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凉了。
京城中,文臣武将们纷纷换了装;青紫色的蚕衣外面,人人再披上一层富贵的狐裘。
纡青拖紫的衮衮诸公里,王谧的狐裘,早是半新不旧、光板少毛了。莫看衣冠,这二年中,王谧可谓禄运通达——如今官居三品中书监,是一等一的天子近臣。
中书监,掌管朝廷机要。
建康宫里,皇家办公的台省,中枢之地是四座楼阁:
这四座楼阁,装满了古今典籍和天下的吏民名册,沿着宫城的中轴线一竖排开。
外阁、内阁、秘书阁,三阁之间是三座蓊蓊郁郁的皇室禁苑;秘书阁以北,另凿一池,池大三百亩,内有鸿鹄、鹜鹭无数,称为“凤凰池”——凤凰池外楼阁,就是这中书监。
王谧以世家子弟起身,在那无涯宦海里漂荡了四年,一年一鱼跃,终而从外阁跳进这汪凤凰池水,如今执掌中书监:
大晋天子是个不知寒暑的痴呆,说他是天子近臣,不如说他是当朝宰执司马元显的亲信。
这世道,纷纷纭纭,糊里糊涂,官做到多大算大呢?王谧从不在乎头顶的进贤冠。
这日是休沐日,忙合罢了手头的冗务,中书监从容走出宣阳门,侧坐一青牛,径往建康城南而去。
人瘦牛更瘦,牛蹄滞缓,出城也黄昏。黄昏晚,初秋正凉,南城枕着一湾溧水。溧水旁下了牛背,水边有枫栌连绵,直接远山。
山名“无想山”。
日头西斜,红的是山,紫的是雾,林色摇曳。王谧打开酒囊,喉咙教甜酒浸润了,影子歪醉在夕阳里。牵牛上山,临风伴水,秋风茜草,不亚二月娇花。
转过无想山上低矮的小岭,岭下是一木屋。木屋不设藩篱,门前植着几株木槿,枝繁叶茂,树头高过了木屋屋檐。
木槿高大,满树秋花,掩饰主家门庭寥落。槿花素雅,白中泛紫,开的淡,开的静,开的坦然不争。来了门前,天色已暗透了,这树秋花却晃荡了王谧的眼睛。
熟路轻辙,推开蓬门,门内物什简陋,唯见一榻、一柜、一案,案上缃书几卷。地下摆了个盆,盆中是木槿的绿叶,一汉半裸,单手捉了湿漉漉的头发,单手在盆里揉搓那槿叶——这是上好的洗头膏。
看王谧来,汉子捉发起身,水渍溅了一案,书卷都打湿了:
“王使君,舍下刚好断粮,原想过了宿去你府上打秋风,今是不请自到了?”
“傅季友,不怪人家说你们泥阳人寒酸抠门——本官翻山越岭来寻你,差那一碗饭?”
二人相对而揖,舒心大笑。
汉子胡乱擦两把头发,披好布衣,从柜中取出一顶长冠,郑重戴上颅顶。长冠,世称“刘氏冠”,高七寸,宽三寸,竹片裹了黑纚,相传是汉高所制,两汉士人多戴,至晋乃绝。汉子瞥了瞥王谧冠冕,微笑道:
“你们这些公子哥啊,以宽衣博带为风流放旷就罢了,竟连头上的进贤冠都改小了尺寸,把小冠大衣看做当世潮流。潮流,我看不懂潮流啊!稚远兄,上小而下大,寓示豪杰起于寒庶;此禅代之兆也。我看大晋,它是要完啊……”
王谧自怀中掏出个麦饼,掰两半,一半随手扔给汉子:
“你我同年入职郎属,三四年中,最相投契——这话和我说得,却仅限在你两扇门内。季友,你两兄弟,性情都太轴了……”
汉子收了笑,一字眉拧成麻花,轻轻抚摸起口型的胡子:
“若不是你一封书信,舍弟性命几乎不保。这恩情我记着,留到日后再还你吧!”
“要谢,便去谢那京口狂徒。你还顾得着自己堂弟?如今那狂徒在江夏搅出大波澜,元显公恼恨他,差点把那两三万北府部卒定性成兵变——
只是山高水远,待战事完结,必定还会法办那狂徒。季友,如今吃了你堂弟的瓜落,连官帽子都丢了,下一步怎么想的,预备去哪里喝西北风?”
