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谦冲下坛台,两截断拐,一拐劈落刘裕面门,一拐向他小腹突刺而去。
照脸的那拐是个虚招,刺向小腹这拐是实实在在的杀人技。刘裕不急提刀,也并未着甲;但凡胳膊上穿个铁皮护臂,这两根折断的木拐根本近不来身。
仓促间,刘寄奴双手握拳,一手举向前额,用手腕外侧挡了虚招;一手挥砸向下,大力格开了腹前这拐。老者急变路数,上拐一翻,轻轻拍在他手背的阳明大肠经脉;下拐一旋,反手扫过了刘裕胸口的檀中、玉堂二穴。
刘寄奴的杀人伎俩,半是会稽恩师所授,半是江湖沙场磨砺——既不是正路子,也不会内家拳脚。对面这老者出手狠决,双拐猛击要命的死穴,可惜刘裕没学过硬桥硬马的铁布衫,不懂涨筋腾膜的卸力之术;老者手快,眼见又躲不开,因此憋气硬抗,生接了这两拐。
人手手背和食指相交之处,第二掌骨上的穴位,称为“合谷穴”。互相瞅不顺眼的强人,陌路相逢,握手时两相较劲,手背上有四五个穴位,摁得使对劲了,能废去对方一条膀子的力气。
而两豆之间的檀中穴、玉堂穴,是奇经八脉里的气脉关口。换言之,二穴如遭重击,气血一下子凝滞了,如同水龙头被人突然拧紧。
左右亲兵团团围上,隔开了刘裕、沐谦。刘寄奴脸色青白,左手狠掐右手前臂,又在肘横纹下两寸之处、阳溪穴与曲池穴的连线上摁了良久,手臂才有知觉。沐谦背靠坛台,架拐护面,如同一条吐信的毒蛇;蒯恩提矛欲战,忽教刘寄奴止住:
“阿恩,我让他点了两下,身子不利索。你快往我骶椎的长强穴上捶个两拳!你们谁也不要插手,这是个少有的强人……”
气血一通,刘裕缓缓站起虎躯。长刀拄了战场上落下的伤足,抹开短刀刀鞘,宝刀刀锋直指西军宿将。刘寄奴冷着虎眼,低声说道:
“再来。我若敌不过你,你这几十人都能得活,我放你们通通出城。我如得胜……活剐你。”
“刘裕,出双刀吧。我以拐为兵,两截断拐估量着三尺长短,你手中短刀,约摸也是三尺。两拐敌一刀,我沐谦不喜占人便宜。”
刘裕腰胯与双腿微屈,把个伤足悄悄藏在后面,前手反握了短刀刀柄。刘寄奴微笑道:
“占到再说。”
老者腾跃上前,横拐扫向刘裕脖颈。刘寄奴急撤前足,入鞘长刀“铛”一声弹开双拐。俯身上步,铁腕闪转;短刀撩动,自裆至喉划向老者——沐谦急缩了半个身位,险些被刘裕开膛破肚。
“老沐谦,双刀看走,我一只脚废了,走不得。单刀看手,我的手活儿,你看明白了吗?”
这老者闻言大笑,抡拐再次击向刘裕。一手把断拐挥成剑花,罩住自己脑袋;一手压低木拐,挟在脐间,夹着拧腰的劲头,化木拐为铁鞭,一拐将刘裕荡出二尺远近。
刘寄奴倚住麾盖的杆子,老者厉声道:
“大凡使短兵之人,专用腕力、臂力,都属取巧。使短兵相接,人身上最猛的劲力,在于腰间、胯上。细腕、单臂,任你练破了天来,能粗过腰肢和大腿?”
