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本是江汉重镇,汉江沿岸,兵营雄峙。桓家小子作乱,大晋的羽书动不动就要报捷,号称是今天给了桓玄一棒子,前天打了西军一闷棍——
战报能骗人,战线骗不了人。
自从桓玄将兵锋怼上长江中游,西军调集荆州境内的重兵,齐集江陵内外;江陵北面这座襄阳城,如今正像一粒干瘪半空的花生,守军不满千人。
襄阳宵禁的早,赶在城门关闭前,有一队风尘仆仆的客商,趁明进城。
又是日暮时分。
一年前,进城的那队客商里,有人曾到过襄阳。
他年前入城时,城门口,曾见狐狸夜行,当街撕咬路边白骨。
如今街道洒扫得干净,见不到白骨,更见不到狐狸。沿途街旁,时不时遇到三五成群、呼卢耍子的街溜恶少;少年们眼神狠厉,扫过这队客商,如同秃鹫目视腐肉。
南城小栈,今已破落不堪。
天还未黑,栈门已上了门板。
刘寄奴待要叩门,门缝里,见那两块朽烂门板,是拿草绳从内栓了把手。叩门不应,又拍门数声,仍无人应;索性勾勾指头,由外挑开那栓门的草绳。
哪里是客栈啊,门内桌椅一空,梁前垂下大卷的蛛网;陋室空房,满堂土尘。
后院,有七旬老翁,汲了混浊井水淘米。
“老丈……”
明明只五步远近,不知是老翁耳聋,还是他不愿搭理这不速之客;仍不应声,老翁旁若无人,颤手颤脚在井边淘洗米粮。
刘裕走近了往他瓢中去看,不过稀稀拉拉几粒泛黄的陈米。
“灶边口袋里还有几把米,要了就拿去吧。屋里没别的东西,昨天那三四张几案,也叫军吏抢去加固城防了。”
“你这里,就是贼来了,也得含着眼泪扔下几串铜子。”刘裕苦笑道:
“老丈,你看我是谁?”
老翁昏花老眼,抬起沉重眼皮,只是瞥了刘裕一眼;举着瓢到灶前,把米倒入锅中,从怀里取出打火石来。
老翁手脚显得滞笨,火石擦来擦去,怎么也引不着火。灶屋长年烟熏火燎,此时天色快晚,更是漆黑一片。黑暗中,老翁叹道:
“后生,你还没死呢?”
“托老丈福。您硬朗着,小子我也得惜命不是?”
“惜命,何必再来襄阳?你走就走了,到那鱼米之乡的富庶所在,好好去过太平日子,不行么。为何再来这襄阳……”
刘裕取过老翁手中火石,两手一错,点燃火光如豆。灶下两根柴禾潮湿,灶火自然不旺;屋中光影晦涩,刘寄奴轻轻蹲下身子:
“老丈,世上哪还有太平日子?”
老翁苦笑道:
“自从去年,钱、赵两家豪强争斗,赵灭了钱,你又灭了赵——”
刘裕打断道:
“从此襄阳,该是太平了。”
“太平?”
老翁缓缓摇头:
“钱死了,赵亡了,两家龙头一倒,平日里还只敢躲在他们身后狐假虎威的碎催们,总是没让你杀绝;那些人,一跃登上襄阳城头。城中的童稚,你知道唱的是什么?
‘豪强鲁、杨,两道朱门百儿郎;
贤绅史、安,一年积钱破万贯。
大户韦、柳,四手摸天七尺九。
世家蔡、田,青云直上五仞三。’
这些个豪强地主,手眼通天,城里粮价、油价、布价、柴价,千价万价,都是这八家一口定的。八家门里,又养了五百一千的部曲打手,个个似虎如狼;当街打死人命,用不着吃官司。
后生,你的双刀呢?怎么就一把刀了?你的快马呢?
你再能打,打死一个赵家,八家冒出来。如今还能打吗?打的过吗?
唉。
我老了,客栈也干不了了;如今若有钱,还去城西吃饭吧。那年你走时,火烧赵家燕春楼;你去城西再看看——
当日被你烧成白地的高楼,倒了又起;今日这燕春楼换了主子,仍作喝花酒的鸡档,名曰‘回燕楼’。”
“如今襄阳仍无太守吗?”
“桓家开春时指派了一名亲信过来,太守姓冯。你们想喝几杯酒,趁天明,就快些到城西去。冯太守日日游猎于城外,每晚入暮尽兴,都要在回燕楼包场,秉烛看花;你若晚了,怕是没座。”
“哪里能买衣服?”
“东城布坊,也仍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