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凤姐院。
这一日虽然放晴,但放亮的日头,将满地积雪融化,空气之中充斥着刺骨寒冷。
正屋南窗下,暖炕上铺着大红毡条,凤姐正坐在炕上,背后枕着锁子锦靠背,左手扶着一个红绸引枕。
手上端着一个汝窑斗彩团花瓷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燕窝莲子,正慢条斯理的喝着。
自从贾琮将荣国府家务交给王熙凤,因王夫人搬出荣禧堂,对荣国府家务再没了名份,不可能再在家事上制衡王熙凤。
对于王熙凤来说,真是媳妇没老,便熬走了管家婆婆,这些日子心中爽利得通透。
至于王夫人搬到东路院,王熙凤的正经婆婆邢夫人要搬回荣国府,王熙凤心中也是毫不在乎。
因邢夫人如今寡妇失业,还失了诰命之身,比不了贾母超品国夫人的位份,以后只能窝在后宅,都不好太过抛头露面。
再加上她自小擅长折腾作践琮老三,嫡母庶子的内里早就形同仇寇,不过表面上应着假模假式的虚礼。
如今琮老三掌了家业,让嫡母衣食无忧,就算是最后底线了,这位大太太既没胆量,也没名份,更没手段插手家务。
对王熙凤来说,前些日子好一顿折腾,除了贾琏被发配辽东,这一桩不好的事情,其余诸事竟然离奇的顺心起来。
自嫁入贾家数年,肚皮一直都没动静,因嫡房血脉没有传承,逼得王熙凤使了手段,将贾琏原来两个陪房丫头都打发出去。
不然其中有人被贾琏弄大了肚子,嫡房后嗣失了头筹,以后她这个当家奶奶做得也不爽利。
却没想到这次福从祸中来,贾琏虽然被发配,王熙凤竟意外有了身孕,了了她多年的心结。
她不仅峰回路转,重新做上荣国府当家奶奶,还有平儿和五儿这两个做帮手,她日常只需揽总养胎,事情干的甚是爽利轻松。
……
王熙凤正和平儿说着府上的杂事,却听丫鬟丰儿来说林大娘来看二奶奶。
王熙凤想到小红被王夫人撵走的事,这林之孝家的如今上门,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便让丰儿请人进来。
门外悬挂着大红撒花软帘,被丰儿掀开,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穿着打扮整齐利落,五官干净端正,行动举止有度。
王熙凤微笑道:“你怎么今天有空过来,这段日子府上变动大,外头的事情都忙完了?”
林之孝家的赔笑道:“今日的事都打理清楚了,一桩大的就是荣禧堂清扫布置,已按着柳姑娘意思,各色家俱摆设都齐全了。
昨日柳姑娘便说过,今天要请三爷过来看过,如里外都妥当了,这事也就落地了。”
王熙凤说道:“这样最好,如今三弟袭爵掌家,他的事一定要做到周到,不能出一点差错,你给了三弟体面,你在府上才会有体面。”
林之孝家的听了王熙凤的话,心中微微一凛,如今大房的三爷得了爵位、掌了家。
二老爷和二太太甚至要避讳礼法,不得不搬到东路院去住,府上可真是换了天日。
二奶奶和三爷是同房一线的,二奶奶这是提醒自己,今日不同往日,那个才是荣国府的正主!
……
林之孝的连忙说道:“二奶奶的话都是正理,三爷少年英雄,不要说神京了,整个天下都是有名望的,他掌了荣国家业,才真是实至名归。
我们这些家生奴才,得了这一位好主,以后家业就能长长久久,我们也跟着过几辈子安稳日子。
我们对三爷心中可都是极敬重的,绝不敢乱了家规礼数。
奶奶尽管放心,三爷和二奶奶的事情,我会带着下面人一心办好,不会出一点差错。
这次我来一是看望奶奶的身子,还有一事想请奶奶帮衬,如今奶奶掌了家务,这事也只能奶奶发话,才能妥当。”
王熙凤看林之孝家的神色,就八九猜到她想说的事。
她放下手中的汝窑斗彩团花瓷碗,口中却问道:“什么事情这么要紧,还值得你特意跑一趟?”
