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法云:
“十则倍之,五则围之”。
西军倚仗五倍的优势兵力,两翼列阵如雁翎:
背靠夏口城,军阵沿着坎位与巽位一字排开;单单漏出艮位,设下了三五排的箭塔和拒马桩,严防着对面山坡上的北府骑兵。
正宝马雕弓,万甲向江东。
战车如流水,怒马似游龙。
长刀耸,杀声哄,
千丛旌旗蔽朝日;
闹轰轰,
连天鼓角掀江城。
夏口外围合阵,雁翎阵横斜曲直:
马队齐齐列,悍卒整整排;前遮后拥里,好一派江夏军威——
红罗伞盖,大将登车。
江夏郡守郭铨,桓家第一员亲信爱将;年未二十四,吏禄三千石,文武一把抓。
绛纱袍,黄金带,腰中结紫绶,武冠镶玉蝉:左手托军印,右手按佩剑,这位西军名将,生得燕颔虎须——封侯笑谈可取,志在图画麟阁。
一通鼓响,举目东望。
太阳从洪山溜出个缝来,山头旗色隐约,山后人声马蹄杂乱:
探马探的清楚,昨夜万人的灶火,不过是千把乌合之众的虚张声势。
大斧拨云。
一骑紫马,鞍上青龙锁子甲,敌将徐徐下山。
郭铨玩弄着手中军印,豹头眯了圆眼,静静眺望着远山朝日里的人马;嘴角忽然扬动,回首又朝身后扛纛的偏将笑了两笑:
“这山匪,当日江夏城里,竟让他侥幸逃脱——不想去投了北府。这些流贼草寇的造化,今日到头……你扛纛过去,把大义晓上一晓:他若降,就势牵了紫马回来,省得伤着麒麟;若不降,直接将他捅倒在旗枪之下!”
那偏将身长九尺有余,金刚般壮勇。他单手捉着缰绳,握持了一杆丈二的旗枪;八十斤铁旗枪,迎风旗杆不晃。
二通鼓响,郭铨束了束黄金带子,把军印深揣怀中,紧好了战袍。
雁翎大阵喊打喊战,西军杀心炽烈;那偏将催马冲上洪山,山后的北府士卒也畏缩着越过山头结阵——远观西军军容之盛,初阵的青瓜蛋子们人人胆战心惊。
檀道济驻马军前,立斧停鞭。
坡上,西军偏将也停了马,二马只隔一马头。
偏将立旗勒缰,檀道济亦把月牙斧头横置鞍前;道济的目光不在偏将,却是悠闲向那西军的兵阵望去。展开扣了江夏郡守官印的文书,西军偏将洪声如雷,山野摇动:
“奉江夏郡守宣谕,谕曰:
三王不永,五帝非恒。
自司马氏窃得神器,寰宇颠倒,南北丧乱;
社稷无主,唯有德者居之。
谯国桓氏,拓土攘凶,累叶交辉;
我主灵宝将军,天纵神武,大业草创。
晋室昏悖,积年荼毒黎庶;
灵宝将军发奋于荆州,实为天下请命……
方今夏口城外,两军对圆;
众寡有异,虚实已明——
尔等疲卒败甲,敢效螳螂之斧臂?
