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里,阳光明媚。
然而顷刻间,已是三人横尸就地。
扭曲的尸体,扩散的鲜血,奔跑追逐的人……这景象在和煦阳光和静谧环境的背景衬托下,呈现出一种凄迷而残忍的美。
远处,樊采颐和谢寻白静静地看着,眸中异彩闪动。他们看见,一剑刺杀米瑜之后,苏道山身形不停,继续追击剩下两人。不过,他却没有笔直地跟在两人身后,而是电射向了西北方向。
这时候,正北主屋处,米璟已经抢先一步到了廊檐下,伸手拔出了一把刀。而在他身旁,米琰已经纵身而起,一把抓住了屋檐,双臂用力向上一拉,身体猛地向上蹿升了一大截。
而就在米璟持刀,米琰手脚并用,如同一只狸猫般跃上屋顶的同时,苏道山也腾空而起。
只见他放过了距离更近的米璟不管,伸脚在西屋廊檐下的柱子上一蹬,身形在空中一个折射,如同燕子般斜掠了上去,直扑米琰。
“好奸猾的小子!”眼见这一幕,即便是一直看这小子横竖不顺眼的谢寻白也情不自禁地脱口赞道。
樊采颐虽然慢了半拍,但也瞬间明白了过来。
然后,局势便如同两人脑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一般向前发展——无论是转身回来的米璟,还是跃上屋顶之后下意识回头的米琰,惊恐的脸上都闪过一丝错愕,似乎同时看到了什么让人困惑的事情一般。
而只有樊采颐和谢寻白才知道,这一刻,这两人的视野中,都失去了苏道山的踪迹。
说起来,这并不算什么稀奇神妙的手法。
因为苏道山杀米琅,是在小院南面的门口,杀米珞也只移动了一两步,再扑向米瑜时,是往东北方向走的。
这也就意味着在正常人的潜意识中,他要继续追击,必然是从东面直接往北。
而身为背对着他奔逃的人,无论是米璟还是米琰,要回去看,也都只会下意识地往右,也就是东南面扭头。
但苏道山偏偏没有选择距离最近的路线。
相反,他就像许多朋友之间先拍拍对方左边肩膀,然后飞快地躲到右边的玩笑一样,在米瑜惨叫的瞬间,他悄无声息地选择了一条看起来似乎更长的路线,腾空掠向了西北方向的房屋夹角处。
武道之路,进了八品,便是内力已生。武者全力奔跑的情况下,即便多出十米的距离,也用不了半秒钟。
而苏道山显然算得很清楚,他身为八品上阶武者,又经过道种之力的洗骨伐髓,气血全面爆发所产生的爆发力和速度,都远远超出两个八品下阶武者。
与其为了抢那一点时间,从两人有准备反击的方向扑过去,倒不如用一点距离换一个错觉。
果然,米璟和米琰不知不觉地就落入了他的陷阱。
虽然只是那么一瞬,但已经够了。
石火电光间,苏道山已经掠上了屋顶,到了米琰的左后方。
直到这时候,米琰才发现苏道山竟出现在自己视野盲区,一时魂飞魄散,脚下猛地一蹬,就试图往右边闪避。然而房屋老旧,瓦片下的木条早已腐朽。
若是小心翼翼在屋顶上缓慢走走还没什么,可像米琰这般暴力蹬踏,根本就承受不住。
哗啦一声,运气不好的米琰的左脚一空,直接踩进了一个破洞中被卡住。就在他脸上刚闪过一丝惊恐,大叫一声“别……”的同时,噗地一声,苏道山手中的长剑已经刺穿了他的背心!
