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谷外,燕兵修桥东撤。
当日慕容农拆桥,在河岸提兵追杀魏军,不成想万众之中,脑袋搬家。
河岸上燕军拔了半数营垒,单单留下慕容麟部殿后。
开拔的军阵疾驰如飞,二马当先。马鞍上的两名将领,身披铁胎鎏金的盔甲,一人的盔甲上还錾刻了几颗耀眼的宝石。
这是后燕太子慕容宝,后燕皇叔慕容绍。
“陛下,自从大军出征,所向披靡;魏人胆破,一路只知道逃。现在留慕容麟与鼠窜河东的魏人对阵,臣并不担心……”慕容绍道:
“臣只顾忌那后秦援救北魏的三万精兵。秦军如果知道燕军分兵,势必趁火打劫;若是咬住了慕容麟,这留守的大燕将士,有些悬了。”
慕容宝面无表情,淡淡道:
“怕只怕朝廷生变,皇位孤悬。我几个嫡生的弟弟都在国中封着王,他们老实归老实,身边人难免没有想法——”
“这慕容麟,贱婢所出的奴子,狼心狗肺,反复无常,当年把我大哥害死;此次出征,我本就要在班师的路上寻个借口,用军法了结他。现在也好,不必自己动手。”
“皇叔,我只在意自己人的生死。你明白吗?”
马踏风雪,鞍上慕容绍战战兢兢,冻的股栗欲堕:
“臣敢不朝乾夕惕,愿为陛下死而后已!”
……
后燕星夜兼程,火速回军。不一日,将过盐池。
水前高山一座,山有斜坡,其势平缓。
山谷中,路边立着密密麻麻的泥俑。
汉武帝时,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卫青提兵十万,前锋苏建、赵信溃败,苏建身死,赵信投降。霍去病大怒,以800精骑,远弃汉军大营,奔袭一千五百里,在这缓坡前追上了匈奴主力。
霍去病临盐池列阵,于山谷谷口堵塞匈奴兵。在这缓坡前,汉将用800精骑袭杀匈奴名王,一举斩首两万级。
战后,为纪念大胜,霍去病用河边烂泥铸成汉军俑。
秦关汉月,秋草春风。
古道百年萧条,这些烂泥铸成的汉俑,定格在冲锋前的一秒钟。
至今慕容鲜卑经过,心寒胆惧。
慕容宝叹道:
“我鲜卑族有六部:慕容部、拓跋部、宇文部、段部、秃发部、乞伏部。慕容氏祖先自从出了辽西,百年间经略天下,如今虎踞中原,属实不易。”
“非也。”
慕容绍道:
“咱们慕容氏的列祖列宗,并非来自辽西——反而和这拓跋鲜卑,同属山西塞外。
三国时,公孙渊占据两辽之地。司马懿围剿公孙渊,调遣我山西塞外的慕容远祖一同出征:
灭了公孙渊,司马懿论功行赏,方才将我慕容氏封于辽西。
太子殿下,你可知我慕容部与拓跋部有何不同?”
慕容宝不屑道:
“慕容氏握持中原三州,国盛兵强;那小小拓跋珪,浪荡塞北,不过是阴山里未曾开化的野人。”
“不然。”
慕容绍摇头:
“我慕容远祖,自从受封辽西,发奋于白山黑水间;山珍采不尽,河鱼捞不绝,慕容氏半渔半猎,日子过得要比阴山下的游牧生活好得多。
鲜卑六部,除了慕容氏之外,半数要逐水草而居。
前日在黄河与拓跋珪隔河对峙,太子可曾遥望魏军营盘?
北魏用牛皮帐篷结成连营,这帐篷,就是阴山游牧的营盘。
几捆木材,一包牛皮,接合而成这大大小小的帐篷,聚集而为部落。
部落里,安排兵士、工匠、马厩,内有皮库、肉库、草库、粮库、武库;
部落外,设置堑沟、圊厕、篝火、藩篱、岗哨。
阴山塞北,冻土荒原。一年两季产出新鲜牧草,一地的牧草吃光,拔了帐篷,再换地方找草。
牧草生长,不离流水。
拓跋的阴山与慕容先祖的棘城,一条也里古纳河,东西而流:东流为洮河,西流为阴山山下的望建河——
拓跋鲜卑,所谓逐水草而居。
地域有限,加之连年大寒,水草一年比一年贫瘠。游牧拔了帐篷,迁移到去年牧过马的草场,发现草料已被别人收光:
牛羊战马是游牧的命,这结下的就是不死不休的国仇。
拓跋珪起于塞北,数年间,攻灭匈奴贺兰部、独孤部,其余鲜卑四部,也或杀或逐,草原部落渐渐被拓跋珪统一。
此人志不在小。
拓跋珪又攻入雁门关,在汉土建立魏国的平城南都,听说还眼望洛阳,正在寻机染指中原。
今日的拓跋鲜卑,熟读汉家文武经典,在意的已非区区牧场,早不是未经开化的野人。太子殿下他日整合三军,当再留意西行,一举把拓跋氏收拾干净:
中山城中,吾皇夙兴夜寐,为的正是这个野心昭然的拓跋!”
大雾忽起,夜半三更,织成天罗地网。
慕容宝的马速不由得慢了,八万燕卒,小心拍马,在立着汉俑的山谷道路中,谨慎穿行。
万盏燕军火把,照谷荧荧。
后燕将出山谷,听到大雾朦胧的盐池河边,河水翻涌声里,夹杂了一阵奇怪的响动。
不是一匹两匹,不似燕军胯下战马疲惫行路的乱嘶,是万匹北魏良驹摩蹄擦耳的喘息声!
燕兵斥候快马去看,盐池临水处,黑甲压的冬夜沉重,三万魏卒步骑成行,沉默着弯弓按剑。
魏主将这三万魏卒的后事和家人,早已安排妥当。一万甲骑、两万轻骑,人人自知必死,人人不贪独活。
战阵前,主帅慷慨激昂的誓师,只有亲兵和副将可以听到;战士口中喷出的怒火,也可以掩过嘚嘚的马蹄、隆隆的战鼓。
只是最怕这千军万马,一令一动之下,压抑着杀气冲天的沉默。
几个燕卒按辔垂鞭,马前迟疑,慕容宝大怒赶上,抽剑照燕甲砍去。
“狭谷路绝,必须驰出盐池!后退者死!”
燕军呼喝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