天兵当前,受降宜速……”
檀道济青着一张脸,听到“螳螂”二字时,已把宝斧从鞍前轻轻端起;
这位疲卒弱甲的北府螳螂,投降的速度显然慢过斧风的速度。
西军偏将声情并茂,感情充沛,未及把这篇诗朗诵吆喝完了——眼前一道白光,脑壳已然落地。
郭铨低头捏捏印堂,眯眼熟视远方山坡;偏将人头咕噜咕噜地从坡上滚落,西军鼓吏不自觉停了二通鼓声,城外万人大骇。
吱吱呀呀,三辆弓车从洪山上缓缓驰下:傅弘之腰提金错宝刀,登车校弩;王镇恶身背穿风羽箭,御马揽辔。
臧焘手把强弓,稳押副车;车辙印里,五十匹良驹随行:到彦之肩扛斩马大刀打头,小刘钟肋夹九股钢叉殿后。马后岚尘飞扬,一人断臂拖刀,刀头骷髅狰狞;左右步甲三三成群,渐渐铺满山坡,如挟白蚁溃堤之势。
土尘卷起来,盖了半片山。
这些步卒不满百人,个个拔足狂奔,转瞬把弓车拉在身后。
百人队刚当了两日正规军,往岁是刀头舔血的悍匪;此时猛冲猛奔猛打,三人结伴,又互为兄弟子侄,人人带着些亲。
刘裕是翻烂了《六韬》的良将,昨夜部署兵力极为妥当,以三人为一伍,择其精壮为伍长,分散队形,又集中突击方向为一点,直直朝西军侧翼掩杀——
三人一伍,三伍一群,四群急扑敌阵巽位,二十七名步甲分散四面:
区区一百三十三人,长兵短兵互相照应,作倒三角队形冲杀;散兵线里,人与人相隔两丈,群与群相隔六丈,战线竟能铺陈七里之宽!西军兵将远远看去,直如蜂巢坠树,水银泻地;野马尘埃,排山倒海。
西军旗摇枪抖,兵丁战栗。郭铨举目四望,遥观坡上土尘,不禁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
“怎么,千人的蟊贼,过了个宿,还能凭空生出万众的分身?”
“军阵稳住!擂鼓!弓弩手预备!”
三通鼓响,断臂元德抡刀入阵,大刀豁开西军的血口。
郭铨怒喝道:
“放箭!”
西军羽箭交施,北府百人,半数未及破阵,已作箭下之鬼;余生之人,血勇冲天,所谓猛士发于卒伍,争先杀奔郭铨的麾盖,誓要替阵亡同袍立下未成之功。
洪山山头,檀道济回马巡视兵将,眼见山下厮杀血腥,一名入营不久的新兵战战栗栗,刀也提不稳当。道济心头大怒:
“当兵吃粮,吃粮当兵。百姓纳着重税养你,太平时,披了战袍只觉轻松;如今见真章了,反而尿了、软了?你是哪营的乙士,把刀握起来!”
“二爷,放小人条活路去吧……我是历阳守将司马休之的家丁,老爷安排我进营的,原说只让盯着刘将军……我是废物,我当不起厮杀……”
檀道济绰了西军亡将的旗枪,凌空一枪朝那兵丁掷去。枪头没挨上他胸脯子,连肩已被刘裕长刀削下。刘寄奴拍马绕阵,提刀大喝道:
“眼前就是夏口,打进夏口城,也就撬开了桓玄的腚眼子。入了城,要米得米,要钱得钱,大块杀耕牛,大秤分金银!人皆有一死,各位想要窝囊着得个几十年的好死,扭头滚蛋,我决不拦着;想要随我杀进城中,吃香喝辣,得个三五年封妻荫子的荣光,我刘裕叫你一声好汉!活着进城,大钱去拿;死在山下,抚恤三倍。他妈的,干不干?妈了个比的,干不干!”
“杀……杀……杀……”
“一群娘们儿,给老子吼出来!”
“杀!”
“杀!”
“杀!”
傅弘之驾驱弓车,已近西军九十大步;王镇恶一声喊,强弓巨弩,百羽齐飞。
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口子里,王元德杀成血人,腹背中刀十余处;独臂运转刀柄,只一撩,脱下残破扎甲,甩去累赘。
环顾左右,百人部卒凋零了三分之二,鬼头大刀劈砍愈怒;山坡上,王仲德策马奔来刘裕麾下:
“刘大哥,我兄长的人要死光了,还不入阵!”
“等。”
“还要等?!”
刘裕刀鞘重重拍在王仲德的掩心护甲:
“军中没有什么哥弟,谁也不是谁的人;北府白直,只有一名军主,那便是我!再敢多言一句,拿你脑袋祭旗!”
