都要真刀真枪去拼杀,两人是过命交情,能够放心将后背交给对方。

    后来宝昌社日益壮大,程三五认为这主要归功于苏望廷精明强算、眼光老辣,至于他自己,无非是靠着一身勇力厮杀罢了。

    而且随着宝昌社越做越大,人手渐多,真正要程三五出面的场合反倒变少了。

    所以哪怕程三五从来不会把自己当成宝昌社的元老功臣,但他就是受不得自己与苏望廷一同搏出来的事业,被一個昏庸贪官随意霸占。

    “那假道士清醒了,你们要不要去看一眼?”此时阿芙从阴暗处走出,她面对宝昌社的遭遇,一脸平静。

    “妈的,都是一丘之犬,我现在就去砍了他!”程三五正愁没处撒气。

    “那叫一丘之貉。”阿芙流露出像是看小孩的眼神。

    “都一样!”程三五拔刀冲进安置长青先生的院落中,苏望廷见状赶紧追了上去,连忙劝阻。

    “哎呀!老程你别急!”苏望廷直接运劲拽住对方,可还是被程三五拖了一路。

    当两人拉扯进屋,就见长青先生坐在榻上,慌张恐惧地摸索着蒙眼黑布,喃喃道:“眼睛、我的眼睛……”

    “你眼瞎了!”程三五不留情面地吼道。

    “你们是谁?”长青先生惶恐不安。

    苏望廷在一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让程三五收起刀,自我介绍说:“我是宝昌社掌事苏望廷,我身旁这位是程三五。”

    “程三五?你就是程三五?”长青先生惊呼出声。

    “是老子我!”程三五还补了一句:“吴茂才那小子被大虫嚼碎吞了,现在轮到你了!”

    长青先生听到这话,愕然不动,苏望廷用眼神示意程三五,让他暂歇一阵,自己与长青先生对谈。

    “还未请教道长仙号、洞府何处?”苏望廷主动问道。

    “嵩岳伏藏宫,长青先生。你待如何?”

    苏望廷拿出待人接物的看家本领,语气温和可亲:“原来是伏藏宫的高人,当真久仰。方才冒犯,还请长青先生见谅。”

    “见谅?”长青先生心中百感交集,不清楚自己此刻到底该是哭是笑、是悲是怒。

    “宝昌社与茂才社因为摩尼珠一事起了纷争,这不用苏某多说。”苏望廷赶紧安抚对方:“先生是有道高人,本不该卷进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蝇营狗苟。我们曾经劝吴茂才交出摩尼珠,以保性命,可是他顽执不改,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动武抢夺。”

    “吴公子是英国公之子,你可知你们做了什么?!”长青先生勃然变色。

    苏望廷泰然自若:“我当然清楚,而且我还知道,吴茂才是英国公与姬妾所生,谈不上出身高贵,否则就不用像苏某一样操持贱业了。反倒是长青先生,为何要相助吴茂才呢?以您的本事,直接到英国公府上投牒自举,足可获得重用。”

    长青先生陷入沉默,苏望廷见状问道:“我猜……先生也是为了摩尼珠而来?可摩尼珠是祆教圣物,先生乃道门高士,两者好像互不相干?”

    “摩尼珠……那东西不是祆教圣物。”长青先生心中经过一番挣扎,最终选择吐露真相。

    听闻此言的苏望廷与程三五对视一眼,倚门倾听的阿芙眉头微蹙,目光锐利了数分。

    “不是摩尼珠,总不会是佛骨舍利吧?”程三五主动开口。

    “佛骨舍利?那也不是。”长青先生忽然发笑:“这么听来,你们也搞不清这东西的真正来历,尽是道听途说。”

    “给你脸了?赶紧说!”程三五不耐道。

    长青先生虽然双目失明,但说到自己熟悉之事,还是难掩自负神态:“此物名为星髓,乃是天外星辰崩灭之后所遗精华。”

    程三五与苏望廷都是一脸茫然,反倒是阿芙眉眼倏动,主动开口质疑道:“有人说是佛骨舍利,有人说是摩尼珠,你这话与他人有何差别?无非是不同教门各执一词罢了。”

    “荒唐!”长青先生争辩道:“星髓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与我是不是道门出身有何关联?无知妄人才会多加攀附!”

    “天降之物,确实……非比寻常。”苏望廷自诩见多识广,可这回真是大感意外,没法轻易相信对方所言。

    “你把星髓拿来!我立刻展现给你看!”长青先生挣扎着走下床榻,急迫要证明自己所言无差:“星髓有勾连诸天之能,可以使得法术威能大大提高,待我号令风雷扫平方圆之地,你便知晓我所言不虚!”

    苏望廷惊讶于长青先生的执拗,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可惜啊,我已经将此物交给拜火祠的穆长老,让他代为看顾,一时半会儿是拿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