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仪式’
作者:绯炎   伊塔之柱最新章节     
    现场犹如一出默剧,骑士们徐徐前行,人与牲畜在严寒之中喷薄着白雾。队列之中,莫德凯撒公爵身形高大,神情严肃,他出身军旅,习惯不苟言笑,只用冷淡的神色注视着四周,而人群鸦雀无声,只看着这位圣剑的持有者。

    与之并行的是王室的代行人,持杖的封王,由国王亲自指认的执政官——都伦的执政官是一个神情冷峻的中年人,只看外表比公爵大人稍稍年轻一些,不过两人皆是冷淡的性子,此刻走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落雪飘飘,火把的光芒穿过众人的头顶,摇曳不定。

    外面皆传闻,现任执政官与凤凰家族交恶,但此刻二人并骑而行,这谣言似乎不攻自破。只是希尔薇德看到这一幕,却小声咬着方鸻的耳朵:

    “看来传言非虚。”

    “这怎么说?”方鸻则完全看不明白。

    “每年的行猎季庆典是由王室与地方共同举办,算是一场政治作秀,”希尔薇德向那方向看去,“不过看看那两位大人物的样子,却不像是亲密无间。”

    方鸻摇摇头,心想上刑场的表情也不过如此。而连表面工夫也不愿作,私底下如何可想而知,他想到这一方面,才算是理解了贵族千金的说法。

    两位大人物身后,是欧力圣殿的主教,欧力象征着太阳、光明与纯正之焰,火正是其司职范围之下,因此凤凰圣剑,亦是欧力的圣物之一。

    圣剑平日里,也保管于都伦大圣堂之中,受太阳神力庇佑,只有必要之时,或每年这个时节,才会从圣堂之中取出,与世人见面。

    过去它只是骑士手中利剑,但寄托于上的象征与日俱长,逐渐成为人们心目中安定的希望之一。仿佛只要凤凰圣剑仍在,南境的安宁便会一日日持续下去。

    欧力大主教身着神袍,手持金杖,完全是盛装出行,单看外表这完全是一个和蔼的老人,全然看不出是欧力在凡世的代行人之一。当代主教是个老好人,也是都伦稳定的柱石,国王与宰相正是看在他面子上,才没直接介入南方。

    但老人看了看日益剑拔弩张的执政官与公爵大人,在寒风中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听说国王陛下让公爵大人前往戈蓝德觐见哩。”

    “当今国王陛下不过是个孩子,这只怕是宰相大人的意思……”

    “宴非好宴。”

    “但凤凰圣剑象征着忠贞,公爵大人若不如此,又如何表明自己是真的忠诚于王室,别忘了这可是凤凰家族在南方立足的根基。”

    “科尔曼亲王不也代表着王室正统?先王、亲王与公爵大人在一个战场上奋战过呢,听说三人交情匪浅……”

    “嘘,少说两句……”

    “说了又怎么了?”

    “超竞技联盟规定。”

    “鸟毛联盟,什么德行——”

    方鸻听人群之中有人窃窃私语,只听这语气,便知发言人是他们在地球上的老乡,毕竟本分的市民们可不敢胆大至此。

    此前联盟又发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规定,要求南方选召者禁止参与原住民之间的争斗,听来没什么不妥,但苏菲看了忍不住讥笑了两句。

    这是只许州官放火,选召者们心中自然明镜一样。

    只是无形之间,人们心中所期望的正义,似乎正在偏离于大多数人一方的立场。私底下只是不满的怨言,而久而久之,似也会化为滔天的怒火。

    方鸻看着众人沉默下来,心中也在想着这件事,有点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他所在的这个星门之后的时代,似乎正在逐渐远离他心中那个影子,这究竟是过去存在谬误,还是仅仅自己生不逢时?