王敬先闻言拔剑,凛然扫视诸军,兵将们挟怒无语,个个咬牙红眼。
城南忽然杀出二百马军。
向弥满面风尘,眼皮沉重。
赶着这彪骑兵,呼啸着搅进西军阵口;眼见口子冲的大了,郭铨稳坐麾盖,令旗一动,雁翎大阵收缩了两翼,把那北府的马步、弓队团团围起。
索邈领了八百精骑,正在洪山北坡掠阵;隔岸观火,好不悠闲。马军一员副将凑上索邈耳旁,低声道:
“索将军,向弥的二百匹陇马,马上要被包饺子了。还有弓车营的傅弘之,也是咱们北地郡的同乡;您看,那三辆破车,正被西军近身绞杀——刘寄奴主力不动,不能保证弓兵的侧翼,也太危险了。这二人,估摸着撑不了半注香的时间……”
“同乡。”
索邈笑了笑:
“北府里只认军衔品级,不认同乡故旧。同不同乡与我何干,他二人又不归我管!”
“是不是派一二百人下去出出击,多少掩护掩护向、傅二部?”
“好啊。谁提出谁执行,你率部去?”
“……”
向弥麾下二百匹陇马,陇马是西陲良种,马色非红即白:这一番杀,横枪跃马如飞熊,入阵马白跨阵红,红马流血毛色肿——人马浴血,战将摔落马蹄,战马中箭入骨;向弥率部滚鞍步战,渐为敌兵吞没,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傅轴子,你还有箭吗!”
王镇恶弃了长弓,持剑盾冲杀。弘之舞架金错宝刀,错金的刀鞘都已丢在血尘里,无暇理会王镇恶的废话。臧焘双枪如轮,抡开一支射向镇恶后心的冷箭,大喘粗气:
“没箭了!我也没箭了!”
旭日高挂洪山,万甲铁衣炎日中,万夫血洒腥风里。
王仲德望天怒吼:
“刘大哥!”
刘裕扭转兜鍪,眼珠苍白,怔怔注视着洪山北坡的索邈马军。长长太息,双刀出鞘,刘寄奴沉声屏气,牙崩一字:
“杀。”
“杀!”
“杀!”
“杀!”
虎该山上走,龙当入海洋。
千军卷席,万马辟易;乌飞兔走,虎斗龙争。再次撕开西军的大阵,北府残兵一看铁马霜蹄,金鞍之上,双刀挥洒,人人奋勇激励。
刘寄奴大呼跟我上,郭郡守忙叫给我冲:
蒯恩手盾长矛,左突右撞;孙处建平刀快,前斫后斩。丁午金瓜并起,双锤连碎人头;刘钟钢叉猛搠,九齿串捅葫芦。
锈蚀的铁盔罩住两头白发,虞丘进与檀凭之背靠背厮杀正酣。老虞丘远眺洪山骑兵,发一声喊:
“那姓索的是不打着出兵了,老伙计,我们今日注定要交代在这里!”
檀凭之狂笑道:
“百战老卒,死也有个样儿。刘裕在哪里?护好他!到彦之!收拢骑兵!斩马刀开路,往正西坎位冲杀,先剁了郭铨脑袋!”