汉子闻言舒展眉头,洒然又笑道:
“我堂弟大闹蒜山,被那人救去北府后,连月不见音信——前日才得了雁书,他在白直军,过的竟然快意。稚远兄,你说的对啊,轴人在这乱世,本就不配活——
我两兄弟性情耿直,听不进上司的话。我在朝里大不了不上不下,如今贬谪为民,倒是清净了;可我兄弟在军中却几番险遭不幸,他这性子,嗨。”
王谧道:
“轴人太轴,太守原则,军中不喜欢这种人。公事公办,不利于营伍团结——长官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你弟弟在他手下,今已得了将军的杂号;在他手下,堪称幸事。话说回来,此人带兵有些意思;南渡数十年至今,大晋多久没出过这样的队伍,又有多久没出过这样胸怀的将才?”
“稚远,轴人还是有用的;在有的人手里,轴人还是有用的。轴人恪守的底线,于己,对得起良心;于人,对得起天下。一营一军,只可代表个别人的利益,并不能代表天下人的利益——许多事情,必是轴人来办,也只能轴人来办。
天不生无用之人。当今这天下,用得着我兄弟这样的人。”
王谧轻轻笑道:
“你呢?这天下也少不得你。如今远离了庙堂之高,荆楚江湖远大,可有意?”
汉子叹口气,起身出外,撷下两朵木槿花。回屋推大了疏窗,天心将圆,明月入户,汉子沸滚了一壶花茶:
“我断粮了都不着急,你替我急个什么?入秋太燥了,莫上火。这木槿花清热利湿,凉血解百毒——稚远,先饮此一碗。”
传茶接了,吹干净水沫,却不喝,王谧将粗陶的茶盏放回几案上:
“你傅季友凉个屁的血?再不寻个营生,凉都要凉透了。建康城没有你的容身之地,我替你盘算了几个晚上,思来想去,不如滚到西线战场搅一搅马勺?”
汉子品咂茶汤,微笑不语。
“去历阳军吧?我向元显公求一封谕令,派你到平西将军府上做个实权参军。历阳军待遇不差,吃得吃个肚饱。”
汉子唚一口茶,咕嘟两下子水,连着隔夜老痰,倏尔吐在地下。
“那么到东军去。谢家是我世交,我父亲说得上话。那二十万东军,到荆州便是野炊去的,数月来不交一仗,你手无缚鸡之力,到东军大帐里,给谢家老儿在后方出谋划策,安全些。”
汉子仍不答,自顾自饮罢一盏茶,甩甩茶盏,茶根都飞了。
王谧摇摇头,嘴角微笑,面目却装的冷峻:
“好个腐儒,原来是看不上混吃等死的货色。那么,去投北府?刘牢之与桓玄厮杀正酣,你平日为人险刻,谋事更是阴沉;到北府主将的帐下,亲临一线战事,少不得你画策建功!”
汉子续满二泡水,大笑道:
“说什么东军、北府,扯什么历阳兵?稚远,你我相交莫逆,你清楚,我绝不会拜在那三家的门户之下。我记得三年前,你王稚远雪夜回京城,外阁吃夜餐时,你跟我絮絮叨叨讲过些故事。当年京口之人,正是今日江夏之人——稚远,我傅季友小处含浑,大事却从不糊涂,尤其记性不错。”
二人碰杯大笑。王谧道:
“正为刘寄奴。”
“司马休之,变故横生肘掖之间,教刘裕搋夺了他五个营的兵权——
变故之前,司马老儿还上书举荐了刘裕麾下将佐,不能自打自脸,因此并未向元显公提及这事。毕竟纸难包火,朝中转天便知晓了;可那刘裕手提三万大兵,元显公也投鼠忌器——
暂时压下事情不表,只是停了他军饷粮草。白直军,昨日马渡汉南,这一行,从今只可胜,败则亡!桓家和司马家都想要刘裕的命,他军中又少有谋主:我想求你搭救壮士,天下未定,愚以为,非此人不能安!”
汉子沉吟道:
“江夏兵变,是小事。他的死局,在于摇动了大晋宰执的根本利益。”
“三镇之战,杀的血流成河,司马元显把他当做平叛的法宝——
朝中有意拉拢这寒门子弟,想把他塑成第二个淝水的刘牢之。
谁人承想,三镇战后,此人却私分楚粮,在那江夏十四县里,大收三百一十五座坞堡,搞均田!
均田?
大晋的执刀人,是当朝元显公:
田是元显公的,粮也是元显公的;他刘裕,把司马家的田和粮分出去换名声,晋室怎能留他!此人用兵多行诡道,为政上却近乎幼稚——
他拿下三镇,我原以为不过又是个苏峻、桓温氏的枭雄;均田之口一开,我亦也豪杰视之,可他那是独自与天下官僚抗衡,必死之局也!”
