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秋风卷的墨云一片,厚厚遮了弦月。
为善和尚出了法堂,走进大雄宝殿后的斋堂,梆子一敲,五六十个僧人集会。
斋堂的房顶上,蒯恩掀开一片琉璃彩瓦,在高处悄悄伏着身子。
为善和尚大会僧众,并不是为了晚上齐念助眠的经书;那和尚闷闷不乐出了法堂,一脚再踏进斋堂,忍不得嚎啕大哭起来。
“师父,因何事伤心?”
众僧搀扶为善坐了首座的蒲团。斋堂里的众僧,肌肉虬结、样貌狰狞,个个都不似为善和尚的佛相——反而像是佛殿壁画上张牙舞爪的罗刹恶鬼。
为善和尚道:“今夜投宿的那汉子,怀里藏着一尊金塔。我细看了那塔,烫金发红,刻着天竺的铭文,明确是东汉的古物:定是大西边佛陀传过来的宝贝——可怜老子无缘,庙里面金银就是堆成山高,也没有一件能和这尊佛塔比价……”
僧众里一人哈哈大笑道:“师父,这个容易的很。我们用老法子,明早再供他一顿饭,等他吃干抹净嘴,就赖他几百两银子的饭钱——管他给与不给,弟子们摁倒了那汉,一刀干掉,直接夺了佛塔,充当食宿费用!”
“那人还带了五个同行的客商,各自都有家伙,不像善类。青天白日的动手,要是跑了一两个,传出去砸了庙里招牌,以后行人不敢进寺,这不亏了?”
又有一僧道:
“这六人都是跋山涉水的游商,白天辛苦行路,晚上又都饮了酒;待会儿禅房里熄灯了,等那六人都睡去,我们僧兵直接杀进屋里,堵住门,一发超度干净他们,不是难事……”
为善和尚擦擦老泪,起身取了个莲花照镜,对镜扣上一头带髻的假发。和尚当众脱了袈裟,换上一身绫罗绸缎,深深叹口气,道:
“庙里养的那几个,双修不得其法。梁郡城中新开了一家莺花院,我去跟流莺们探讨探讨佛法。你们记得要轻手轻脚,不要吵扰了庙里佛陀的安宁……”
和尚让众僧兵退下,关紧斋堂的门,取下西墙一幅三佛挂画,挂画后面竟然是一道暗门。
蒯恩敏捷,跳下寺外,拣墙角暗处蹲了;看那为善和尚从暗门走出,翻身上了一匹五花良马,潇洒向郡城驰去。
却说刘裕别了石友圭,醉步闲逛到兴善寺南院。
经过大雄宝殿东边几个厢房,里面隐约有不雅之声;
到了这南院,是一大间的罗汉堂,分出几个破败不堪的小屋,住了三四个打杂的杂役,夜深不睡,还在劈柴打水。
刘裕扒窗偷看,一间黑屋里,地上躺着个捆猪待宰的少年;那少年浑身鞭伤,蜡黄的脸上也青紫一片。孙处端了只碗,静静在少年身边坐下。
“吃吧,多少吃些。你得活着啊……”孙处夹了块烧肉,喂到少年嘴边。
“小哥,我知道你好心。我来了这儿,跑是跑不了——这里的贼秃勾结官府,我但凡逃出去一步,转天就会上了城墙的通缉。被他掳掠到庙里,这辈子只能为奴,活着也没意思……小哥,你捅我一刀吧,给我个痛快的!”
“死都不怕,还怕活?”孙处冷笑道:
“我是晋人,当年父母死的早,我也被豪强掳掠到北方为奴。兄弟,你得活着,像条狗一样,你也得活着。活着,你才有机会弄死仇人——人这一辈子,什么掏大粪、卖狗皮膏药,面子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有恩仇!”
少年流泪道,“你碗里的肉好香。我爹娘在的时候,有两年日子很太平,猪肉贱如土;逢年过节,爹爹常去市集买二斤,娘用菘菜和韭菜包了饺子……”
“你有十五岁吗?不到十五吧?我比你大不了三四岁,爹娘一走,我自己给自己盘了头发、插了竹簪;加了冠,就是男人了,就算大人了。”孙处面色如铁,道:
“碗里的,是你的耕牛。我真不想骗你——这个世道是残忍的,没有什么道理好讲。今天在梁郡市上,你举叉相搏,还不叫勇敢。兄弟,你得学会用眼睛正视你不愿意看到的东西,乱世里,心要硬。”
刘裕走进黑屋,拍拍孙处肩膀。解开少年身上绳索,刘裕道:
“听这小哥的话,吃些东西;小憩片刻,养养力气。等三更的梆子响了,我带你出寺。”
少年道,“大哥,我谢谢你们好意,可是到了兴仁寺,真的就出不去了。官匪一家,我若是逃了,梁郡里从此再无立身之地。”
刘裕笑道,“你眼中天下,大不过一个梁郡。跟我走吧,外面还有长江黄河,有江南的杏、塞北的雪,还有见不够的美人、喝不尽的醇酒——天阔地宽,江湖远大,自任我!小兄弟,你怎么称呼,有什么趁手的家伙?”
“我叫刘钟。梁郡土不肥,战乱多,又是中原的水陆码头;民风彪悍,本乡本土,家家有习武之风:我爹爹在的时候,传了我五六个招式,我使钢叉使的顺手。”
收回递出去的驹影短刀,挠挠头的功夫,孙处已从隔壁打了个来回,手中提着的正是一柄九股的钢叉。
“这他妈贼秃驴,雁过拔毛,夺了人家耕牛,掠了孩子当奴仆,这还不算,连柄粪叉子也得捎带手拎回庙里!”刘裕怒道:
“刘钟!你且在屋里等我,三更天,我到点接你!”
刘、孙、蒯,俱皆回了禅房,六人商量已定。
蒯恩、到彦之,提矛、背长刀,在兴仁寺北口的无相、无作两个门洞内藏了;跟着虞丘进潜出山门,解了门前的马;孙处腰佩燕刀,上马先奔梁郡而去。
丁午手握金瓜锤头,乱牙渴血,煞气腾腾。丁午道:
“我这锤头清闲多日了,今夜少不了多敲几个假和尚的脆皮鸡蛋!”
刘裕抚刀微笑,道: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