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北司大珰
长青没料到程三五会突然这么问,稍作思忖,还是摇头道:
“不好相提并论,返老还童明这位道门前辈内修功夫精深,已有胎化易形的成就,寿数恐怕已过百载。至于这法术造诣……也不能简单用‘厉害’二字来衡量。”
“怎么不能?”程三五吃得滋滋有味、满嘴是油:“当初我跟大清净寺那两个和尚缠住安屈提,三对一,照样差点被他打死。”
“身处结界之中,本就处于弱势,术者的手段与能为恰恰表现于此,而不是看谁杀人更多更快。”长青解释:“而且道门之中多有避劫护身、消灾解厄之法,这就更没法强行对比了。”
“不就是逃命嘛?何必得这么冠冕堂皇?”程三五连连摇头,一副看不起的模样。
“你也不想想,几百年前中原大地朝代更迭、战乱不休,山野精怪出没,江湖龙蛇为害,就算是城郭市井也有鬼物作祟。”长青回想道:“那种险恶时局,一味好勇斗狠,不过是自寻死路。再了,道门也并非没有对付妖魔的手段,只不过……若论杀伤人命的能耐,恐怕确实比不过安屈提。”
长青自己是道门出身,自然清楚道法优劣所在。而且安屈提的法术造诣,哪怕放眼当今大夏,恐怕也是有数的高人。仅仅是池结界这一项,就算是设身处地,有着同样的外物相助,道门之中估计也没有几人能够做到。
可这样一来,又要如何解释安屈提被程三五三拳打死呢?
诚然,法力高深不代表下无敌,自古以来也不乏高明术者被人发现破绽弱点,从而被轻松击败的事例。
比如当初长青给吴茂才加持了两道法术,对上寻常武者几乎落入不败之地,结果照样被程三五掼杀。
类似的情况几百年前也发生过,当时江东吴地有山贼作乱,贼寇中甚至有术者施展气禁相助。每当交战之时,官军刀枪无法杀尚人,射出的弓弩箭矢逆反而回,这是一种高明的气禁金刃法。
后来官军中有将领看破气禁法的奥妙,于是命人伐树制作劲木白棒,并挑选军中膂力强悍的精锐士卒,执棒先登、攻入贼寨,一举打杀上千人,连同那术者的脑袋也被大棒敲碎。
就算是借助了什么法器宝物,这位能够以气禁法护持上千贼寇的术者照样算是当世高人。但这位术者几乎只精通气禁法,甚至只能禁制金刃铁兵,本领似乎不算太高。
然而这才是大多数术者的真实写照,哪怕是有修炼法术的赋资质,一辈子能够精通的法术可能就这么一两项,想学其他也未必能学会。
至于那些诸般法术信手拈来的人物,不论何家何教,那都是有着开宗立派资质的宗师大家。而且真落实到具体传承,往往也是有着主干与分支的明确区别,不能指望后溶子个个堪比宗师。
长青的师父达观真人离开中黄观后,曾游历名山大川,寻仙访道、搜罗经籍,他的用心正是希望能够另辟蹊径、独创一脉,让修炼道法之人不受此限、博览诸法。
长青的修炼也算略有成,可是当他见识到安屈提的能耐时,这才发现早有异域高手能够做到,而且成就奇高,这也是为何长青想要钻研安屈提遗留下来的物件。
安屈提法术手段层出不穷,长青后来反复推敲,觉得程三五杀败安屈提一事仍然存有未解疑点。
可是当他看到对面这个胃口惊人莽汉,只顾着埋头吃喝,长青便觉得自己似乎想太多了。兴许安屈提那时候真就是强弩之末,被程三五三拳打死了。
“店家!”程三五仰头喝完一盆羊肉汤饼,高声招呼道:“再来一盆汤饼!”
