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郡郡城的馆驿里,下马走来一位北魏军主。
“刘壮士,我大魏国主,又有好礼相赠;日暮时,再请各位壮士来郡衙赴宴。”
出兴仁寺,已然八天了。
刘裕众人被留在城中下榻,拓跋珪以客礼相待众人。
一连八天,三日一大宴,五日一小宴;每天睁开眼,便有魏将手捧金银来送。今日这军主送来的,是厚厚一沓子绫锦绸绢。
“孙处,这布匹你拿了去,到城里找家裁缝店。天凉了,你做上几身好衣服,等刘钟回来,带上那小子。他身子骨细小,一路去量量尺寸。”
说话间,刘钟牵了头笨驴到门前。
“刘大哥,城里换防了魏军,街面却没受兵乱,都开着门。牲口铺里好马尽数被北魏买了,只剩下这些个。”
“我给你的钱,够买二十头这样的驴骡。”刘裕无奈道,“孙处,把为善和尚的五花马给他骑了吧,你俩这就出门散散心去。”
虞丘进道,“上马提金,下马提银,寄奴,这魏主对你打着主意呢。你好好盘算盘算,若是有心在北魏为将,弟兄们也赶紧各奔营生去;若仍是往洛阳送那佛宝,我们不宜再在此处耽搁。”
丁午、到彦之,倶是沉吟不语。
蒯恩道,“似此有酒有肉,日子过的也是快活。大哥,不如就投了魏军,以后你做将军,我蒯恩当你帐下的急先锋,我们先挑南燕,再灭了后秦!”
刘裕笑道,“兵凶战危,真上了沙场,一发冷箭就要了你这愣种的小命。”
“跟着大哥,就是死了,我也做你摇旗的小鬼。”
刘裕郑重对虞丘进道,“今夜就辞行。佛塔送到洛阳,我带大家径回大晋,寻个安身立命的去处。”
入夜,郡衙灯火通明,满席珍馐。大魏国主拓跋珪,一袭衮龙黑袍,头戴九硫金冠。庭中高悬玄色旄头,中间武将,各穿朱紫常服;虎贲宿卫,持金斧、银钺,雄赳赳侍立两侧。宴上丝竹齐鸣,鼓瑟吹笙,演的是《鹿鸣》曲子。
“黑哥,你手下一把大火,把兴仁寺烧了个干净,仁字招牌都成了灰烬。我们连日饮宴,你看我大魏的文武仪仗,比你南朝如何?”
“陛下虽是在马鞍上征讨天下,可您北国风物,俨然不异中华。”
拓跋珪一笑,举酒相劝,道:
“前日见你所骑乌骓,骨皮不俗;腰间双刀,也是霜锋雪刃。寡人实在想不出再为你添置些什么,日间赐你锦缎,衣服应该还没做好——来人!挑一袭我平日所穿宝甲,赐予壮士!”
“陛下隆恩!宝甲实则不必了。我有师传的玄甲,行走江湖,并不轻易穿着。”
“壮士师从哪位名家?”
刘裕沉默半晌,道:
“南朝故车骑将军,谢幼度。”
“谢玄啊。你腰佩前秦名刀,果然,果然。寡人也听闻过谢家宝树的名声,丈夫在世,当提数尺刀剑,宰割天下,肃清寰宇——只可惜你师父功业未竟,司马家鼠目浅短,蹉跎了如此英雄……”
“寡人早早接到南燕国的传书,说有南朝细作,腰间双刀,胯下黑马,身藏佛宝,往后秦境内的洛阳去。”
“从大魏南都平城,到这后秦梁郡,一千七百里长路,寡人提一军之众,星夜潜行。寡人孤身离军,亲自窥查秦、魏交界,山川形胜,各地驻兵,一州一郡,一石一树,都已尽在寡人心中。”
“梁郡,是北魏、后秦、南燕、后燕的四国交界,前日我魏军夺了梁郡郡城,正是把一颗钉子楔进这局乱棋的天元之处。且看吧,寡人将以梁郡为轴,西拒后秦,东和南燕;在此经营不用三年,北向便能撬开后燕的门户!待灭了后燕,寡人再无后顾之忧,黄河以北,都将入我囊中!”
