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八,金陵,裕民坊。
夜已昏暗,但宅院主屋还亮着灯光。
可卿穿着浅蓝织金卉纹马甲,白色圆领纱衣,绣梅枝百褶裙,秀逸清艳,窈窕柔媚,楚楚动人。
手中端着一个青花炖盅,推门进了主屋。
见案头的灯火通亮,映照着贾琮俊秀专注的脸庞,正在那里奋笔疾书。
她心头微微一暖,说道:“琮弟,你刚奔波多日回来,也不早些歇着。”
贾琮笑道:“这两日非常要紧,再忙也就这两日,等圣旨在金陵宣召,大事也就落地了,到时再休息不迟。”
秦可卿听出他话语中的轻松,自然懂得他的心情。
也就这两日时间,琮弟在金陵的差事就会了结,他的心情自然不错。
到时他也该回京复命,想到这里,可卿心中微微黯然。
突然手掌上一阵温暖,自己一双柔荑被贾琮握在掌心,轻轻摩搓。
可卿一点挣扎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脸上生出红晕,望着他怔怔出神。
贾琮说道:“等我忙过这事,我陪你到大慈恩寺还愿,我们再去定安寺走走。”
可卿虽然心绪有些低落,但还是微笑回道:“你可不许哄我,不许不去。”
两情相生悦,契阔难相守,世情纠葛复杂,想要件件趁心并不容易。
那一晚,主屋的灯火亮到半夜。
贾琮将那本蓝皮册子上的重要信息,逐项进行摘抄,重要的事项和人名,根据事态大小轻重,进行仔细分类。
这些东西将成为他奏书述职的重要内容。
在钦差到达金陵宣旨后,这份东西会传送大理寺和锦衣卫,成为他们肃清案情,捉拿人犯的依据。
……
九月初九,金陵,凌晨。
初秋似乎走到尽头,空气中多了丝往日没有的寒意。
宣和门外五里,跟随贾琮到达金陵的三百火枪兵,全部就地安营扎寨。
兵部已经将三百火枪兵的粮草,陆续运到营地。
火器营把总周勇传下军令,让所有人衣不解带,火枪随身,以便随时起拔。
这三百火枪兵被滞留城外,在某种程度上,降低城内某些人对他们的防范和关注。
所以,自然不会有人察觉,在三百人的大营中,还拘禁隐藏了一个人犯……。
而在城东郊外,靠近杜家农庄的官道上,这两天常有三五成群的旅人,以为各种不同的身份,从东边而来。
这些人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批进入杜家农庄,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九月初八的晚上。
初九凌晨,贾琮带着摘抄的资料,趁着微暗的天色,离开裕民坊,火速去了城东郊杜家农庄。
辰时刚至,陆续有人离开杜家农庄。
有数十人在蒋小六的带领下,沿着水道向东去接应。
更多的人汇集到熙攘的人流中,融入人气鼎沸的金陵城。
在城东官道往东,更远的镇江卫指挥司衙门、常州卫指挥使司衙门,几乎在同一天,都收到异乎寻常的军令。
这份军令并不是来自金陵都指挥使司衙门,而是直接来自神京兵部和五军都督府……。
这一切极少为人所知的暗流,都为金陵城即将到来的风起云涌,写下不可忽视的注脚伏笔。
……
贾琮从城东农庄回来,便照常回了工部火器司衙门。
因为按行程计算,宣旨钦差必定这一两日就会到达金陵。
届时钦差入城之前,先行官会先入城传递消息,各部官衙就是最早收到消息的地方。
贾琮盘算着这几天的行动,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位,如今就等圣旨下达。