林之孝家的苦着脸,说道:“二奶奶,我们两口子虽然做了府上内外管事,但从来都是勤恳做事,不敢有半点拿大的意思。
我那闺女小红,因到了年纪要应差,我们也不敢借着便利往高里拔,只让她到宝二爷房里,做个养花喂鸟的三等丫鬟。
小红做事一向伶俐,从没出过一点差错,前日她遇上三爷身边没带丫鬟,便使唤她跑腿办事。
也不知哪个黑了心的,在二太太那里说嘴搬弄是非,让小红无端背上不忠不勤的恶名,二太太一怒之下,就把小红撵出去了。”
其实小红被王夫人撵走,可不单单是给贾琮跑腿,也因为她还给王熙凤跑腿。
只是在王熙凤面前,林之孝不敢提这话茬,不然不是当场下了王熙凤的脸面。
……
林之孝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继续说道:“我们一家都是家生的奴才,蒙老太太恩典,让我们两口子做了内外管事。
虽我们没什么能为,也只能尽心尽力,拼了命报答老太太的恩典,日常没什么功劳,但总还有些苦劳,总归也要给我们留些脸面。
二太太就这样把小红撵出去,我们小红实在是被冤枉了,以后还怎么见人,这几日在家里寻死觅活的闹腾,我也是实在没办法。
如今这家是二奶奶掌管,所以就厚着老脸来求二奶奶,求二奶奶开开恩典,给小红再派一个差事,也不用被撵出去这么难听。
也给我们两口子留一些脸面,不然以后再没法见人了。”
王熙凤对林之孝家的一脸悲戚,似乎视而不见,她回头看了一眼平儿,平儿对她点了点头。
昨天王熙凤就让平儿打听小红被撵的事由,刚才见了平儿的表情,便知林之孝家的说话没搀假。
王熙凤心中冷笑,太太可真是老糊涂了,如今都落得要搬去东路院的地步。
还是满心只记挂怨恨琮老三,如果不是宝玉不争气,事先坏了名头,他们二房哪里会有今天。
眼下太太不想着多结些善缘,给日后留下些退路,反而因小红给琮老三跑腿这点破事,生生把人家小丫头给办了。
她除了把林之孝两公婆得罪狠了,也不会捞到其他好处,这两口子可是荣国府内外大管家。
太太这样闹下去,可真是把家里的后路都断光了。
……王熙凤虽然心里计量,嘴上的却说道:“但凡各院的丫鬟,按例只做各自主子的事,宝玉和太太因此生气,也不算奇怪。
但小红替三弟跑腿办事,也不过碰巧到事情上了,总不能让三弟一个爷们自己跑腿吧,这哪里会成样子。
你女儿我见过,挺伶俐的一个孩子,她才多大年纪,又懂得多少轻重,即便有些差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你回家也劝劝,这点小事,哪里值得寻死觅活的。
但如今府上还真没空的差事,即便有也不能这个关口给小红安插,不然太太脸面上就不好看了。
这事你也不用火急火燎,等过去这阵风波,我手里得了空缺,到时候再说,让你女儿安心在家耍几天。”
林之孝家的听了王熙凤的话,不禁有些傻眼,虽然她平时做事谨慎,看着话语不多,但却是个有心计的。
她身为内院大管事,在一众奴才跟前也是极有体面之人,如今女儿却被王夫人生生撵了出去,她一张老脸生生被人撕了下来。
更不用说,现在王夫人连荣国府正经主子都算不上,她心里这口气岂能咽得下。
她也是估摸着眼下大房当家,王熙凤和王夫人正不对付的时候,本想借着王熙凤的势,给女儿重新找个差事,也好乘机捡回丢掉的脸面。
没想到王熙凤鬼精鬼精,根本就不上她的套,一番话说得云山雾罩,即不说王夫人有错,也不说自己女儿活该被撵。
还把事情推得清爽,说什么过了这阵再说,总之就是铁索横江,不上不下,里外都不得罪人。
林之孝家的很是失望,不过王熙凤总算留下话头,只能又说了几句闲话后悻悻的走了。
……
王熙凤对一旁的平儿说道:“我以前还说她是个地哑,锯嘴的葫芦,倒是小看她了,这心思都用我身上了,居然想拿我和太太作伐。”