长青摇摇头:“事先声明,我可是一介山野闲人,没钱请你吃饭喝酒。”
“我请了。”程三五一拍腰间钱袋,爽朗豪迈。
程三五跟着苏望廷在宝昌社干了这么多年,也攒下一笔钱财,其中以波斯出产的金银币居多。
中原虽然繁华,但金银却意外稀缺,民间极少流通,要么是皇帝赏赐,要么是豪富高门进行大宗采购时会用上,市井日常则是以通宝钱为主。而在一些乡里村社,百姓手中甚至没有几枚现钱,交税赶集还是用布帛代替。
程三五来店肆吃喝,拿出波斯银币来结账也不方便。好在他打听到长安西市有胡商兑换银钱,于是离开玄都观后便直奔簇而来。
“就你这样暴饮暴食,不肠胃三焦能否承受,就你的这点积蓄,只怕还不够你一年半载的挥霍。”长青不禁揶揄道。
程三五也不担心,捧着酒碗道:“混呗,实在不行就去投靠母夜叉。”
长青发笑:“只怕要给她当狗。”
……
“让上章君久等了。”
翊善坊拱辰堡内,冯公公示意阿芙落座。
这位被满朝文武尊称为“大珰”的冯公公,身穿紫色圆领袍衫,顶戴乌纱幞头。
与常人印象中面容猥琐、老迈阴恶的老太监不同,冯公公面白无须、眉眼细长、鼻挺唇薄,竟是驻颜有术、宛如青年,身上那股阴柔气息更像是女子而非阉人。加之冯公公身材颀长,只要不是在皇帝陛下面前躬身伺候,他长身玉立、衣带当风之时,甚至会被误以为是画中仙人。
当今大夏皇帝未登基时一度受封王爵,曾短暂外任治政,冯公公在那时便已随侍左右。后来几番宫变兵乱,冯公公出力不少,有从龙保驾之功,得以奉命掌管内侍省。
冯公公深受皇帝信赖,国中各地上奏文表,往往先行呈送冯公公,然后才进奉御前披览,事甚至准许自行决断,权威之重、宠信之隆,让文武百官对冯公公大加阿谀、竭力输诚。
长安市井一度有谣言风传,冯公公貌若好女、深受重用,保不齐是因为当今皇上有断袖之癖,甚至有人冯公公就是女子身!
这些谣言越传越广,后来甚至传入皇帝耳中,陛下闻言发笑,询问冯公公掌管内侍省、监察下,为何放任慈犯上谣言风传?
冯公公回答亦是甚妙:“圣人云‘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市井民无稽之语,不必苛求合乎礼教。若是强令禁绝,恐令世裙生猜忌。不如放任自流,半年之后不过一饭后笑谈尔。陛下圣德恢恢,难道还容不下一两句市井俗俚么?”
皇帝听到这番答复,自是龙颜大悦,又给冯公公大加赏赐。
然而阿芙知晓,这明面上是君臣笑对,冯公公暗地里却是派出内侍省一批人手追根溯源,最终找到造谣之人,是当年一名落榜士人。
反正这位逞一时口舌之快的士人彻底消失于人世间,至于他临死前经历过什么,阿芙也懒得打听。
不过阿芙知晓,这位冯公公武艺也是极高,罡气运用非比寻常,能凝成万千缠丝,寄附外物之上。
传冯公公在宫中有一座练功房,从院门到屋中,布满罡气凝成的缠丝,宛如蜘蛛织网。一旦有外人靠近,哪怕是再高明的隐身法也会被缠丝察觉,从而面临罗地网一般的缠丝攻势。哪怕是铜皮铁骨,最终也只会被绞成一地碎肉。
但是冯公公对待拱辰卫,尤其是阿芙归属的十太岁,并不会仗着身份权位颐指气使,而是礼数甚佳,不吝关怀。
“星髓已经送给陛下过目了,陛下赞许内侍省办事得力。”冯公公言道:“至于那异域长生之法,既然目前尚不明朗,那就不要多提了。”
“程三五的事情,冯公公想必已经听了?”阿芙问。
“我也是刚刚了解。”冯公公面前桌案上摆着内侍省人手递上的人貌图形,正是程三五、苏望廷与长青三人,还随附有简略条文与近日行程,连他们何时何地见过何人都有详细记述。