“试试吧。”
刘裕冷笑道:
“天下武道,长短器械七十余种;拳脚又分内家、外家:内家重气息,外家重筋骨,南北路数各异。武道没有强弱之分,从来没有哪个招式强于哪个招式;能分出强弱的,不过只是个人的修为——沐谦,你老了,你的武道也过时了……你不是我对手。”
“那就试试吧。”
沐谦拔足狂奔而来,两步近,躯干向后微斜,冲力朝上,蜷身腾空而起,把个后颈、后背的破绽完整卖给刘裕。
刘寄奴劈刀欲剁,瞬息之间,竟又收了短刀归鞘,挪脚后仰。老者在空中圆抡双拐,拐子向刘裕膝盖痛打而去——这沐谦是要以肩背的空档诱惑刘裕出刀,把胜负尽数赌在双拐的一抡,意欲一举击碎敌将的双膝。
拐子快要挨上刘裕的波棱盖,刘寄奴攥定长刀,单足拄刀,蓦地也腾空跃起。
一老一少皆是腾跃空中,刘寄奴身位压低沐谦一头,啪就蹿起来了!很快啊,空中啪啪两腿,一个燕尾踢,干净蹬掉了老者手中的两根木拐。
老沐谦大意了,没有闪。
身子扔在空中,想闪也没奈何。
沐谦见对面短刀都归鞘了,本是器械相搏,竟让他使拳脚把自己打成下风。风雨吹腚凉,老头儿傻愣愣落了地,说不出什么话来。
这小瘸子,不讲武德啊。
刘裕黠笑道:
“沐长史,沐大师。对不起了,我不懂规矩,我是乱打的,说不得赢。算是平手了,如何?”
他可不是乱打的啊。
刘寄奴之辈,不修善果,杀人放火,那点子没人性的武场本事,一二年间早已精熟了。刘裕不讲武德,虽然让了一把刀、一条腿,仍是当众撅了这老家伙的颜面。
沐谦寻思,这好吗?这不好。踢落木拐,刘寄奴知道耗子尾汁,以和为贵,不容易了。
蒯恩抽响马鞭:
“拿下!”
左右兵丁压低了老者脑袋,老沐谦再不支愣。
刘裕道:
“走?留?死?”
沐谦杀气收敛:
“我得想想。”
“沐长史哪里人氏?”
刘裕卧回躺椅,解下身披的花白罗袍,团成团扔给了光屁股的老者。
“武昌人。刘将军少年意兴,豪气风发。敢问将军,今年贵庚?”
“虚度春秋,至今二十有四。”
“二十四,且年轻着,谈不上虚度;老夫也年轻过,今年却已六十有五,须发斑斑。我十二岁时,入蜀学剑,十五岁读书洛阳。十八岁,游历塞北;二十二岁,匹马渡泸,踏足极荒之地。拜名师,访高友,浪荡一轮回:二十四岁时,研习化龙之术,学有所成,我以为自己身怀霸王之材;占据一城一郡,可与世间英雄,并争天下。”
“沐长史,你的化龙之术,当真学有所用了吗?”
“当然是败了。”
“我二十四岁时回到家乡武昌,江夏郡的首府边上,围着十一二座坞堡:我散尽家财,收拢了百余壮士,欲先横扫江夏。打下三四座坞壁,很快就引来了朝廷注目,晋室大兵一到,我和弟兄们皆作鼠窜。”
“我这时才知道,自己真不是那块材料。化龙之术不成,隐姓埋名,我又远走建康都城:戌守石头城,投了天子六军,我想一刀一枪拼出个功名利禄,保着司马皇帝,护个国泰民安……”
“从龙术。”
“是,正是从龙之术。”
“可惜我年少时肉眼凡胎,不辨蛇龙。彼时大晋南渡不久,琅琊王氏把控朝纲;所谓王马共天下,王氏才是那恶龙,马氏不过是龙爪里操持耍弄着的一条小小蚯蚓。琅琊王敦起兵造反,一路杀向建康都城;六军皆退,独我率部傻不愣登地抵抗到底。”
“又败了?”