蒯恩低声和丁午说道:
“这后燕、南燕,国号都是个燕字,国主也都姓慕容;他北魏拓跋,世代又与慕容氏通婚。这天下也太乱了,一姓之间犹要相杀,氐、羌、鲜卑、匈奴、羯,不同文不同种,更是扰得中原几百年不得安宁……”
拓跋珪耳聪目明,闻声大笑道:
“小兄弟,寡人南北杀伐,正为终结乱局。天下安定,在于一统;五胡乱战,中原的归属只能有一个姓氏,那便是我拓跋!”
庭中文武,蒯、丁众人,闻言凛然。
“黑哥,你且听着!”
“小人恭听。”刘裕道。
“兴仁寺里,寡人曾与你讲佛论道。洛阳是北土佛国,伽蓝寺佛塔,敕镇洛阳数百年,其价不能以俗眼衡量:南燕以这佛塔为饵,诱我将战局摆在后秦——寡人实则也不惧战端四起。”
“今日灭秦一郡,后日拔秦一城,寡人灭秦,正如蚕吞桑叶,不急一时。这一秦二燕,早早晚晚,都逃不脱我大魏的剑下——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安心去洛阳送塔,寡人绝不抢夺。有此塔,后秦也不能久活;寡人不夺此塔,洛阳也躲不过大魏的马蹄。寡人鞭笞天下,大魏气运昌盛,小小一个法器,岂能保佑了后秦免于战事,岂能撼动我大魏国祚半分?”
刘裕道,“陛下威加海内,雄心壮志,古来少有。只是千里用兵,北有后燕,东有南燕,真是兵行险招。”
“这南燕国主慕容德、后燕国主慕容垂,本是一母同胞。当年前秦国破,慕容氏狼奔豖突,另起炉灶,留下南北两个燕国。寡人幼年时流落北境,成人后,攻灭贺兰、独孤二部——得过后燕的扶持。燕魏通婚,他慕容垂,说起来还是寡人外公辈的长者。后燕扶持寡人建立大魏,意图羁縻我做他后燕挡箭的属国,却不知我拓跋珪为人,岂能苟且久居慕容氏之下!”
“再说这南燕新立的世子,是从后秦远逃归国。慕容超心志隐忍,喜怒不形于色;外宽内忌,禀性凶残。南北两个慕容,与我大魏早晚免不得一战。拓跋、慕容皆属鲜卑,慕容氏容不下我大魏,寡人不急吞并后秦,定要拾掇干净了这些慕容余孽。”
“天下多事之秋,你与其沉沦江湖之间,不如与我一起……”
刘裕举杯起身,正待开口,一只黑色游隼从庭外飞来,飒踏如流星飞电。
“翻羽青?”拓跋珪架了那鸟,取了鸟爪上缠着的文书,脸色微变,道:
“后燕开战了。后燕太子慕容宝,领兵八万,已从五原郡开拔,兵锋直指我大魏北都盛乐城。燕兵长驱直入,已经收降了我北境三万户部落,抢粮百万斛。”
文武嘈杂。
拓跋珪面色转瞬如常,微笑道:
“壮士,你如不急着前往洛阳,可愿随寡人临阵而观,好好看看我大魏军威,如何雄壮。”
“只得遵令,小人还欠着陛下。”
“区区衣帛、金银,不足为道。何来相欠?”
“兴仁寺里,人命三条。”
拓跋珪大笑道,“当日的玩笑话罢了。大魏谋臣如云,我麾下更有元从二十一将,各个龙骧虎视,勇冠三军。寡人一双赤手,光着屁股开创了北魏基业,万事不低头求人——
黑哥,大魏的情侦不是玩儿的。你本名刘裕,字寄奴,晋国丹徒郡人氏;父母兄弟、未婚之妻,都在京口。我干不来掳掠亲属、断你南朝后路、强逼你仕魏的事情,那都是鼠辈行径。对你连日赏赐,皆因寡人惜才,更兼与你投契。
风云变幻,识时务者,攀龙鳞,附凤翼——寡人自是隐凤潜龙,天下英雄,终将入我网罗。如今后燕开战,自寻死路,你要想看我军容,可随大兵西行;如果挂念家中,咱们在此一别便是,他年寡人提兵南下,你我少不了相逢。”
刘裕一笑,道:
“亏欠陛下三命,刘寄奴情愿先从西行,还你三桩大功了帐。”
“传令三军,弃梁郡,开拔平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