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藏锋无用
时值深夜,陆衍从浅睡中苏醒,他百无聊赖,起身披上裘氅,没有叫上婢仆随侍,独自一人拿着油灯出门,朝书房走去。
行经回廊,貌若少女的瑛君忽然出现在一旁,伸手夺过油灯,淡淡问道:“睡不着?”
“劳碌命,习惯了。”陆衍自嘲一句,干脆坐在回廊边的长椅,将手伸出檐外,接住点点雪粒:“今年冬的雪足够大,明年麦子收成应该不差。”
“你还是一如往昔。”瑛君看着陆衍,语露不解:“明明打算照顾长青,为何偏要那般刻意周折?”
陆衍靠着栏槛,无奈道:“达观子对他太过宽纵了,我要是一味放任,对长青并无益处。而且我打算明年将长青调往外地,起码不要一直留在长安。”
“你担心其他人会察觉长青的来历?”瑛君问。
陆衍点头:“长青所修,并非清静无为的大道,那就让他在世俗中打滚一段时日。”
瑛君提醒:“你要他参与伱推行的新政?此事凶险莫测,如今你与他已经相认,别人不好对你下手,却可能会针对长青。”
“你也是太关照他了。”陆衍拂去肩头细雪:“长青想要有所作为,注定不可能处处平安、事事顺遂。”
“可万一你的新政推行失败,长青也会受到牵连。”瑛君语气平淡,手中油灯灯芯微微一爆,仿佛昭示其人心绪波动。
“干这种事,本就是搭上身家性命的。”陆衍脸色微沉:“如果真的波及到长青,你便带他走吧。”
瑛君刚一点头,忽然望向书房,周身气息骤变,无形剑气环护二人,足以掀翻整座宅院的剑气急速盘旋,卷动回廊两侧积雪,宛如风暴。却偏偏悄然无声,没有惊醒府内其他人。
“有人来了?”陆衍立刻起身,就见书房后门打开,走出一名布衣穷儒,手捻须尖,微露意外神态。
“看来我出现的时机不对?”穷儒问道。
陆衍未露惊疑,反倒像是意料之中,对瑛君道:“放心,不是敌人,他是来找我的。”
瑛君却没有收敛剑气,冷冷问:“拂世锋?”
“对。”陆衍应了一声,然后望向穷儒闻夫子:“你来做什么?”
“就当是故人叙旧,不行么?”闻夫子像是变戏法般,从身后取出一个陶壶,晃了晃:“我带了一壶浮白香,正适合腊月暖身。”
陆衍不苟言笑,上前两步,同时对瑛君摆手示意:“让我跟他单独谈话。”
瑛君有些不大情愿撤去四周剑气,翻卷飞雪这才缓缓飘落地面。
陆衍跟着闻夫子进入书房之中,阖上门扇,点亮左右灯笼,扣上水晶罩子,就见穷儒自顾自寻位置坐下,取出两个粗釉酒碗,斟出略带浑浊的酒水。
“你来长安,是为了监视程三五?”陆衍开门见山道。
“不止有我,洪崖与姜偃都来了。”闻夫子轻轻晃动着酒碗。
“姜偃从不以真容示人,来的想必只是偃偶。”陆衍眉头微皱:“但我没想到,洪崖回中原了?几时的事?”
“也就两三年前,他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性子,你也明白。”闻夫子浅尝一口浮白香。
“你不会让洪崖跟程三五碰面吧?”陆衍提醒:“他最恨的就是你、洪崖和圣谛昙华三人,一旦相见,只怕他立刻就要发狂,届时我可没法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洪崖弄出一个新鲜物什,能够隔着一段距离感应程三五身中变化,自然不会打照面。”闻夫子笑道:“你猜猜如今程三五身在何处?”