时间过了午时,果然有差役来通报,朝廷钦差先行官已入城通报,钦差今晨从干塘驿出发,未时入太平门。
陪都六部、金陵都指挥使司、锦衣卫千户所等三品以上及部衙主官,至太平门迎候圣旨。
贾琮听了精神一振,万事俱备,终于到了最后关头。
……
金陵,太平门。
午时刚过,锦衣卫就调派三个百户人马,将太平门附近团团围住。
工部派出大批杂役,在太平门入城通道上铺设黄土,喷洒清水。
陪都礼部派出仪鸾司,在太平门两边列队迎候,高挑旗幡仪仗,吹奏笙笛锣鼓。
天使传旨,如同天子亲临,诸般礼仪规格,极尽繁复荣华,不厌其烦。
陪都六部三品以上,以及各部主官全部赶到太平门迎候钦差。
贾琮虽然只是五品官,也不是工部主官,但也在传侯钦差的名单里。
所以他一个五品官出现在迎候队伍中,引起不少人的关注。
不过这也不算过于突兀,毕竟贾琮这个五品官,份量不是普通的五品官可比,出身豪门世家,身上还担着威远伯的爵位。
更不用说朝野皆知,贾琮颇得当今圣上重用,升格迎旨,并不算奇怪。
只是在杜衡鑫、张康年、贾雨村这些心思深沉的官员,却并不会如此浅薄的认知。
今日钦差先行官入城传信,他们都知此次传旨钦差,竟是内侍副总管郭霖,那可是宫中红人,当今圣上的潜邸心腹。
嘉昭帝会派郭霖来金陵传旨,可见对金陵之事极其关注,甚至含有深意。
贾琮一个五品官,也被列入迎旨名单,不得不让这些人生出诸多复杂的心思。
在场的官员之中,除了极少部分已事先探知,此次圣旨与金陵周正阳之案有关。
大部分官员并不知传旨底细,倒是听了不少圣旨将带来官场震荡的传闻。
这也让在场官员心生忐忑,不知道倒霉事会落到哪家头上。
……
时间到了未时,太平门响起三声迎礼号炮,紧接着鼓乐齐鸣。
传旨钦差在数十名宫中禁军护卫之下,进入太平门。
队伍中有禁军手持肃静规避牌,上书四品乾阳殿监督领侍等字样。
等到钦差轿马停驻,礼部官员设置宣旨香案爵器,等候钦差宣读圣旨。
虽经过五六日长途跋涉,但宣圣钦差郭霖精神奕奕,毫无倦容,穿青织金妆花飞鱼服,头戴黑纱山冠,举止沉稳从容。
他走到宣旨香案前,随身的小内侍唱道:“圣上谕旨,百官跪迎!”
郭霖向跪迎的百官中瞟了一眼,目光在跪在队伍末尾的贾琮身上微微一顿,便展开圣旨,大声宣读:奉天承运。
金陵乃大周江南半壁枢纽,先祖龙兴伟业之地,引领万国海贸交融,汇聚民生富庶鼎盛。
然近年官场糜烂,怪相横生,文有懈怠之过,武有肇恶之祸!
江南卫军各部,屡生祸乱之危。
嘉昭十二年,金陵水监司勾结倭匪,屠戮外海,饮血掠财,罪责滔天,国朝蒙羞。
金陵卫指挥使周正阳,下辖水监司,阴私坐镇,包容藏奸,是为主谋,私探国要,隐罪潜逃,其罪当诛。
苏州卫指挥使罗雄,枉顾国法,藏匿钦犯,罪及同谋,革除军职,由锦衣卫缉拿归案,从严论罪。
金陵都指挥使杜衡鑫,身居要职,统御无方,麾下五卫一司,罪愆者过半,怠职无能,革职查办,问纠论罪。
兵部右侍郎张康年,履职都指挥使司都指挥佥事,下辖卫军履发罪案,难辞失查之责,从事之疑,即日停职查办,待各案稽查,再行论处。
大理寺、锦衣卫缉拿周正阳、罗雄归案,限期勘破案情。
大案稽查期间,传召钦差郭霖领圣意,赐金陵官衙部卫节制机变之权。
金陵城内水监司、金陵卫皆闭门自守,未得到钦差令谕,不得妄动,违者谋逆论处。
调镇江卫指挥使刘萧正、常州卫指挥使邵平,各率一千精卒,抵达金陵,城外驻扎,镇守靖安。
钦此!
