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小酒馆,有公子王孙,置酒高会。
“这第一杯酒,感谢各位壮士。我慕容超,德薄之人;走投无路之际,生死片刻之间,各位恩公拔刀相助,我此生不忘。”
“太子爷天命加身,这后秦贼子必也难为不了您。下官赞助一个,奉陪奉陪……”
琅琊郡守殷勤举杯,郡尉也夹着欢笑,谄媚道,“昨夜城外独龙涧,隐隐有冲天的红光紫气;郡守大人千叮万嘱,睡梦中唤醒小人出城迎接——还是晚了一步。太子雅量,下官惶恐惶恐……”
“郡尉大人说笑了,哪儿有那么多红光紫气?等再修大燕国史,我一定推举您入朝。”慕容超爽朗一笑,道:
“我能否看看咱们大燕的官刀?”
郡尉解下官刀,恭敬呈上。
“壮士你看——”慕容超以刀示目刘裕,缓缓道:
“我叔父,是当今大燕国主。叔父立国,定国号‘建平’,打造了四口宝刀,刀身用国号篆刻铭文,称为‘建平刀’,分发给四位干城猛将,志在一统天下,建立太平。
后来国中大小官吏兵丁跟风,打造官刀,也多刻有‘建平’二字;我鲜卑宝刀,征讨四方,攻无不克。”
“都尉大人?”刀锋映照着慕容超的清秀面容,“你这种狗官,也配用燕刀?”
那都尉正在错愕间,慕容超掷刀出手,一刀扎进都尉胸膛。
“太子爷……杀的好!”郡守额生冷汗,道,“似此鼠辈,一惯只知欺上瞒下,下官也……”
“郡守大人,我让你说话了吗?说话不知道打报告?琅琊郡里,没有尊卑?”
慕容超金刀在手,自顾自割分着盘中的烤肉。不等他回话,歪过来身子,举刀照那郡守肚皮乱捅。
那郡守肺腑都扎穿了,一时还没死透,趴在几案上抽抽;慕容超收了金刀,在郡手官服上,小心擦拭干净了人血。
“后秦骑兵入城,郡守、郡尉带兵抵抗,英勇就义。本太子经过琅琊,领郡兵杀退秦人,只可惜没救得这二人,是也不是?”
慕容超口中悠闲嚼着烤肉,满座大小官曹,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哪个敢驳一声不?
蒯恩朝丁午努了努嘴,小声道,“真他娘狠啊……”
丁午正贪杯独饮,旁若无人,满不在乎道,“他杀他的国人,干我鸟事?”
“各位壮士,让你们见笑了。”慕容超笑道,“各位与我过命,都是我腹心之人,不必依常礼。来来来,我们举杯饮酒!”
刘裕道,“太子,何故一路风尘,穿秦归燕?”
慕容超再次举起酒杯,道:
“壮士,你有所不知。这第二杯酒,便要敬我岳父。”
“当年前秦统一北方,我父辈都在秦庭为将。前秦伐晋,我叔父随部南下淝水,临别前,给我祖母留下了一柄金刀,作个念想。”
“淝水一战,前秦氐族大败,我鲜卑慕容氏,却乘机另起山头。叔父带兵退回江北,虎踞山东,建立了煌煌大燕!”
“前秦符氏,恨透我叔父,因此杀尽了秦境之中的慕容满门。我父亲,我兄长,我叔父的一家子女,都没了……我岳父呼延平——独龙涧里被后秦骑兵射杀的老者,是我慕容军中的旧部。当年他以身犯险,救下了我祖母和母亲。”
“我慕容超,便是当年母亲身怀六甲的遗腹子;岳父辛苦扶养我成人,又将独女嫁给我。”
“再后来,后秦姚氏灭了前秦,把我攥在手里当做和叔父谈判的筹码——叔父是南燕国主,得国时年岁太大,并无其他子嗣,子侄辈,尚在人世的,只有一个我。”
“我生人二十年,从懂事起,岳父便教我在人前装疯卖傻。当着后秦姚氏的面,我嘴角挂着诞,裤裆淋着尿,啃过御墀边的花泥,甚至吞过他秦主的咳唾!都为了今天!”
慕容超发疯桀笑:
“我是秦主豢养的猴子。哈哈哈,你知道秦主说我什么?他说我,‘妍皮裹痴骨’,哈哈哈哈哈。总有一天,我要带着燕兵打到长安,亲手剥开秦主的皮囊,抽出他一身骨骼,看看他骨头是妍是痴?亏他高坐龙椅,却不知天下黑白颠倒,精的是傻,傻的倒是精……”
“日子久了,那秦主不再防备我,重新放我出宫,也不派人监视。祖母将金刀传给了我,岳父仗着一颗忠肝义胆,万里催鞭,护卫我一路东归!这杯酒敬予我岳父,神明在上,天下汹汹,我发誓重兴大燕,再造我慕容氏列祖列宗的荣光!”
老头儿虞丘进不忍长叹,喃喃道,“如今乱世,哪里还有呼延平这样的义士仁人?二十年托孤,两万里护主,难得,难得!”
到彦之两手抓肉,满手满嘴皆是油花,附了耳和老头窃语,道:
“这太子斯文俊美,谈吐豪迈,就是杀心太重了,我看他就是个小混蛋……”
老头儿摆摆手,道,“那俩贪官一丘之貉,死得其所。人家摆下谢恩酒,好肉好菜招待咱,你这小子,没来由骂人家混蛋。”
到彦之呵呵一乐,“我不是太子,当不了皇上,才骂他混蛋。”
老头道,“你要是当皇上呢?”
