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最后告别
    二月的堪萨斯城，天空蒙着一层浅浅的蓝灰色，又高又远，顺着头顶之上那片苍穹往远处望去，似乎始终看不到尽头，就这样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极限，世界在脑海里的想象力无止无休地拓展。
    万里无云，稀薄的阳光徐徐洒落，不滚烫不炙热，却也不寒冷不凛冽，身体不由稍稍放松下来。
    “这样的天气，一片风平浪静，着实难以想象上个月的惊涛骇浪，联合会决赛那天，应该永生难忘。”
    “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们对比赛没有任何掌控力，哪怕以前输掉比赛的时候也没有这种无力感。”
    “天气，我们确实没有能够控制。就好像疾病一样，对吧？”
    “也就是那时候，我终于真正明白你和菲利克斯的感受。你们在拼搏，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更加用力，哪怕只是呼吸、行走、奔跑这样理所当然的事情，你们也需要用尽全部能量去争取去奋斗。”
    “所以，当人们称赞我如何如何的时候，我总是在想，我没有那么伟大，在日常生活里兢兢业业工作、勤勤恳恳生活的每个普通人都有自己的伟大。”
    “我就只是一个抱着我橄榄球跑来跑去的普通人而已。”
    说着说着，笑声就在胸膛轻轻激荡开来，一片轻松。
    墓园里，静谧祥和，只有李维一个人躺在草坪上，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狗尾巴草，自言自语地絮絮叨叨。
    身后，就是安妮-加拉斯长眠的地方。
    李维不是一个人自言自语，他正在和安妮闲聊，又是吐槽又是玩笑，不亦乐乎，一切似乎没有改变，他们坐在台阶上、坐在化疗室、站在训练基地外，嘻嘻哈哈地谈笑风生，分享日常的点点滴滴。
    外面，依旧喧嚣。
    整座堪萨斯城依旧在派对模式，忘乎所以地庆祝卫冕超级碗，这场狂欢可能能够一直延续到三月。
    然而，那些热闹和繁华，却与这里的安静无关。
    李维想，安妮应该不习惯，她是那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总是欢声笑语、总是嬉笑打闹，停不下来。
    就好像现在。
    安妮的安静，只是在捉迷藏而已，说不定此时此刻就捂着嘴巴偷偷摸摸地闷笑，等待李维放松警惕的时候，抓住机会跳出来——
    狠狠吓李维一跳。
    然后。
    “哈哈，哈哈哈。抓住你了！”
    “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我就知道我能够抓住你。”
    “哈哈哈。”
    欢快，灿烂，肆意。
    李维有一种错觉，他似乎依旧能够听见安妮的笑声，眼前这一切则是安妮和所有人开的一个玩笑。
    他知道，这是一种错觉。
    安妮去世了，病痛无情地带走了她的生命和活力；但是，她再也不需要面对化疗，再也不需要被医生监控身体指标，再也不需要担心头发全部掉光成为秃头，再也不需要担心因为疼痛整晚彻夜难眠。
    此时此刻，他就躺在墓园草地里，身后就是墓碑，意识清醒、身体放松，再理智也再清醒不过了，他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却总是忍不住想象——
    时间，似乎永远定格在堪萨斯城初冬的那个午后，他们训练结束，在后门看到前来应援的球迷们，安妮就在其中，于是他们站在那里嘻嘻哈哈地说笑起来，其他球员们也来来玩玩，气氛一片融洽。
    “嘿，安妮，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吗？”
    “其实，从来没有喜欢过橄榄球。”“也不是讨厌，就只是……陌生，我对橄榄球没有任何了解。”
    “伯恩斯教练挖掘我是因为走投无路，球队已经没有替补了。”
    “我答应加入红潮风暴则是因为不小心把一个抢劫犯擒抱骨折了，学校答应帮忙解决诉讼问题，代价则是我加盟球队。”
    “看，一切就是如此简单，没有梦想，也一点不浪漫。”
    “我继续打橄榄球，只是因为我能；而且橄榄球看起来蛮赚钱的，它就只是一份普通工作而已。”
    “所以我才能够如此冷静，因为我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
    “但是……”
    话语，在这里停了下来。
    李维静静地望向天空，心绪汹涌，花费一番力气才重新镇定下来。
    “但是，你们让我意识到，这不只是一项运动而已。”
    “它是一种希望一种信仰，同时也是一种梦想。我应该谢谢你，就好像应该谢谢老橡树酒馆一样。”
    “是你们让团队精神变得真实，是你们赋予比赛意义，也是你们让梦想具备了成为现实的可能。”
    “安妮，其实，我没有那么伟大，也没有那么特别，我无法承担你们梦想的重量，我真的害怕自己搞砸了。”
    美联决赛，那是李维第一次真正感觉到情况脱离控制，也是李维第一次真正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辜负安妮的梦想，害怕自己竭尽全力也依旧无法坦然面对比赛结果，害怕自己可能永远留下遗憾。
    猛地闭上眼睛，一片温热汹涌而上，黑暗里再次浮现那张比赛的一幕幕，心脏狂跳不止，几乎就要炸裂。
    但也恰恰是在那一刻，李维第一次感受到了这项运动的特别，他不再是一个过客，也不再是因为系统才选择橄榄球，而是真正成为橄榄球的一部分。
    那是梦想的重量，同时也是信仰的重量。
    前所未有地，李维和这座城市、那些球迷联结在了一起——
    他们并肩前行，携手作战。
    “现在，当我在球场奔跑的时候，再也不是一个人。”
    这是一个秘密，一直隐藏在心底不曾也不敢说出口的秘密，作为球队队长，李维相信自己需要背负这样的压力并且面对这样的考验——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一直到今天，一直到赛季全部落幕，李维才悄悄地分享给安妮倾听。
    刹那间，一缕阳光洒落在李维身上，温柔而温暖，宛若怀抱一般，一阵微风卷来，轻轻拍打李维的肩膀，仿佛正在安慰他一般。
    猛地一下，李维睁开双眼，愣愣地看着天空里的阳光，仿佛再次看见安妮的身影，她依旧在笑着依旧在跑着，她依旧在嚷嚷着。
    “菜鸟，你永远不会独行。”
    然后，李维终于意识到，前所未有地清晰意识到：
    安妮走了，那个用尽生命所有能量点亮世界一个小小角落的女孩，那个翘首以盼能够出息自己毕业典礼的女孩，在十二岁生日到来之前，就这样凋谢了。
    这个想法，一下抓住李维的心脏，狠狠地收拢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