……
郭霖宣读圣旨完毕,其中逐项圣意,着实振聋发聩,迎旨官员强自压抑,内里却满腹哗然。
周正阳逃匿无踪,众人皆知,但是他是被苏州卫指挥使罗雄藏匿,在场许多官员却并不知情。
也怪不得陛下震怒,言金陵都指挥使司无能,麾下五卫一司,竟半数以上有罪。
都指挥使司杜衡鑫被陛下革职查办,也不算冤枉他。
周围的官员,目光不约而同,看向今天圣旨之下两个倒霉鬼。
兵部右侍郎张康年,脸色惨白,神情阴郁,一言不发。
都指挥使杜衡鑫,神情淡漠,似乎已心如死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在场官员心中多有凛然,杜衡鑫和张康年,一个是江南卫军主官,一个曾是江南卫军次官。
他们都在卫军之中身居高位,在军中根基厚重。
金陵城内的金陵卫和水监司,共有兵员三千之众,都由金陵都指挥使司节制。
陛下心思冷厉深危,将他们革职查办,便防范他们迎兵祸乱,不仅下令城内的金陵卫和水监司,不得擅动。
甚至将镇江卫和常州卫兵马调集到城外驻防,还赐给宣诏钦差郭霖偌大节制之权。
圣上这是提前将事情做绝,让人没余力生出半点觊觎祸乱之心。
杜横鑫、张康年虽受到圣旨贬斥,或革职查办,或停职监察,但还未有实证落罪。
因此太平门宣诏之后,他们各自离衙回府闭门,但锦衣卫第一时间派出人马,在他们府邸附近驻守,已形同软禁。
……
宣旨完毕,迎候的官员各自离去,贾琮却迎到郭霖面前寒暄。
两人在神京之时,就多有接触,也算有几分故交之情。
甚至郭霖返回馆驿落脚,贾琮居然提出亲自相送,惹来在场官员的侧目。
贾琮是满朝皆知的文官种子,勋贵子弟,御封伯爵,多少也是个有身份的人,居然对一个宦官如此奉承。
如果不是郭霖还残留宣圣之威,部分以为清正自居的官员,大概会上前大骂贾琮有辱斯文。
倒是郭霖被贾琮搞得有些受宠若惊,他在神京和贾琮多有接触,也见过了贾琮在御前奏对。
他多少知道贾琮的为人,这位少年威远伯,可没有奉迎别人的嗜好,莫非今天吃错了药。
一直到贾琮跟随郭霖回到馆驿,郭霖正有些一头雾水,不知道对方这是来的哪一出。
却听贾琮正色说道:“郭公公,眼下金陵城内形势不明,太平门宣旨之地,有些话不便禀告,所以才入馆相告,事关要案,不容拖延。”
郭霖也是见多世面,历来知道贾琮的本事,这次圣上之所以会下旨,就是贾琮在金陵查探所得上书之故。
见他这番言语神情,必定是有重大别情。
等到贾琮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拿出邹怀义留下的书信和秘帐。
郭霖翻看手中的蓝皮本子,神情充满凝重和震惊。
贾琮上书神京时,只是发现罗雄藏匿周正阳之事。
这才过去没多少时间,他不仅独力将周正阳、罗雄秘密缉拿,且找到邹怀义留下的物证,将水监司大案遗留之事全部查清。
就等自己到金陵宣旨,再顺势了结此案,此等心思谋算,雷厉风行,确有些令人咋舌。
郭霖没想到自己这次来金陵,居然是桩美差,此事功成,自己便白捡了一份功劳,和贾琮这样的人共事,真乃幸事。
他也总算明白,贾琮如此年纪,为何能攀上令人瞩目的高位。
此人才干谋略出众,气数福运也是一往无前,这次他回京,只怕圣上又有优容嘉赏。
……
郭霖看着手中蓝皮册子,语气凝重说道:“圣上收到威远伯奏本,对金陵之事颇有隐忧,这才派咋家南下宣诏。
邹怀义秘帐所录,外海抢掠船只,牵扯诸多官员,但于幕后主使,却并未明言指正。”
贾琮回道:“邹怀义心思缜密,他不在秘帐上明言,是想多留一手底牌,在自己手中,我们只要审讯周正阳和罗雄,就能得知此人是谁。”
郭霖微笑道:“好在威远伯圈定大致嫌疑,诸般手段,暂时稳住对方,不然引动兵祸,后果不堪设想。”
贾琮说道:“郭公公,如今镇江、常州卫军兵马还未到金陵,无法形成钳制之势。
郭公公得陛下节制之权,应当机立断,城内拖延一天,便多一天风险,需尽快动手。”
郭霖有些担忧的说道:“出京之时,圣上曾经告知,威远伯手中有从辽东秘调的五百火枪兵,就凭着些人马,是否会力有不逮?”
贾琮说道:“我事先已做多番筹谋,宣和门外还驻扎三百火器兵,把总周勇曾论调辽东,与再下有袍泽之情,此人可信可用……!”
……
太平门宣诏之后,迎旨官员返回各自官衙。
圣旨内容便在金陵官场火速传开,引得金陵官民议论纷纷,平添无数揣测和波澜。
正当金陵官场隐生恐慌,人心浮动之际。
宣诏钦差郭霖返回馆驿后,很快传唤数名官员议事,等这些官员离开馆驿,整个金陵城风气迥然变化。
大批五城兵马司军卒在城内调动,锦衣卫各百户所抽调人手,四处活动。
原先驻扎的宣和门外的三百火枪兵,突然被奉调入城,城内情势一下子变得严峻。
……
金陵,丰乐坊。
哪所三进宅院之中,仅有的几个家仆,如今已没了踪影。
宅院里来往出没的都是身形彪悍的汉子,各自身携兵刃,气氛萧杀沉郁。
书房之中,刘轩和宅院的主人说道:“大人,外面已传来消息,郭霖急调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封闭金陵四门,必定有所异动!”