    那些人说的是拜恩一战的历史,公爵、亲王与老国王与一众南方贵族在诺格尼丝并肩而战的经历。当时老国王对于莫德凯撒公爵十分欣赏,并在阵前赐予战马——那马名为黑蔷薇,即此刻公爵身下坐骑。

    黑蔷薇虽已上了年岁,但在众人眼中仍显高头大马,威风凛凛,那是南方罕有的良马——里昂地区战马的一类,而这一匹,更是相传有巨龙的血脉,虽已十分淡薄。

    这马是如此有名,以至于连方鸻也听过其名号。毕竟在白石丘陵一战,它从战场上驮着负伤的罗班一跑就是十四公里,救了这位大名鼎鼎的英雄一命——

    先国王其实是考林—伊休里安历史上少有的贤君。

    壮年时掌权,深得矮人与精灵盟友之友谊。拜恩之战又临危受命,一战而定帝国,随后又有平定邪教、扶持南方炼金术士联盟的诸多举措。

    其在位只有短短十七年,但却打造出考林—伊休里安国王历史上一段蒸蒸日上的时代。

    科尔曼亲王正是其同父异母的兄弟,至于老国王这个兄弟虽然生来面目丑陋,但两人关系却一直如影相伴。科尔曼亲王在先国王的王储时代,便一直是其左膀右臂,一直到其即位为止。

    两人可说共同描绘了王国的今天,君臣辅佐,也足为考林—伊休里安历史上一段佳话。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十年之久,又有几人可想到今天的情形?

    方鸻过去对于考林—伊休里安这些宫廷秘史也不甚了解,但卷入这一系列事件之后,他——或者说塔塔小姐也做足了功课,让他对这里面的一些关节掌握日深。

    至于今天宰相一方对于亲王的打压,其中又有几分是出自于老国王的临终之意?

    方鸻不由摇头。

    王权的起起落落,这又有谁能说得好?

    不过这些归根结底与他关系不大,方鸻只分开行人,想要靠近那队伍一些,引得周围一阵漫骂。可他才不管这个,毕竟是少年心性,心中十分好奇于传言之中的火凤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那可是梦幻一般的景色。

    至于王权的争斗,就让它先放到一边好了。

    希尔薇德心下有些好笑,只被他牵着一只手,两人穿行于人群之间。至于巨大的构装体,由于怕引人注目,早已收了起来。

    众人走近一些,才看清这些队伍之中的骑手。

    两位大人物与主教过后,后面是一个高个子的年轻骑士,肤色苍白,神情虚浮,对方只低着头,漆黑的眼底一片阴翳——方鸻见此人身披一件黑色披风,领口处别有一个凤凰徽记,正讶异于对方身份——凤凰家族的人?

    忽然之间,他听到一阵阵低呼声传来。

    他左右看去,才听清人们口中所言的声音:“是罗什勒少爷,城卫军找到他了……”

    方鸻正感到这名字有些耳熟。

    忽然之间,一只手从旁里伸来,捅了他一下。他回头看去,才见银色维斯兰公主殿下严肃的神色,严冬之中的深夜天气有些冷,苏菲脸色微微发白——只看不出是严寒失温,还是紧张。

    她吐了口气,说:“是罗什勒-莫德凯撒。”

    方鸻也猛然想起了这人是谁。是那锈迹斑斑的盔甲之上,所铭刻的名字。

    是莫德凯撒公爵的长子。

    可人们不是说他失踪了么,这就被找回来了?

    只是他想到那盔甲的来历,心中才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看向苏菲,这位银色维斯兰的公主殿下心中的不安,显然同样也是源自于此。“这里面有问题,艾德……”她悄声说。

    “你怀疑什么?”方鸻问。

    苏菲摇了摇头,这只是她心中的直觉,但一时之间怎么找得到理由。她总不能拿着那盔甲,上去找人质问,先不说他们有没这个资格,而这件事对方要解释起来也很容易。

    她说那盔甲在暴风雪之中行走,可又有几个人会相信?连她自己都无法确定那是不是错觉。

    希尔薇德在一旁看着他们两人。

    方鸻这才留意到贵族千金的目光,问道:“希尔薇德,你认为呢?”