“我比混蛋还混蛋……”
慕容超收了癫狂形态,重归冷静。满斟残杯,慕容超道,“这第三杯酒,敬给壮士的双刀。”
刘裕按刀不动,面色如常。
慕容超缓缓道:
“马尘驹影,南朝大将所佩宝刀,是谢玄从秦主手中夺来的神兵利器。”
“我听岳父讲过,当年淝水一战,谢玄是个有本事的——只可惜不得汉人的皇帝信任。今日我欢喜,大欢喜,欢喜这英雄的双刀,并未埋没人间!”
“那夜,独龙涧中,我亲见壮士提刀策马,乱军之中斩杀秦兵幢主,只如覆手般容易。左右壮士,客房中仓促被大燕甲士围困,刀斧之前,颜色不变,也都是龙精虎猛之辈!”
“我与各位相见于琅琊城中,风云际会,此乃天意!郡里已传书京都,不日间叔父便会接我回京,正式册立我为储君——”
“大燕国,方圆两千七百里,编民十九万户,西阻泰山,东跨大海,此乃四战之地,帝王之国!壮士如若不弃,慕容超愿和诸位君臣相知,君臣相宜——叔父千秋万岁之后,我的天下,可与列位共享!”
蒯恩用手捅了捅丁午,小声道,“丁公子,快把族谱拿出来!登坛拜将的时候到啦……”
丁午扔了手中烤肉,忍怒低声道,“俺老丁是汉人的种,你让我反帮着鲜卑杀汉人?”
虞丘进、到彦之,各自沉吟不语。孙处有功,早被除了奴籍,此时忝居末席,也只是低着头不说话。
刘裕从怀中请出一尊金塔,郑重置于几案上,道:
“小人承蒙太子抬爱,请见谅,不是小人无胆。前番在南朝的临淮郡里,小人曾受一位僧人的重托,立下两桩弘誓大愿,要送这尊佛塔到那洛阳伽蓝寺去。小人重任在肩,并非自由之身,他日使命完成,定当再来燕都拜会太子,如何?”
慕容超面无表情,熟视佛塔良久,淡淡道:
“洛阳仍是后秦之境。这金塔,看来不是俗物;伽蓝寺,更是北朝一等一的大雄宝刹:洛阳有别名,称作‘北土佛国’。现在拓跋珪另立北魏,数年间,步步蚕食后秦,如今正和秦主隔洛水对峙——”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壮士身藏重宝,这佛塔意义非凡,不怕被北魏觊觎、半路教乱兵夺去吗?”
“取纸笔来!”不待刘裕言说,慕容超只管信笔疾书。写罢书信,又对侍从一阵耳语交代。
慕容超轻笑道,“到底是我德薄,不得士众之心。我已派人,五百里加急给北魏驿站送了文书,说那骑乌骓、挎双刀的汉子,数日里便要挟藏佛宝北上……”
刘裕、蒯恩闻言,心中火气蒸腾,仍是忍怒不动。
慕容超道:
“为我用者生,不为我用者,迟早为人所用,我只能让他死。壮士,你若再执着北上,难逃北魏狙杀;留我帐下效命,富贵只在眼前!”
刘裕微笑道,“太子爷,请问如有一日,你若是登基践祚、宰割天下了,先要向何处下手、挥动你建平宝刀?”
“必是你南朝大晋。你晋人积贫积弱,贫富相兼,上下离心;我若上位,先平大晋。”
刘裕道,“你平了晋,会善待晋人么?”
“我大燕十万控弦,十万战马。灭了晋,踏平你城郭,皆作牧场;晋人狡诈,不可在我大燕卧榻之侧,为防背刺,我必杀绝晋人……”
蒯恩、孙处、丁午、虞丘进、到彦之,席上众人,尽皆失色。
刘裕满饮杯中酒,笑道,“如此说来,就不必多言了。太子爷,有那一天,我必生擒你;南朝闹市里,我要当众取你人头,祭奠社稷苍生。”
慕容超眼眸中隐约有杀气洋溢,只道,“好啊,好啊……大丈夫应当为天下洒血断头,若能死在马尘驹影之下,不失为好归宿。”
刘裕手按双刀,厉声道:
“你非为天下洒血断头。你为的,是自己家门里的野心,天下不能随你这种人陪葬。你还没倒行逆施,今日我不动你;他朝你若成了桀纣之主,慕容超,我誓杀汝!”
“哈哈哈哈哈哈哈……”慕容超狂笑,转问郡中大小官吏,道,“我杀退了秦兵,没割下七八个敌人首级,是不是显得有点儿假?”
慕容超摔杯,堂后甲士齐出。
“琅琊九月秋风柳,长亭饮客客酲久。
满座豪杰曹与刘,余子谁堪共杯酒?
小仓硕鼠大若斗,小邑下僚贱若狗。
忍就马尘深鞠躬,怎把驹影轻试手?
宿昔虎颈不食肉,生人猿臂不封侯。
日月迟迈老忽至,数指名利两无收。
金樽掷地鱼羊臭,旧时穷经将白首。
当道横行俱豺狼,安问狐狸尚在否!
逼直如弦曲如钩,逼明如镜尘如锈。
淮阴胯下苦抬头,淮阴高冢孰希求?
胸怀磨尽英雄气,楚营汉垒翻奔走。
千金易得笑咄咄,千秋易过笑某某。
唯有临沂河中水,南北青徐万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