王谧悠闲饮茶:
“弈棋之道,古无必死之子;珍珑之上,扭死为生,也是常事。”
“却难!”
“季友,何也?”
“他的敌人,远不止眼前一个桓玄——我观西线局势,刘寄奴兵出汉南,今是孤身落重围。”
“为了挡住这谋逆的桓家小儿,晋室在长江中游早早撂下了一尊三足的大鼎。”
“历阳兵——司马休之父子,是他司马家皇权的代表。司马文思,二品重号将军之子,为什么痛痛快快就被元显公封了谯王?休之父子的八万历阳大军,是元显公在京外最大的倚仗。这父子二人,掌管了七个州的兵马钱粮,名义上,总领平叛事宜,位在北府、西军之上——
奈何他司马家子孙能力不济,内斗内行,外战却外行。刘寄奴攻破江夏之后,司马休之本欲扶持刘裕坐大,用他这支流民军来抗衡牵制那两家。休之妄图收他当狗,谁知刘裕竟是虎狼!”
“东军领袖谢琰,他既是朝臣,又是世家集团的代言。”
“东军拥兵二十万有余,这兵力有水份,一半以上是谢家在会稽六郡的农奴和部曲;那半数人做做役夫、乙士尚可,指望他们人人拎着刀把子入阵破敌,那真是想瞎了心!”
“谢家自从谢安离世、谢玄猝死,二十余年一蹶不振,这谢琰好容易执掌兵权,他是要借西线平叛的战事重塑家门声望,再返庙堂争权!”
“元显公把这无德无才的谢氏家主看做草包,大胆和他东军达成了某种默契:
谢琰发兵掠阵,司马家允诺给他战后在京中的肉骨头。冲锋陷阵有刘牢之这班红棍,本来谢家蹲在阵边赚赚吆喝则可,孰料那刘寄奴异军突起,早晚要在荆州战局影响了谢琰地位,老谢怎会不排斥他!”
“而那刘牢之,地方实力军阀,北府宿将,前朝旧臣。”
“牢之亦是寒门出身,淝水之战,因军功起家——故而,他起初同情刘裕,并且放心支持刘裕,西陵出兵,给了他两千流民。而后呢?”
“而后,这刘寄奴在白直私军的帐前,光天化日之下,竟树起六面虎狼大纛!从此对他北府本部,听调不听宣。心猿落锁,意马脱缰,牢之的心血来潮成了鹦鹉洲前的水漂,连带那彪陇右骑兵也教刘裕诓去,只当无可奈何。”
“东军也罢,北府也罢,历阳也罢。三军打那桓玄,人人出工不出力。”
“别说什么刘牢之死战不退、苦守赤壁;那是赤壁不能丢!丢了,桓玄水陆并进,旬日便能杀向京师!桓家赢了,仗就打完了;桓家灭了,仗也打完了。无论东军、北府、历阳,这三军主帅的眼里,半死不活的桓玄才是好桓玄,他们不允许桓玄活,也不想让西军死——
西线战火烧到今天,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六十万人搅杀在一起。大晋千里馈粮,少不得内外之费、胶漆之材,兵甲一动,日耗万金!
日耗万金,耗的是百姓赋税,关他东军、北府、关他历阳军个屁事!
仗打完了,他们赚什么!
三军三老,养寇自重;而那刘寄奴一心结束乱局,铁马双刀,愣头愣脑。
他最难之处,不是不站队,是谁的队都不站。朝野两无人,便如水无根。水无根,就是花上露、风中雨;他刘寄奴,难啊!”
王谧离席,推开蓬门,披襟当此秋风。夜已深沉,门前的槿花朝开暮落,一阵风来,化作满庭荣枯:
“季友,偏偏你爱这槿花。木槿有个古称,称作‘舜华’。呵,一瞬之华矣。大丈夫生作春苞般灿烂,死如秋华般沉静——人间万种是非,有时明明知其不可,却偏偏执意而为。皆为一快意!”
“我王稚远,短于应变,不善奇谋。这大势,你我都能眼见,我帮不得他,你可以。季友,你意下如何?”
汉子一声苦笑,秋风吹遍无想山:
“大家皆俗眼,我也望不穿这山外之山。从来功名不过身外事,自古成败皆作眼前花;本想含光混世,稚远,你非拉我入局么。”
“入局如何?”
“我来随我意,我去谁能留?其人听我言则留,不听则去。我愿为此人绸缪十五年,七年荡平江淮,八载并克两京:系名王首,扫北境沙;踹遍贼垒,斩尽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