    少女轻轻摇了摇头,“静观其变吧。”她说。

    有了这出插曲,众人看热闹的心思才淡了不少,但总得等仪式结束,他们才好离开。只是三人互视了一眼,总觉得今天晚上这件事情没这么简单。

    罗什勒-莫德凯撒过后,才是一个少年骑士,年纪不过与方鸻相仿,个子不高,但英俊异常。

    方鸻看到此人,便认出对方是谁,他早闻其名,而不见其人——毫无疑问对方正是埃南-莫德凯撒,那传闻之中不得公爵喜爱的幼子——比较起来,埃南与自己的兄长相比确也有些格格不入,虽同样披了一条黑披风,但未配利剑,下面也不是戎装。

    看起来文质彬彬有些书卷气,却也与其他人迥然相异。

    他不由看向后面无冕之冠。

    不过因为德丽丝的缘故,两人皆在旅店之中没有出来——

    只是无冕之冠的好友,那个先前他们见过一面、在灰烬山林战死过一次的年轻剑士‘森林’这时在一旁补充道:“埃南先生在选召者之中名声很好,他和南方联盟的高层一直走得很近……”

    南境同盟解散之后,这些人一时没地方可去,干脆留在了德丽丝身边——毕竟那位西林-丝碧卡家族小公主,除了希尔薇德之外,也只对无冕之冠最亲近。

    至于灰岩先生这边反正也有奎苏女士的团队,再多一些人方鸻也无所谓了。

    他听了森林的话,心中也不奇怪,毕竟他们到都伦时,也受过菲奥丝小姐的帮助。

    当埃南-莫德凯撒出现之时,不少选召者在人群之中叫起好来,引得原住民一阵异样的目光。苏菲看了这一幕,忍不住直摇头:“……挺弱智的。”

    她说的是自然是选召者——

    方鸻心中也明白,选召者这些行为,对于对方在凤凰家族的地位只有害处没有好处,不过选召者谁又在乎这个呢?在大多数原住民心目中,这就是一些无法无天之徒。

    公爵也皱了一下眉头,倒是执政官在一旁有些好笑地看着这一幕。

    一行骑手皆回头看了这少年一眼,后者叹了口气,只看了看四周,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样子。

    方鸻看着这英俊非凡的年轻人,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希尔薇德,不过舰务官小姐似乎还在思考之前的事情,丝毫也没在意前面有什么人经过。

    只过了一会,她留意到方鸻的目光,才抬起头来,浅海一样的眸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他:“在看什么,船长大人?”

    “没、没什么……”

    希尔薇德露出了然的目光,眉尖轻轻一抬,但浅笑了一下,也不揭穿他。

    一行骑士缓缓行向广场中央,那里原本有一个台子,来到台前不远处,公爵才翻身下马,其他人也齐刷刷一片下马,步行向前走去。骑士黑沉沉的长披风拖在雪地之中,分外醒目。

    一行人走上石台,仪式似乎也到了最重要的一刻,广场上鸦雀无言,人们皆屏息等待。

    这时公爵转过身,双手举起凤凰圣剑,经由老主教祝福过后,他才铮然一声拔出圣剑——长剑映着一道火光,在雪地之中似乎明晃晃一片,让所有人都忍不住眯起眼睛、回过头去。

    但下一刻,人们看着莫德凯撒公爵手中的圣剑,才齐齐发出一声赞叹的低呼。

    圣剑其实与普通的长剑也没什么不同——

    只是剑刃明晃晃的光,在火光映衬下摇曳不定。剑长约三尺,由后向前逐渐收狭,形成犹如龙舌状的形状,上面隐有火焰的纹理,沿着剑脊蜿蜒向上。

    人们赞叹的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都伦骄傲,每年一度,他们在这里目睹其风采。

    莫德凯撒公爵这才举起手中之剑,指向广场前方,声音沉稳地开口道:

    “都伦的子民们。”

    “托先贤庇佑,我们才能在此开疆拓土。”

    “凤凰之剑见证了都伦的历史,也见证了我们代代于此的血与汗。”

    “它是南境的象征——”

    “也是坚韧不拔之写照。”

    “凤凰之魂,将从火中诞生。”

    “而我们亦从火中归亡。”

    “南境之民,请归聚于此。”

    “倾听这古老的声音。”