“败啦!连累我队中那三五十个莽撞同袍,纷纷身投江口鱼腹;情形一见难挽,我装死,又逃过一劫。”
“逃出京城,夜走广陵。化不得龙,扶不得龙,懊恼愤恚之情,满怀于心胸——我发誓推翻晋室,恩仇相报,择一气运之主而竭力佐之。”
“杀龙术。沐长史,一人之智力,毕竟有限;如何杀得那九天之龙?”
“其年,正值而立,蹉跎六载,却一事无成——心中不甘。广陵时,结交流民帅,那人姓苏名峻。我劝苏峻重贿权臣庾亮,苏峻领兵诏安。一二年间,我军渐成气候,挥师杀入建康,绞死太后,绑架皇帝,驱逐大臣。我又让苏峻封锁长江,再以官位、金银拉拢川蜀,重兵围攻江陵的晋室残兵。可叹,苏峻毕竟是个不长脑子的蟊贼草寇,太极殿上,沐猴而冠,只管纵酒享乐……”
“荆州西军杀到,苏峻之乱,也就这么草草地败了。我再次流落江湖之间。”
“不惑之年,在蜀地,我遇见了桓玄的父亲。我从未见过桓温这样的人物,他狠辣,果决,英武——大小六百余战,桓氏永不妥协,永不谈判,永不拖延。”
“就这样,我在桓温帐中效力,出谋划策,君臣相得。短时间里,桓温西攻巴蜀,南定江陵;吞并西军为桓家私军,又向东大杀司马氏苗裔,最终北渡中原,三上洛阳。”
“我辅佐的倒霉蛋们,不是无智无德,就是无命无寿。桓温突然病逝,死在他荣加九锡的篡位前夜——死在我沐谦青史留名的前夜。他一死,我知道,我注定也是个无福无运的倒霉蛋儿。”
“沐长史,后来呢?”
“后来,我遇见桓温的儿子。”
沐谦席地坐在大雨里,遮羞的白袍早淋得透了。随手抠出砖缝间的一叶窝囊野草,老者长叹道:
“岁数大了,不知多少索寞的黑夜,这些年的孤灯野帐里,幻梦再不轻盈。我的双手还能提起刀剑,却不敢轻易掂量那些少年时的泼天野心;风大雨大,野草开不了香花,也结不出甜果。”
“桓家小子,像极他父亲,又不像他父亲。桓灵宝刚愎自用,仗着冠绝天下的勇武,怎么会把我这风烛残年的老者放进眼里?我老了,实是老了,遇见桓玄时,我已年过耳顺。”
“我的幻想,大半破灭。”
“我又以攀龙之术游说桓灵宝,劝他投靠权势之门,借力打力,慢慢攫取一郡之军政,迟早有所作为。桓玄说,他不是我,他等不起。”
“赶上荆州作乱,那时的西军领袖是叛臣王恭。北府发兵,楚地大乱,我与桓玄密谋于江陵,桓家小子,令我先后刺杀王恭、殷仲堪,从此尽收其亡父的西军旧部。”
“桓玄说,化龙需天命,从龙需明主,贸然杀龙与天下为敌,谄媚攀龙则不得自由。桓玄想学的,是屠龙之术:以雷霆之手段,决一国之安危:时机若不到,小刀割龙肉;鳞爪皆破后,大斧砍龙头。”
“我以任重道远的国士而自视,桓玄却只视我如死士——哈,刺客。我随桓玄起兵之初,连刺两大将,探囊取物耳;后来他保有荆襄数郡,每逢明面上难啃的骨头、暗地里较劲的清流,常常令我前去了结。有谁知,三四年中,这双老手,在阴影里沾满的人血,渐渐能多于数十年的沙场之上……”
刘钟跑进伏龙道观,俯耳向刘裕低语:
“城西,掳到龟山脚下的千家豪强大户,搬石运土,已把夏口大闸封严实了;雨势若仍不减,不消三四个时辰,堤坝内的洪涝估计就要积满。渔船收了三百六十多艇,城南奉令戒严;索邈、向弥的马军也拉了战备——铁骑千名,刚刚开往汉阳。大哥,龟山那些世家大族的子弟,放吗?”