刘部战损已超十之七八,西军团团绞杀,志在尽灭这些乌合之众;若是在山林谷地狭路相逢,北府早已溃败了。到彦之打一声胡哨,二十余骑闻声并拢,合马朝着西军麾盖冲去;尸山血海里,平地跃起一匹黑马,那黑马筋肉强健,皮毛油亮光滑,雪蹄在赤浪里搅成红色,长鬃扬尘飘动。刘寄奴低着头躲了一支冷箭,提刀从重围杀出,断锁降魔,摧枯拉朽。
刘部四百残兵,已近郭铨麾盖三百大步。西军主将额间涌出豆大的汗粒,亲举大旗,左右指挥舞动。身后弓弩手阵型护卫麾前,郭铨喊三声放,连珠箭射,千枝大羽直奔刘部钉来。
“弩队,射那领头的黑马汉子!”一言未毕,铁鳞黑马之上,刘寄奴双刀团旋,顶着箭雨驰近了一百大步。
乱战里,孙处骑一匹火龙驹——驹子胸颈、尻尾已中了数箭;建平宝刀在手,且战且引;
孙处眼尖,瞅见西军弓阵里伏了一架床子大弩,凿头巨箭,准心已对准了刘裕。
刘寄奴尚在厮杀,全然不觉;人马喧腾,孙处高声呼号,铁马上的汉子也听不进耳。
少年急得目眦尽裂,催马冲上前去,身子趴低在马侧;西军羽箭飞得急,上去八九十步,火龙驹子已成了刺猬,孙处缩身一滚,卸力钻进土尘里,宝刀劈剁,齐根斫下了七八支敌兵小腿。
冒死杀近弩床,大弩的弦筋拉成了满月。孙处连刀砍死车上弩兵,西军一兵撑着末了这口硬气,颤手解开了待发的弦轴。
孙处扑上弓床,挥刀斩断那八尺长短的凿头大箭,弓无箭,便成了空放,大弓崩了!柚木的弓弭一下子拉成豁口,弦垫震飞,崩开的牛筋弦子抽在孙处胸口,千斤的撞击,少年被弹折了三四把肋骨,一口血喷出口鼻,立时倒醉在杀尘之中。
“孙处!”
郭铨令旗又动,不知为何,弓阵忽而后撤。刘裕众将士抢上阵前,救下孙处,隔西军麾盖只余这二百大步。
刘部人人杀红了眼眶,郭铨就在眼前。残兵正待冲锋,西军麾盖左右,悠闲拥上了千名甲骑。
西军这千名披甲骑兵,连排成阵。马匹先踱了十余步,再小跑了十余步;一百五十大步远近,分散阵型,短矛、镖梭齐掷,一轮投掷出手,紧接着猛打马鞭,朝北府残兵疾速冲杀而来。
千骑分张,能裹万众,何况对面是区区的三百蔽卒!
三十步远,西军甲骑以横向侧面之势,驱马包抄北府兵阵,辅以乱箭袭攻:
千骑杀了一遭,郭铨麾后又有千骑杀出——如是者再三。
刘裕部下大溃,已谈不上什么列阵成型了,余生一百七十余人,提破损盾牌,勉能自保。
打,打不过;追,追不着;撤,无路可退,就是杀出血口子,转眼便要被这西军的三千甲骑咬死。
刘钟大笑道:“一别梁郡,不知今夕何夕。大哥,我如今去也,多多保重!”
催五花大马,挺九股钢叉,闷头扎进敌兵骑阵,从此不顾。
“刘钟!回来!”
刘裕率众急急逐撵刘钟,一股风起,眯眼的功夫,忽见西军骑阵大乱,敌兵人马自相践踏。土尘里,五花大马杀返一个来回,刘钟欢呼道:
“以为就此交代了,捅死他两员骑将!”
“没出息的夯货,轻告你妈的别,吓倒你爹!”
“随我杀!”
“杀!”
王敬先手挥龙泉,赶上檀道济麒麟马头:
“二哥助我,我去入阵!”
“你护好大哥,乱跑什么!敬先……”
王敬先卷了北府大旗,鼓囊囊塞进胸甲,直管催开胯下踏水穿云照;檀道济大斧拨云,拦下了几枝扎向敬先的马槊,一抬头,王敬先转瞬隐进了敌兵马队,再不见踪影。
“敬先……大哥!”
西军麾下,四通鼓响。
一鼓三竭,四鼓亡命。
郭铨令旗翻飞,后阵精锐尽出,西军重甲冲锋!