平儿微笑道:“她大小也是个内院管事,多少也好个脸面,打量奶奶是好糊弄的,竟也耍起心思,不过是做娘的太心疼女儿罢了。”
王熙凤冷笑道:“方才林之孝家的也算给我留面子,截了一半话没说,其实太太撵走小红,可不单单是她给三弟办事,只怕还要算上我。”
平儿说道:“左右就是一个由头,即便没有奶奶的事情,小红八成也是要被撵走,我得了奶奶吩咐,私下已打听过事情。
前儿宝玉院里没人,小红就给宝玉倒了一杯茶,结果惹上秋纹不高兴,以为小红心里有算计,忌讳着将来爬到她头上。
正巧秋纹又知道她给三爷和奶奶跑腿的事,岂有不在太太面前搬弄是非的,太太心里正气着呢,小红所以才遭殃。”
王熙凤冷笑道:“二房的人都被太太熏到了,眼窝子就看见前面三寸,就宝玉这样子,他房里的丫鬟还当他是宝,像是人人都去抢一样。”
王熙凤问道:“今儿早上怎么没见五儿过来。”
平儿回道:“昨儿日落回去,五儿和我说过,今早要带三爷去看归置过的荣禧堂,看还有没有需要添置的。”
王熙凤说道:“你也去荣禧堂那边看看,昨天五儿也听到小红被撵的事,三弟必定也知道了,但是不知其中缘故。
你到了近前,得空把小红的缘故和三弟说了,他比我更能拿捏这事。”
平儿听了面有难色,说道:“奶奶,这种家宅小事,何必要烦到三爷呢。
等过了年太太也搬到东路院,你再趁便给小红安插应差,这事也就过去了。”
王熙凤斜眼冷笑道:“唉吆喂,你人都还没过门,这心就偏成这样了,敢情我这些年都白对你了,提到老三你就腿软,真是个没良心的!”
平儿被她说得满脸通红,辩解道:“奶奶,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熙凤没好气的说道:“你这丫头可别不知好歹,我可不是拿你男人作伐。
他是个爷们,又是家主,如果不立威,不收买人心,哪里能坐稳这份家业,说不得就有人上了凳子上桌子,以后他必定会更烦!”
平儿一听这话,也觉得有道理,说道:“奶奶说得有道理,我这就去,还不行吗。”
王熙凤见平儿急匆匆出屋,摸了摸还未隆起的腹部。
嘴里不满的嘟囔道:“这死丫头,本来还想着将来让她吹吹枕头风,这会子八成是肉包子打了狗了。”
……
荣国府,荣禧堂。
荣禧堂是荣国府正堂,从荣国敕造府门进入,过仪门直道尽头的一所大院落。
进入院门便是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
当年贾政虽入住荣禧堂,但他毕竟是次子,且只是袭府,爵位由长兄贾赦承袭。
因此,即便入住荣禧堂,也不敢僭越入住那五间大正房,而是和王夫人住在荣禧堂之侧的东小院。
但是贾琮却和贾政不同,他是奉圣旨承袭荣国家业,爵位爵产一体,比当年的贾赦和贾政都更名正言顺。
所以,他是可以直接入住那五间大正房。
……
贾琮带着五儿跨入院门,冥冥中似乎感受到,这代表荣国权势正溯的院落中,弥散着一股岁月沉淀的凝重之气。
当年首代荣国公跟随太祖骁战天下,鼎定河山,立国开府,那是何等的壮阔与荣耀。
如今自己也入住这座荣国正溯堂院,是否也能像贾家先辈一样,创下不世功业……。
窈窕俏美的五儿,站在轩昂华丽的院落中,似乎显得越发渺小柔弱。
她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贾琮,见他目如朗星,眉似远山,玉树临风般站在那里,院落檐角吹过的晨风,将他的袍袖吹得微微拂动。
他似乎和这座院落,有一种异样的契合,似乎他生来就该是这里的主人。
五儿想起当年贾琮在东路院的艰难挣扎,再没想到他能步步生莲,走到今日的地步,心中泛起钦佩崇慕,还有难以言说的柔情。
此时,院门口传来轻巧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