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秀才瞪大眼睛,费了好大劲才站起来,看了看杨见山,说道:“且慢。”
杨见山真没有动口的样子。
张秀才转身掀开帘子进了一个小房间。
一眨眼,第一趟端出来一碟盐水花生,一碟小鱼干,三付碗筷。
第二趟进去后就是乒乒乓乓一阵响,碟子里有几片薄如蝉翼的熟牛肉,还有一碟通红鲜亮的豆腐乳。
就在杨见山要起身去厨房帮忙的时候,张秀才拿了三根葱,呼哧一下掀了帘子,就出来了。
一根递给杨见山,一根递给李西山,自己拿着一根,“如何?”
李西山热泪盈眶,点了点头,实在是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都是我瞎琢磨出来的,味道尚可。”
张秀才站起来,把窗户打开。就算是不开窗,学塾里也不算太昏暗。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外面已经月色清辉满。
“万姓何须抬头看,不请,也来了。”张秀才毕竟身在他乡,落座后,还是伤感。
李西山点点头,“小弟并不觉得苦。”
张秀才有些意外。
李西山继续说道:“小弟家里虽然清寒,并没有什么值钱物件,却也是纠结万分,下了很大决心才变卖干净,然后毅然踏上万里路的。”
李西山神色坚定,绝没有一点后悔的样子,“然后,就觉得,呼哧一下,这万里路就走完了。”
张秀才并没说话,只是在那里看着面前的碗筷。
过了好一会,张秀才忽然抬起头,“贤弟能不能饮酒?”
“微饮,且不醉,最好!”
张秀才点点头,竟然在教学用的桌子下直接摸出来两壶。
泥封未开,两壶酒就在张秀才身前,却已经尘封已久。
还是学塾刚建好,开春时,学员来报到时,一位大婶给的,那位大婶其实有些心虚,毕竟铜钱确实少了些,“家里那泥腿子舍不得喝,放了好几年,给张夫子,正好。”张秀才眼睛一亮,赶紧接过来,藏进书桌里去了。
倒不是说张秀才平日不喝酒,只是偶尔小酌几杯,不舍得喝这两壶好酒。
先打开一壶,给李西山面前的酒杯倒满,再给杨见山倒时,杨见山摇了摇头,张秀才就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敬过天地,和李西山遥遥碰了下杯,各自饮了一小口。
李西山龇牙咧嘴。
张秀才紧闭口鼻,缓缓咽下。
两人说话,一个东拉一个西扯,一个南辕一个北辙,看似没什么相干,却极为投机。
李西山喝酒极慢,且不善饮,喝酒上头,伤面,三五杯下肚,晕头转向,面红耳赤不说,说话已经舌头打结,要不是觉得那几片牛肉下肚,极为难得,小鱼干、花生米和大葱蘸豆腐乳味道也不错,说不定就一吐为快了。
杨见山还好,面饼虽然已经干了,却有大葱蘸了豆腐乳,风味极佳,花生、小鱼干也没少吃。
张秀才是实诚人,劝酒本事也不赖,为表诚意,连着干了几杯,一壶酒很快就见底了。
就在张秀才摇摇晃晃,要拆第二壶酒的泥封时,被李西山拦了下来,李西山舌头在嘴里不住转着圈打结:“酒······酒逢知己······千······千杯少!”
张秀才眼睛血红,瞪得剔圆,“说得好!······好!兄弟······兄弟快快斟酒!”
李西山抓着张秀才的手,丝毫不退让,“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杯莫停!”
张秀才已经站了起来,使劲挣扎,发髻也有些凌乱,“对!对!······好兄弟!速速把手松开!”
李西山闻言大惊,赶忙松开双手,杨见山往后一仰,和凳子一起摔在地上。
张秀才满脸痛苦之色,双手用力撑住桌面,使劲咬住牙根,过了好一会才缓缓开口,“千万······莫要······糟蹋了!”
李西山稳稳坐在凳子上,点点头,深表认可。
杨见山已经吃好,不再动筷,此时已经重新坐好,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其实,也真的没发生。
张秀才打着饱嗝,干脆站着,摇摇晃晃,摸着溜圆的肚子,看着几乎空了的盘子和真的空了的酒杯,“酒足乎?饭饱否?”说着话,顺势理了理发丝。
李西山和杨见山赶紧点头。
杨见山这才发现,那半张又干又硬的面饼,竟然被打枣杆子般精瘦的张秀才吃了个干干净净。
还好。
杨见山和李西山劫后余生,对张秀才自然刮目相看。
张秀才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微眯着眼,却再也不坐下了。
杨见山看李西山,李西山看了眼中天明月,“趁着月色,出去走走?”
李西山提了提嗓门,“张兄?”
张秀才闻言一惊。
饱食即卧,乃生百病,张秀才什么书都看,自然知道其中道理。“正是此理。”
李西山就站起来,杨见山几下收拾起碗筷,跟在两人身后,把学塾门关好。
杨见山跟在两人身后,不知不觉就沿着黑沙江往乡下走,江面在夜色明月中更显宽广无垠,小路也如弯曲河道,婵娟在天,清辉满地,如细密水流,竹影横斜如藻荇,松柏如怪石。
“张兄言出必行?”
“自然!”
“真不是听了小弟言语,临时起意?”
“废话!”
李西山就不再多说,杨见山知道,张秀才也是谨慎之人,说出这种话,并不是临时起意,也不是在说醉话胡话。
李西山想了一会,似乎还是觉得不太稳当,“张兄一走了之,留小弟在这边,真放心?”
“贤弟莫要推诿,要说学问一事,你我两人,无论谁来做这个启蒙先生,都足够的。”张秀才言之凿凿。
自己在这里开学塾,真没想着教授多深奥的学问,甚至自己的一些见解,也加入得很谨慎。识些字,有读懂圣贤书的能力,就足够了,至于能不能读懂,真读懂之后会不会去用,全没去想。
李西山依然愁眉不展。
反倒是张秀才哈哈大笑起来,“贤弟莫要太过迂腐,是愚兄借了那些银子,又不是贤弟。再说了,愚兄一走,等于多了个烂摊子,贤弟留下来,正好解了燃眉之急,借我银子的那些人,非富即贵,都不是傻子,哪会来找贤弟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