西军将领久习战阵,用兵如臂指使,常将步卒军阵分为三部:一为前线军阵,二为后备军阵,三为替补军阵:
战机瞬息万变,士气盛衰不定,择时用后备军阵换上前线的作战步卒;前线转为替补,替补转为后备,后备转战前沿——
如此循环往复,西军永远保证有一支部队在作战、一支部队为后备、一支部队则待命。
转战是野战的法子,既保证大将麾下所有军队都能参与战阵厮杀,以战练兵;连轴接波,又能维持兵丁体力与士气:
如前线军阵被杀伤超过十分之三的比重,大概率就要面临被敌人冲垮或打散的败局;前线一败,后队可以马上接阵支援。不管胜败,万人的进退在于主将一心,令旗或举或伏,再视情况而定击鼓前进或是鸣金合兵。
兵法不动如山,侵略如火,其徐如林,其疾如风。
孙武子那点东西,剖开看也无甚难;刘曹之世,已让良将虎臣们玩冒烟了。只是晋室二十年专心政斗,北府宿将个个头白,青年将领以家世忝居将位,如猪狗般蠢稚;因此连年教桓玄带着这些中马跑赢下马,荆州变乱难平。
此时西军重甲三千人,前部持步槊,后队提刀斧,呼啸绞杀北府兵。
槊这长兵,器型近于矛;矛长超过八尺,皆可称为槊。
槊有马槊、步槊,骑兵夹槊冲锋,手里家伙沉重,生死直看那挟了马速的一捅,往往只有勇猛之将才能在鞍背上玩转长槊——
槊,字音从朔,《说文解字》讲,朔者,息也,绝也,止也——大槊临头,叫人心惊胆寒,喘不上气,睁不了眼。槊字字型又从木,只有短柄硬杆的木制步槊称为槊,八尺以上的、长柄软杆木槊则称为“矟”,而过了丈长的铁槊则称为“銏”。
“矟”与“銏”,二字读音皆为槊,长短轻重却大大不同。猛将膂力过人,马鞍上,持木矟一捅两杀,兵器木柄轻易便会折断;由来是将门虎子,手中常常握持一杆家传宝槊,那宝槊必是好铁打成的“銏”。
槊脱胎于矛,型制又与枪相仿。
槊头两侧是两道凹遭,人称“饮血”,当槊头刺入人体时出血进气,用以减少阻力。枪为了好拔,同样的功能则安排在了枪头的缨子,枪缨称为“血避”。槊的刃,只开在槊头,槊头比枪头既大且沉;枪的刃,不止在枪头,开刃为棱形,两侧、三角俱是锐利,扎上敌身,可以大大增加敌人的创面。槊头大而沉,枪头小而细,使用者杀人伎俩不同,选择侧重便也不相同。
西军两员陷阵的步卒校尉,手中所持便是两杆八尺多的铁槊。
虞丘进舞持吴钩,交手不两合,眼看避过了敌将的槊头,钩刃马上啄进对面的脖颈;那敌将撩转槊尾,倏尔痛击在老虞丘的腹甲,虞丘进倒地难支。檀凭之提刀搀起弟兄,槊头转眼砸向老者的白发——凭之单膝拄地,双手持刀,生扛下槊头这一砸,压的喘不上来那口老气。
敌兵如蚁聚,蒯恩的长矛连破重甲,矛尖也已缺刃了。见俩老头命在旦夕,拥盾向那敌将狠狠撞去,生生把那人的胯下大马顶了个趔趄。那人犹未坐稳鞍子,刺斜里长枪杀到,教向弥一枪捅穿了腑脏。
西军另员校尉,眼见折了同袍,拨马便奔向弥杀来。
王仲德拦住血路,狼牙大棒横击马头,那校尉以槊撑地,麻溜翻下鞍来:
两手持槊,左手抬槊尾,右手压低槊头,摆个灵蛇探路的架子,校尉怪叫一声,右手急挑地上土尘,尘土一下子蒙了仲德眼。
王仲德张不开双目,乱舞大棒,缠头裹脑——让了一对招子,终落下风,教敌将一槊扎穿大腿。
生死毫厘之间,斩马大刀架住敌将的长槊,到彦之咬牙较力,手心磨出血泡。敌将忽然撤手,横槊近身,铁杆猛击彦之胸甲,到彦之噗的呕出大口血来……
西军校尉脑后风生,乱战里丁午赶到,半空中飞起金瓜一对,狠狠照敌将首级劈下。
闪闪肩膀,轻捷避开双锤,敌将挺槊屈身,控好了丈二的距离,对着丁午高声狞笑道:
“小胖子,步战使钝器,最忌脚下无根。下辈子抡锤,千万别跃起来砸——来啊,你再跳一个试试!”