中年人神情冷厉,说道:“看来贾琮不仅拿住周正阳,必定还查探出了其他事情,如今周正阳已死,他这是要出尽底牌了!
我在城中经营多年,原本想着关键时刻,尚有一搏之力!没想到圣上谋算深重,圣旨发出前,竟然做了改动,神京传递的信息出现偏差,让我们防不胜防。
不仅给个太监赐城内节制之权,还将镇江、常州的兵马调动城外驻守。
皇帝谋深疑重,手段险恶……。
如今先机已失,就算我振臂一呼,城内之人也会掂量其中成败,没人会在这种形势之下,贸然举兵响应。”
中年人神情萧然:“大势已去,好在后路早就铺好,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刘轩说道:“大人,如今城中四处戒备,现在要走,只怕不容易。”
中年人冷笑道:“这些手段困不住我,我早有安排……。”
……
金陵城西,金陵卫大营,水监司营寨。
太平门宣旨后,金陵卫和水监司成为众矢之的,皇帝圣旨明谕,这两处兵营闭门自守,不得擅动,防范凶戾昭然若揭。
水监司、金陵卫先后出现变故,已让皇帝对金陵卫军彻底失去信任。
面对镇江、常州两卫即将兵临城下的威慑,水监司和金陵卫之中,那怕有人胸存乱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在五城兵马司封锁四门后,水监司和金陵卫大营附近,出现许多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人马,静观戒备。
在这些监视人马中,还有出现大批精悍的五军火器兵,两处人数合集,远超曾驻扎宣和门外的三百火枪兵。
没人知道,这么大基数的五军火枪兵,来自何处,他们就像是从地底冒出来一样。
到底是谁可以如此瞒天过海,将这等数量等级的火枪兵,神不知鬼不觉调入城中。
……
水监司和金陵卫中那些深涉其中、心怀叵测的军官,思虑猜测,自我推断,锁定其中原因,心中更生恐惧顾忌。
他们几乎认定,皇帝除调集镇江和常州卫军在城外驻守,必定还在城中布下其他后手。
这些突然出现大队火枪兵,就是皇帝预备的后手之一。
这让许多侥幸觊觎者,进一步放弃铤而走险的野望。
这或许是贾琮也没有预料到的,这五百火枪兵在城中突然现身,所产生的巨大威慑力,远远超过其本身所具备的战力。
……
太平门宣旨后,张康年再没回官衙,而是径直返回府邸。
张府的黑油大门,紧紧闭合,透着阴森沉郁的气息。
张府门口,二十多名五城兵马司兵丁在守卫,另有五名身穿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锦衣校尉。
五城兵马司和锦衣卫联袂触动,如此人数的戒备,不可谓不森严慎重。
昔日曾风光一时的兵部右侍郎,已处在完全软禁的状态。
正当这些五城兵马司兵卒,有些百无聊赖之时,突然巷子两边,涌出许多蒙面大汉。
这些人步履轻健,手中利刃闪耀着渗人的寒光,只是在片刻之间,从巷子两头冲到张府门前。
一个五城兵马司的小旗脸色大变,抽出腰刀喝道:“你是什么人!”
话音刚落,跑在最前面的蒙面大汉,手中刀光已匹练般砍下,快捷迅猛,令人胆寒。
五军兵马司的小旗仓促举刀格挡,只是那蒙面大汉武艺精强,这一刀劈下,力道刚猛之极。
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日常负责看护城门,维持城内治安,日子过得轻松写意。
所以他们的训练战力,相比戍地卫军和锦衣卫,都要低上一个档次。
那小旗虽举刀格挡,却根本扛不住对方威猛强劲的刀力,两刀相碰,手中刀毫无意外的向下塌陷。
蒙面大汉一刀顺势斜劈在那小旗的脸上,一张脸顿时被砍开两半,鲜血飞溅,五官俱碎。
那小旗连惨叫声都来不及发出,便翻倒在地,一时之间还没断气,只有身体恐怖的抽搐着。
蒙面大汉挥刀一指,喝道:“杀光他们,护送张大人出城!”(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