“这个程三五三拳打死安屈提,此事当真?”冯公公看着程三五的人貌图形,绘制得惟妙惟肖,这是内侍省网罗各路人才后,整理传授的“画影之技”,不求写意而求写实,如同将人物样貌拓在纸上,但凡负责监视的人手都必须修习,并且以落笔迅速为上。
“不会有假,我就在现场。”阿芙回答。
“这安屈提曾见过陛下。”冯公公忽然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即便是阿芙也不由得微微变色,就听冯公公继续:“那时候陛下还在潞州治政,距今也迎…十七八年了。陛下与当地名士往来结交、饮宴唱酬,安屈提以当地祆祠祝祭身份赴宴。”
“他做什么了?”阿芙问道。
“初时无非是歌功颂德那套,称赞陛下礼贤爱民。”冯公公眼眸微抬,锐利精光一闪而过:“可当夜里他仗着法术闯进陛下府邸,声称能够辅佐陛下登基称帝。”
阿芙忽然有些佩服那位安屈提了,此权大妄为,显然不将帝王权威放在眼里。而且他夜闯王府,想必是与冯公公交过手的,即便当年冯公公的武艺不如今日,但放到江湖上也绝对是一流高手,估计安屈提给这位大珰留下深刻印象了。
“他敢这话,肯定是有条件的。”阿芙冷笑一声。
冯公公颔首道:“他他需要星髓,而彼时宫中收藏了一枚。”
“除了近来这一枚,宫中还有其他星髓?”阿芙其实猜得到,只是故作疑惑。
“前朝搜刮极盛,珍藏无算,有一部分遗存至今。”冯公公言道:“本朝初年突勒势大,兵锋南侵,有三百萨满召唤神鸦,引动漫妖火如雨,一度逼近长安。太祖取出府库珍藏,邀集下各方能人异士助阵。
“临战之际,东海大儒闻夫子带来皇极光阵的阵图,以太祖为阵枢,左握星髓、右持龙雀,三教高手联袂结阵,一举斩落神鸦。随即太祖单骑登临渭水桥头,舌绽惊雷、刀引光,喝退突勒大军。此后那枚星髓与大夏龙雀一同被收藏在禁中府库。”
阿芙听完这番讲述,想象一下那激战的场面,即便是她也感到一丝弱无力。阿芙本人在前朝攻略江南之前便已躲入古墓中休眠,几十年前才再度出关履世,所以并未亲眼见证大夏开国的战事。
“安屈提欲借星髓而得长生不朽,此事我也听楚中丞了,的确有些意外。”冯公公嘴角微勾,轻笑道:“此人如斯神通,怎的眼界这般狭隘?”
阿芙补充道:“就连他在西域的十多年经营,也尽是唬骗他人。安屈提自己根本就不曾信奉祆教,编造一堆伪经,聚拢一伙不成气候的贼寇,活该最后事败身死。”
冯公公言道:“当年我就觉得安屈提这人不可靠。他的法术是很高明,但对于如何经营筹划、施行谋略,好像知之甚少,全凭法术蛮干。”
“他一门心思都在法术上,反而变得不通人事了。”阿芙以手支颐,若以佛门之论,安屈提可真是一个大痴人,善智和尚当初评价倒也不算全错。
“可程三五却能够三拳打死安屈提。”冯公公将话题拉回来,曾经与安屈提交过手的他,一下子也无法想象,究竟要何等高深的武艺才能如此轻易打败安屈提。
“当时程三五像是变了性子,但他平日里就是一介俗人。”阿芙叠腿而坐,手指敲点扶把:“此人来历绝不寻常,有一件事我没跟楚中丞,程三五应该就是十年前河阳血案的凶手。”
“是他?!”冯公公这下脸色为之一变,拿起程三五的画影图形看了许久,然后又拿起苏望廷那一份,沉吟道:“陆相这是早就查到凶手,故意将他收容在西域,远避追缉。”
当年内侍省无论是人手还是规模,尚不能与如今相提并论,因此没有深入参与调查。
但不论怎么讲,河阳县开国伯孙氏一家灭门惨案,可谓是震惊朝野。那段日子阿芙在外地办事,后来也是听人提及,那凶犯途径京畿道时,京兆府、十六卫、南衙北司俱是如临大敌,长安封城七日,各县城门紧闭、行人绝迹。可除了几次零星截杀,最终也没能抓到那血案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