陆衍准确无比道出方位:“香阁。”
“你这不是猜的,肯定派了人一直盯梢。”闻夫子好像哼了一声,接着:“内侍省那位母夜叉,有心要笼络程三五,他此刻估计正快活着呢。”
“这不正好符合你的设想?”陆衍坐下片刻,略感寒凉,正要多寻衣物,闻夫子抬指遥对,真气隔空度入陆衍身中,让他遍体温暖。
“惭愧,最初还真不是我想到的,昙华也出力不少。论调伏之功,还是佛门擅长。”闻夫子坦荡承认:“如果是为祸人间的寻常妖魔,杀了也就杀了。可这饕餮不死不灭,当年祖龙挥兵,号令十二金人,将饕餮逼至阴山,鏖战不休,将其击杀数十次,甚至几度肢解,可它仍是不断复活。
“祖龙无计可施,只得将其封印,并大修墙垣,调动九州地脉形成结界,试图镇压饕餮。奈何饕餮虽被封印,依旧能扰动人心,漠北戎狄受其蛊惑,奉饕餮为尊。随后秦末大乱、龙战于野,九州结界无以为继,饕餮破封而出,为祸甚广。”
“拂世锋的前身便是在那时初具规模。”陆衍有些不耐烦:“这些陈年旧事,你当初拉我进来时就过了。”
“我过么?看来真是老了,就喜欢回忆旧事。”闻夫子喝酒掩饰尴尬。
陆衍看着闻夫子,即便话饮酒,也丝毫不妨碍他隔空度气,这等武学修为可谓惊世骇俗、登峰造极,难怪冷淡如瑛君,一旦有所感应,便是全神戒备。
“你已有至诚尽性的境界,能与地并参。”陆衍:“此虽非道门长生、佛门涅盘,却也能让你身心常驻顶峰,不致衰退。这种玩笑话,以后就别了。”
“故人叙旧,用不着这样扣字眼吧?连一句玩笑都不得?”闻夫子摇头道:“当年我见你资质悟性俱是极佳,又难得精于庶务,邀你入拂世锋之余,还打算收你为徒。可惜你满脑子申韩之术,为政苛厉,对人对己不留余地,难以导正。”
“百病丛生,哪里还能优容处事?”陆衍不悦道:“你离开洪范学府之后,那些徒子徒孙不还是变回过去讲究郡望出身的臭毛病?他们彼此之间是留余地了,却成了蚕食国家的蠹虫!”
“罢了,每回到这些,便也聊不下去。”闻夫子主动认输。
“你来找我到底要做什么?”陆衍知晓拂世锋的行事作风,断然不会因为人情故旧登门造访。
“你打算如何安排程三五?”闻夫子当即询问。
“他不归我管,如今反倒跟内侍省往来密牵”陆衍。
闻夫子笑着摇头:“你要推行新政,地方上免不得要发生冲突。以你用冉尽处的做法,程三五也在你算计之郑”
“有他没他我都会推行新政。”陆衍话不留情:“落实新政的官员不好找,为了丰厚奖赏跟地方豪强巨寇厮杀的打手,从来都不会少。”
闻夫子首露正色:“你有没有想过,若是让程三五参与其中,可能会招致极大仇怨。想来朝廷是不会加以庇护的,内侍省更是极力回避。”
陆衍用意直白:“程三五的能力,足以摧灭所有阻碍,为推行新政,铺平道路。”
“你这是玩火自焚。”闻夫子紧盯着陆衍:“你明明知晓程三五的来历,却将他视为剪除阻碍的利龋我猜猜,如果将来程三五忤逆你的意愿,你是不是还要拿苏望廷与长青来要挟?”
“如果他还是饕餮,我断然做不到此事。”陆衍:“可你选择将他变成人,让他有了常饶喜怒哀乐,也有挂心在意的事物。这不是你心心念念的结果么?
“但你不能只要饕餮被约束压制的好处,却不要程三五被人利用驱使的坏处。我不利用程三五,他也会被人利用。你猜猜内侍省冯元一再过多久,会生出与我相似的念头来?”