大怒奋锤,不待金瓜举起,敌将平槊腰击胖子,丁午俯身将将避开。槊头一挂,锤头一格,丁午交叉了金瓜,牢牢锁住长槊。那敌将力比熊虎,微笑着看胖子汗出如浆,摇摇槊杆,竟把杆子夹在肋下,单手持槊。空出一只手掌,抖擞一根小拇指,敌将蔑笑道:
“不算偷袭那下,你也就这三合的本事。小胖子,叫声爷爷听听,哄你爷高兴了,留你个全尸……”
“丁午!”
向弥远见胖子进退失据,正待助拳,又被十数敌兵围上。骑兵那一冲,已把北府的残阵割成碎块;此时甲士推上,刘部死的死残的残,已被打崩打散了。
丁午圆张怪眼,眸子里涨满血丝;回首看眼向弥,摇头懊恼一笑。叉着槊杆子,将槊头抵近了肩窝,胖子一把松开双锤——
胖子手一松,敌将的槊头锋利,嗤一声钻进了丁午的锁骨、盂骨之间;撒开金瓜,双锤朝敌将头、胸掷去,那敌将身子一侧,竟又躲去了重击。
敌将刚刚才在得意,怎么也想不到突生变故,急切要从丁午的血肉之躯里扯回槊头——撇动长槊,纹丝不动,丁午两手紧攥槊杆,肩头血涌如注,两片厚唇都已发白了!
敌将错愕间,黑马身旁驰来,长刀过处,一刀被斩下首级。丁午两膝仆地,肥脸上看不出血色了,双手仍紧攥槊杆不放;刘寄奴咬牙砍断槊杆,虞丘进与檀凭之踉跄扶住了胖子和仲德。
环视沙场,旗倒刀残,刘部只余七十余众。
弟兄凋零,刘寄奴犹在策马冲杀;人力有尽,双刀的章法也渐渐乱了。
那匹铁鳞乌骓奋蹄踢踏,碾死敌兵无数,终是教绊马绳套中了马腿——
铁马绊倒在征尘里,顾不得心疼,刘裕滚鞍欲落,右足给一侧的马镫死死扣住,脚踝被直角压折在马腹底下。那黑马尻子上挨了三两枝乱枪的捅搠,负着痛,仍要护主,艰难跃起身子;刘裕上不得鞍,泥地里拖行了三四步,西军的乱刀随即要砍上他的面门。
“大哥!”
蒯恩的铁矛残着矛锷,只得拥着圆盾朝刘裕勉力冲去。王镇恶、傅弘之皆已身被重创,眼见主将命在瞬息,奈何隔了几丈远,箭壶里也空空荡荡;二人低头躲过乱刀,俯身捡拾地面的乱箭,箭头皆钝了,箭杆也都是破损的,不堪再用。还能喘匀气息的,尚有二臧、元德,三人押着后翼,正在队尾挣命;一回头看不见了刘裕,慌的各执刀兵赶上前来。
紫麒麟快,青龙甲坚,檀道济扫起月牙宝斧,几下杀至刘裕身边。三斧劈退围兵,斧尖挑断金镫,翻身下马,扶腋一把搀住刘裕。
众将齐聚身前,左右团团围定了刘寄奴。刘裕血浸征袍,明光铁甲刻遍了刀痕剑迹,咬着牙,说不出一个疼字。蒯恩见他右脚耷拉着,跪地就要脱了刘裕脚上马靴;檀道济忙拦住了,拔出刘寄奴腰间驹影短刀,使尖刀小心豁开他靴底。
“大哥,脚踝还能动吗?”