“杀干净,勿漏一人。盯着士卒,不要扒了那些世家公子们贴身的绫罗绸缎、金银玉饰,再将这数千尸首速速扔进排往汉阳的水渠。
天未过午,抓紧杀,抓紧扔,一定要保证汉阳的西军入夜前看到浮尸!封锁北门、东门、南门,把不愿投降的西军逐出西门、赶去汉阳城——
连带坛台上这几十名败将,你一起领走:独独这几个败将,放他们之前,剌掉耳鼻舌,齐根拔了手指。
刘钟,你从龟山回来后,拣选二百新入营的土著渔民:一要水性好的贫民,二是千万别用降兵;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要鲜鱼下酒。今晚一更天我教火头军造足了饭,你二更天悄悄点卯,让手下穿上布甲,不要穿铁甲,携两日粮。渡江后,勿恋战,勿深入,直奔武昌西军的蛇山大营,切记,入营先纵火,隔岸看不见火光,我决不出兵……”
转过天,雨过云开,日暮时分,刘寄奴登车巡视夏口城外营垒。转过南城,战车厢中,一老一少,刘裕问沐谦道:
“既是死士,前日洪山大战,阵中为何不见你?”
“老夫昨日已说的清楚。灵宝不识我,我乃士也,不是死士。”
“不战,不降,不走,有何脸面自称为‘士’?”
“桓氏父子,桓温以国士待我,我报之以国士,半生图灭晋室,尽忠竭力;桓玄以鹰犬待我,我报之以鹰犬,事知不可为而不为。”
“伏龙观里,那又为何刺我?”
“老夫想知道知道你的斤两,也想让你知道知道我的手段。”
刘裕大笑道:
“你当真能知我?”
“听说刘将军的马军杀奔汉阳,已在汉阳城外、彭家岭的高处扎下了营盘;浮尸千万,顺流而西,又借降兵之口到敌城宣扬你北府军威,怒而挠之,骄而挫之,先使汉阳守军胆寒。
再者,你堰塞了夏口大堤,蓄洪积雨,留了后手:
江汉平原,一马平川,除了夏口、武昌、汉阳三镇,周遭并没有其他险要关隘——江夏郡古来易攻难守。汉阳地形复杂,山多水多,平地狭窄低洼,地形崎岖,一到雨季,排水困难;若马军拿不下汉阳,你是要学那水淹襄樊的云长,把汉阳满城葬进鱼腹。好个刘寄奴,无毒不丈夫!”
“老沐谦,人生不畏刀剑险阻,最怕想当然耳。打汉阳,内内外外都知道我要打汉阳;可那英雄未遇,潜龙在渊,当真能让凡夫俗子们看清了眉目鳞爪?你们看到的,都是我想让你们看到的……你咬定了,真觉得我是要纵水淹城?以示攻打汉阳的决心罢了。凡此种种,都是放给西军的烟雾,我要把江夏全郡的守军主力忽悠去汉阳!至于为富不仁的民贼,冠冕堂皇的独夫,我手中双刀所向,排排脑袋砍过去,眼皮不眨——他们作恶时作恶,我比他们更恶!活他娘该!只是这无辜百姓,我舍不得……”
刘裕敛容按刀,卷起厢帘,吩咐马仆勒稳了缰绳。厢帘外,南顾长江,龟蛇相对,山衔红日。
风朗气自清,日下黄鹤楼;隔江远眺蛇山,武昌西军营壁,清晰可见。
孙曹百战何在?
大江千载狂澜。
刘裕微笑道:
“沐长史,抬头看看楚天吧,云蒸霞蔚。”
“左不过落霞,桑榆皆晚。”
“桑榆未晚,火烧漫天。你再细看,当真是火烧云么?”
沐谦老眼昏花,奔出车厢,举首大惊。
刘裕收了笑容,沿江杀气如汪洋:
“击鼓。拉动三军,兵发武昌;今夜不造饭,明晨会食黄鹤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