    广场之上,人人皆仰起头,注视着这一刻。仿佛在每一年这一天,先古的灵魂,也汇聚在这片广场上的空,他们低着头,默默地注视着千百年来的这片土地。

    与他们的后人。

    夜空之上,烟火的光芒早已消尽,星星点点的尘埃落地之后,只剩下空荡荡的天际——那是冬日的夜,连远星也不剩下几颗,寂寂寥寥,一片漆黑。

    莫德凯撒公爵将手中圣剑指向天穹。

    正是此刻,一道红光,从剑之上一跃而起,仿佛直冲天际。

    不过一个声音却在这时叫停了仪式,“等一下。”那冷峻的声音一下穿过广场,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一皱眉,仪式中断,这可是一个坏兆头。

    但说话之人正是莫德凯撒公爵一旁的执政官,广场之上的市民们敢怒也不敢言。

    而至于选召者,他们只是来看热闹罢了——

    眼下显然正是一处好戏。

    所以当然不会有人有任何意见。

    公爵生生止住手上的动作,只是暗暗一皱眉头,回过身来,看着这位来自于王室的同僚。他面上并未表露出什么,只沉稳地问道:“执政官大人有什么意见?”

    “没什么,”执政官平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听说凤凰之魂以公正著称,最近南方局势不稳,我手下人抓住了一些乱党,我想让他们当着圣剑之面指认一下同党。”

    他此言一出,广场上立刻响起一阵议论声。

    圣剑保管在圣堂,什么时候不能取用?偏偏要在此时,对方分明是找麻烦——再说南境为什么局势纷乱,世人口中不说,心中自然分明。

    还不是宰相一方惹出的事端。

    不过人们议论归议论,却无法提出反对。他们只看着公爵,好希望于这位南境的主宰,一言回绝对方这无理的要求。

    但莫德凯撒公爵沉默了片刻,问道:“乱党?”

    “这也是宰相大人的意思,”执政官答道:“再说不是顺手而为之么?”

    莫德凯撒公爵看了他一眼,最后才点了点头。

    执政官冷冷一笑:“我就知道,公爵大人忠心耿耿。”

    莫德凯撒公爵默然不语。不过执政官已达成目的,也不再进一步逼迫,只回头招了招手,这时人群分开,从下面走出一行人来,人们这才发现,原来对方早有准备。

    送上来的‘乱党’,有老有少,其中一多半是冒险者,不过没有选召者。选召者大多桀骜不驯,就算失手就擒,多半也会当即选择自杀。

    而这些人既然是‘乱党’,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人人皆衣衫褴褛,在雪地之中瑟瑟发抖。这寒夜之下,广场上众人看到这一幕皆心下恻然,人群不由齐齐后退了一步。

    现场的气氛,一时间有些诡异。

    而方鸻在下面看了看台上那些人,这些人中他倒一个也不认识,应当多半是当地人。不过好好一个仪式,居然变成了审判大会,让他不由有些失望。

    他又看了希尔薇德一眼,心想贵族千金,此刻也应当算是‘乱党’的一员罢?

    不过他不认识,却不代表有人不认识。先前说话的剑士‘森林’,这时居然低呼一声:“是帕洛莫先生!?”

    方鸻一愣,顺着对方目光看过去,只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那是谁?”他问道。森林这才摇摇头,不可思议地答道:“他是米兰达女士的老仆人。”

    “米兰达女士的老仆人?”无冕之冠之前说过,米兰达女士在菲奥丝授意之下,曾收留过他们一段时间,不过后来事情败露,他们才不得不离开都伦。

    因此对方被抓,倒也不奇怪。不过方鸻看着那些人问道:“那米兰达女士呢?在其中么?”

    他见过米兰达的画像,不过台上众人似乎并未有如此出众的女士。

    ‘森林’眼中露出悲戚的目光,有些难过地答了一句:“我听说宰相一方判米兰达女士叛国罪,已把她绞死了……”

    方鸻闻言不由哑然——

    他下意识想起那画框之上笑容温暖的女士,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难怪无冕之冠提起这位女士时,语气会是那个样子。他再看向那个方向,心中却忽然‘咯噔’一声。

    隐隐想到了一些不太妙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