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应天府的南城,微微有些凌乱的街巷之中,慢慢亮起了灯火,这里住的大多都是一些普通人家。
中桥巷尾一座小院里,一家四口正围坐于桌案吃晚饭,正北而坐的男主人三四十岁,看装扮是名书生,傍边挨着的是女主人,侧面坐着一大一小两个年轻后生。
饭食简单,三菜一汤,芹菜,豆腐,泡白菜,鲫鱼汤。
这户人家很注重礼仪,吃饭时个个坐姿端正,也不说话,细嚼慢咽。
这时,主坐的书生男子放下空碗默默的回了房,女子看着丈夫的背影,轻皱了下眉,也跟了过去。
“相公,你怎么啦,莫非有啥心事?”
老书生没有回答,而是叹了口气,静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妻子好一会儿,问道:“婉娘,你嫁到我冯家多少年了?”
“今年整整二十年哩,相公怎地忽然问起这个。”
冯书生看着妻子那一脸的风霜,一脸的愧疚,温言说道:
“婉娘十五岁就嫁给了我,这些年我一心求学,家里生计都是你一个妇道人家操持,苦了你了。”
妇人不以为然的笑笑,轻捋额头的一丝秀发,慰言说道:“相公,我觉得这样很好哇,你看咱们一家四口安安乐乐的,宝儿庆儿也都已长大成人,将来如若相公科举高中,咱们一家子呀,就都是人上人啦。”
冯书生却是苦笑着摇了摇头,“婉娘,我不打算继续读书考科举了。”
妇人呆住了,“啊,相公莫非是读书遇到什么难题了,不要紧的,要不歇上两天静静心,说不定心中难题突然就想通了呢。”
冯书生摇了摇头,“婉娘,为夫十七岁考中秀才,连考六次科举都是名落孙山,如今突然想通了,这科举呀,为夫就是再考六次怕是也难有出头之日。”
冯秀才似乎早已想好下定决心,一脸坚决的说道,
“今天为夫在告栏上看到贴的报纸,陛下征召一批秀才和童生入京营当督抚官,为夫想去当兵。”
“当……兵?”这下妇人整個人都愣住了,然后赶紧问道:“相公,去京营是当兵还是当官呀。”
“督抚官,一个从七品武职,算不得官吧,估计是做文书之类,听说要管后勤和军律之类的。”
对于这个问题,冯秀才显然也是有些茫然的。
妇人连连摇头,“相公,那如果你去当了那什么督抚官,将来还能考科举吗?”
看来妇人对于自己丈夫的科举之路很执着。
“婉娘,不要再执着科举那条路了,为夫选择去京营做督抚官,是为了大宝儿。”
“为了大宝儿?相公,这是为何?”
冯秀才叹息一声,一脸苦涩,“咱家大宝儿都十八岁了,小庆也有十五啦,都到了要成婚的年龄,得给他们找媳妇成家。”
“咱家没有别的进项,全靠婉娘你辛苦打理那一亩菜园子维持一家生计,而为夫只是个百无一用的老书生,又那有余钱给他兄弟俩成家。”
“为夫去京营做督抚官,是奔着那30两安家抚恤银去的。”
冯秀才说到这里,似乎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用力的拍了一下椅子扶手,说道:
“就这么定了,等我拿到那30两安家抚恤银,你就托媒婆去给大宝说门亲事。”
熄灯后,妇人转辗难眠,冯秀才也是瞪着两眼,对于突然放弃这个大半辈子坚守的科举之路,他们夫妻俩心底都是有些茫然失措。
冯秀才也是个性情果决之人,决定了的事就马上去做,毫不拖沓。
第二日天一亮,冯秀才喝了一碗凉水,早饭没吃就踏步出门,前往京营应征。
当冯秀才走到北大营时,太阳都老高了。
神机营大门前已经有不少人,有人摆着几张桌子,看样子是正在登记录名。
来报名的大多都是些穿着破旧长直衫的书生。
登记官拿着书生递过来的牙牌,开始对照,然后问道:
“姓名?”
“董浩源。”
“年龄?”
“虚岁26。”
“来自那里?”
“焚衣街西门巷。”
“是童生还是秀才?”
“童生。”
负责登记的问到这里后给了那叫董浩源的书生一块木牌,说道:“三日之内拿着这个牌子来神机营入职。”
“长官,那个……安家抚恤银什么时候给?”
“你来入职后,我们核实你的身份无误就可给了。”
又登记了几个人之后,轮到了冯秀才。
这时登记官也许觉得一直这样登记太过麻烦,每次自己都在重复问那几个问题,完全没有效率,登记官朗声说道:
“诸位,你们报上自己的姓名,年龄和住处,还有是秀才还是童生身份,至于安家抚恤银,要入职核明身份后才会给。”
登记官说完对冯秀才点点头,示意开始登记他了。
“冯冼,虚岁38,家住城南中桥巷尾,秀才。”
冯冼登记完后也领到了一块木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一旁观看。
冯冼发现来登记的以童生居多,秀才较少,而且年龄都是30左右。
冯冼能感觉到这些人大多都是和他一样,迫于家庭生计,奔着那30两的安家抚恤银而来的。
冯冼顿时觉得有些不公平,为什么童生和秀才会一样的待遇,秀才好歹也是有功名的好不好。
这时一股酸馊味传来,只见一位手里拿着拐棍的乞丐向登记的桌子前凑。
“那里来的乞丐,这里不是乞讨的地方,速速离开!”
登记官大声呵斥。
只见那乞丐两手分开那肮脏的头发,露出下面一张污黑的脸,说道:
“谁说我是乞丐,我是来这里报名做督抚官的。”
登记官一脸不可思议,显然被气乐了,大喝:“你捣什么乱,我们神机营督抚官至少也得是读过书的童生。”
乞丐昂首叫道:“我是秀才。”
“………。”登记官明显无语了一会,“伱说你是秀才?把你的凭证牙牌拿来。”
乞丐双手一摊,“我从北直隶逃难至应天府,没有这些。”
登记官脸都黑了,“你是流民!”
这时人群中有人认出了乞丐,叫道:“这个人我见过,是秦淮河百川桥下行乞的乞丐。”
“你这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百川桥下确实有这样一位乞丐。”
“这乞丐那里像秀才,以我看这是一名疯子。”
登记官驱赶乞丐:“走走走,你不能证明自己身份,就算是北方来的秀才又如何,快走开吧。”
这时乞丐大喊大叫起来:“我不要安家抚恤银,我只想参军报国,我要杀建奴鞑子,杀建奴鞑子!”
“建奴鞑子毁我家园,我要杀鞑子!”
登记官见他在这大喊大叫,很不耐烦,“来人,把这捣乱的乞丐赶走。”
很快乞丐被两士兵拖向一边。
乞丐呜呜大哭起来,然后大叫道:
“三百年来养士朝,满朝文武尽折腰,纲常留在卑田院,乞丐羞存命一条。”
乞丐说完就要向墙上撞去,好在刚才那两名拖他的士兵没走远,一把又将乞丐拖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