刘裕苦笑着摇了摇头,身旁战将艰难厮杀,刀兵相撞,叮当扰耳。
“不妨事,不过是胫骨两半了,一个月便好。”
道济扯碎绿袍前襟,勾住刘裕脚背,使布条固定住脚踝,把断骨拗回了原位。刘寄奴单足起身,轻抚兄弟肩膀;眼前血飞如雨,刀剑如丛,重围六道,有死无生。刘裕提刀狂笑道:
“夏口!夏口!”
“大哥,你看军前麾盖,五十步便是郭铨。厮杀至今,胜负仍未定论;咱兄弟再冲他一场——打蛇头,捋虎须,杀他个日月重开,操他个天翻地覆!”
“道济,杀!”
“杀!”
壮士用命,有必死之心;
刀枪临头,无偷生之意。
俗世洪流里,乱朝不平中,这数十个汉子,有的憋屈了二十年,有的憋屈了五十年。
二十年也罢。
五十年也罢。
生活压的他们恼。
如果夏口城是座困煞英雄的魔宫,这些汉子便是挣断了锁链的狰狞魔主!
任尔天罗地网设渔罟,只管探囊取物缚蛇龙。敌众我寡,刘裕率领残部,再次向西军发起冲锋。流血盈胸,呼啸自若;怒吼孤城动,战酣鬼神惊——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二十步。
十步!
十步两躩跃,三呼一交兵。
五步。
五步当有独夫血出。
郭铨已然大惊失态,急调左右拥上麾前;人马踩踏,军阵凌乱,西军战旗也莫名倒了。
这一刻,青天临之,皎日照之,万耳万目交注射之;大罗神仙高坐云头,热闹看的正是过瘾。
洪山北坡,遥望山下,万人的大阵,竟让千人搅成一锅烂粥,索邈按剑敛容。
忽闻鸣金之声。
注目西军麾盖,帅车倒转马头,夏口城门也徐徐开了:
“索将军,有的打!”
“有的打,那便打吧。陇右突骑听令——杀!”
北府骑阵绕开山下拒马,直扑西军薄弱侧翼。
刘裕远观洪山尘起,以长刀拄了伤足,望天高声嘶吼:
“押中了!”
一声吼,一群吼,百年胸臆、万千英雄气象,熊熊烧烈了夏口城郊。西军的帅车刚要逃窜回城,御马忽停住了奔蹄;刘部众人放低屠刀,抹清眉目上的血污,怔怔看向了西军帅车之上的麾盖旗帜——
竟换了北府军旗。
北府旌帜升空,卷长天五色云霓;西军败旗委地,仆沙场千重血雾。
帅车上,龙泉闪烁,帷帐破碎。
少年挑剑开帘,手中高提西军名将人头。
“大哥!”
王敬先亢爽冲天:
“你说的,割喉捣虚,擒贼擒王!”
万人夺气,壮士抬首。
刘裕扔了双刀,拖伤脚,狂笑着,一屁股坐在地上。
“胜了?”
“北府胜了!”
“胜了!”
“胜了!”
忽然潇潇夏雨落,夏口城外,血汗皆成泥。
宋人蔡戡,生性洒脱,一世人不与奸邪为伍,终生耿耿不平。蔡戡作《水调歌头》,词曰:
“肃霜靡衰草,
骤雨洗寒空。
刀弓斗力增劲,
万马骤长风。
细看外围合阵,
忽变横斜曲直,
妙在指麾中。
号令肃诸将,
谈笑听元戎。
坐中客,
休笑我,
已衰翁。
十年重到,
今日此会与谁同?
差把龙钟鹤发,
来对虎头燕颔,
年少总英雄。
飞镞落金碗,
酣醉吸长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