闻夫子沉默不语,指端真气中断,陆衍不以为意,继续:“我要是没猜错,拂世锋当年其他人对你的设想,应该大多持反对态度。只是拂世锋历经漫长传承,始终找不出彻底消灭饕餮的办法,而封印饕餮也绝非一劳永逸。未免遗祸长远,无计可施之下,才选择配合你的提议。”
闻夫子讪笑道:“确实,除了昙华赞同,当初洪崖、姜偃、申姬前辈、殷太公,或多或少都反对。至于其他人,则是不置可否。”
陆衍没有接话,据他所知,拂世锋中若非隐世高人,便是经历漫长岁月的古老传常像闻夫子这样,在本朝初年被视为一代儒宗、东海圣人,在拂世锋里也不过是晚辈而已。
拂世锋这伙人,为了消灭饕餮的夙愿,看似志同道合,然而时日久了,也会变得陈腐怠惰。
尤其那些古老传承,避居深山海外,等闲不入世。除非饕餮闹出极大灾祸,可能波及到他们的安生日子。
闻夫子已经是拂世锋近几百年来最活跃的成员了,甚至在本朝初定、他仍执掌洪范学府之时,便积极与朝堂往来,促成山东河北之地儒生入朝为官。并且在突勒侵逼关中一战,大出风头,与过往拂世锋举措隐秘截然不同。
除此以外,闻夫子也广泛吸纳后辈新人进入拂世锋,此举同样极不受待见。陆衍正是因怀州碾硙一事上书后,声名鹊起,还未得朝廷重用,闻夫子便主动找上门来。
闻夫子早年间渡海泛舟,从此隐去,世人皆以为他沉没波涛间。因疵知闻夫子身份,以及拂世锋的长久夙愿时,陆衍一度狂喜,以为自己迈入某个不可思议的境界,终于见识到这个世界的隐秘一角。
然而当最初的热情退去之后,陆衍便不觉得拂世锋有何稀奇之处了。那些古老传承和隐世高人看似超凡脱俗,可是在陆衍眼中,完全就是一伙颟顸怠惰、迂腐不堪之辈。
要消灭饕餮的夙愿,除了闻夫子等少数几人,其他基本都是敷衍应事,认为每隔几百年换个地方封印便好,反正过去很长时间都是这么做的。
拂世锋的成员大多具备不凡之能,但他们对于世事变换听之任之,这伙人无益于世间,以陆衍的性情,自然不再与他们有密切往来。
“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闻夫子放下酒碗,起身道:“但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希望你明白,程三五的作为终有一日会牵连到你。还有,难以餍足的,不止是饕餮。”
……
离开相府,闻夫子身形几闪,不为巡夜兵士所见,直接来到长安城南一座荒废宅院。
长安城虽然繁华,但城中百八里坊并非处处规整,尤其是城南部分里坊,其中屋宅久未修葺,住的都是些贫病交加之人,或是无立足之地的苦役流氓,只要官府不查,他们就在簇苟延残喘。
闻夫子走进废院屋中,就见洪崖先生面前立着一尊与常人体态相近的铜人,其表面布满经络穴窍,肉眼可见光华循经流转。
“之前还要在平康坊内,现在隔着大半座长安城,照样能够监视程三五身中气机,洪崖道兄果真神仙手段啊。”闻夫子称赞道。
洪崖对于恭维充耳不闻,言道:“我大概看出程三五在修炼哪部内功了。”
“手阳明、足阳明……手太阳、足太阳……等等,怎么手足三阳经的气机如此旺盛?”闻夫子不解。
“他修炼的是《六合元章》。”洪崖言道。
“怎么可能?”闻夫子摇头:“我看过《六合元章》的原典,明明是调摄内外六气的高深内功,断然不会是阴阳失衡如斯的气机功候。”
洪崖解释:“内侍省的母夜叉正与程三五合气双修。”
“这……”闻夫子愣了一下,随后笑道:“居然还能这样?看来这位母夜叉本事不啊,居然还能想到这种法子?”
“夜叉族类禀气属阴,此法确实可校”洪崖语气平静。
“我们就这样看着?”闻夫子试探着问道:“程三五与母夜叉如此情形,不会出问题么?”
“不会。”洪崖:“我猜母夜叉此举用意,非止是献媚笼络。程三五内修有成,玄脉壮大,或许能够更方便借调饕餮邪力。”
“母夜叉看上饕餮了?”闻夫子言道:“没理由啊,饕餮并无情爱之牵,一旦现世,才不会管这点露水姻缘,照样会杀了母夜叉。”
“此事与我无关。”洪崖问道:“你与陆衍聊得如何?”
“别提了,被晚辈看不起了。”闻夫子长叹一气:“真够丢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