米璟手中握着刀,听着屋顶上乱作一团的声音,浑身发抖。
这一刻,他的大脑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整个人都浑浑噩噩,处于一种不知是梦是幻的飘忽感中。
脑海禁不住就想起了往日在书院的点点滴滴。
要论武道天赋,他不如米琅,不如米珞,更不如米瑜。即便和米琰比起来,也只能算半斤八两。
毕竟,文灵根天生不适合习武,这种灵根虽然有极强的观察和分析能力,但武道交锋,生死只在刹那之间。分析也好,观察也罢,总不如其他灵根的天赋来得那么直接。
例如米琰就是商灵根,惯会审时度势,知进退,懂取舍。对于危险有着极其敏锐的直觉。
和他对练,会感觉份外难缠。
又例如米琅。拥有工灵根的他无论学任何武技功法,都总是打得比别人更精巧,更有韵味。
还有米瑜,这小子是兵灵根,天赋超凡就不说了,打起来真是有排山倒海一往无前的气势。跟他对阵就跟面对一头猛兽一般,压力越大越大,越打越怯,最后被他压得抬不起头来。
所以米璟从小就很懊恼于自己的文灵根天赋。在他看来,如果自己是别的天赋的话,成就肯定不止于此。
自然,身为书院文科甲字班的学员,对于乙字班,丙字班的其他文灵根学员,他就更是不屑了。
这其中最看不起的就是苏道山。
其实不光是米璟看不起,整個书院,都没人看得起这个书呆子。
尤其是对于文科学员来说,这个同为文灵根的白痴,简直凭一己之力,拉低了整个文科的层次。
没有他,文科不过是书院五科中相对平庸的一门罢了。虽然出的人才少,历史上有名的高手也不如其他几科,但终究也不是没有。一些比较经典的文灵根高手的战役至今还脍炙人口。
可有了苏道山,至少在翼山书院这里,文科就沦落成了笑话——人们谈起苏道山或许未必想到书院文科。可要谈起文科,大家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来的,就总是这个书呆子。
每次聊天,那句“对了,你们文科那个书呆子……”的话,米璟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而后就是关于此人的各种笑话。
最后大家就哄堂大笑。
让人无奈且恼怒的是,这嘲笑除了笑苏道山,其实某种程度也牵连了文科。好像翼山书院文科,除了这个白痴就没有别的值得关注了一般。什么教导,什么先生,什么甲字班的优秀学员……全都不值一提。
自然,一个区区米璟,也不值一提。
时间长了,米璟也习惯了。每次聊到类似的话题,自己也会说几句。就像刚才跟米珞他们奚落苏道山一样。
甚至米璟觉得,要论熟悉苏道山的人的话,除了苏家人之外,自己这个天天看着他的笑话,说着他的笑话,隐身于他的笑话之中,看他那张自高自傲的脸看得恶心的同窗,绝对算得上一个。
迂腐,执拗,装腔作势,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情世故,甚至不懂常识……所以,他会冲米琅傲然说着什么“翼山天骄”,会理直气壮地让人给他解开绳索,会当着大家的面自己去拿兵器……
那不就是自己无比熟悉的苏道山么。
可怎么……
“装的?”
“他从头到尾,都是装的!”
当这个念头涌入脑海的时候,哪怕米璟不想承认,也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来了。
而这个念头的可怕程度,甚至还远远超出了此刻视野中,米琅、米珞和米瑜三人躺在发白的阳光下的尸首。
米璟怎么也想不明白,天底下为什么会有如此可怕的人,可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装一个书呆子,当一个别人奚落嘲讽的笑话。
为了什么?
如果是一分钟之前的话,米璟是不会理解的。在他看来,那样做除了被人排斥,被人羞辱,被人视为异类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但现在他明白了。
这样一个憨直蠢笨的书呆子,可以装疯卖傻,假痴不癫,可以正大光明地说出别人说不出来的话,理直气壮地做别人做不出来的事,还让任何人都对他毫无防备!
是啊,一个成天规行矩步,讲究圣人之言,君子之道的人,怎么可能是一个卑鄙的伪装者和偷袭者呢?
他不是几句话,就让自己这些人主动把他给放出来了么。甚至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去拿武器,大伙儿不是还乐呵呵地当看笑话么?
若是换一个正常人……
这一瞬间,米璟脑海中的念头纷至沓来,乱糟糟的捋不清楚。但如果说回身拿刀的时候他还有拼命的勇气的话,那当看见眼前的尸体,听着房顶上的声音,尤其是看着空空的大门……
“趁着米琰拖着他……”一个念头闪过,拼命的勇气瞬间化作了逃命的欲望。
米璟疯狂地向大门冲去。
“完了。”远处,谢寻白啧了一声。
只有从他和樊采颐的角度才看得到,苏道山一剑杀了米琰之后,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跳下去。
他就站在屋顶边缘,等待着。
像一只等老鼠的猫。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这种局面也算不上什么偷袭或更好的时机。但几秒钟之前的一个意图拼命的米璟,和几秒钟之后一个心胆俱丧,已经抛弃自己的兄弟开始奔逃的米璟……
处理起来的方便程度自然是不一样的。
所以,米璟还是没能跑出院门。苏道山只用了五步就追上了他。
最后时刻,米璟向后挥了一刀,但这一刀除了慌乱之外,既没有章法,也没有气势和杀伤力。
他只想把苏道山逼开。
但这么做的结果,就是他看见一把剑,从自己的胸口透出来。和米琅,米瑜,米琰一样……
“你……”
米璟踉跄了一步,转过身,看着苏道山。
眼前的少年还是如他曾经无数次在书院看见的那般,单薄,俊秀,一袭常年不变的青衿,身躯总是装腔作势地笔直,下巴习惯性地微微昂着,神情木讷中,又带着某种讨厌的自傲。
以前的米璟看他,只是看傻子,而此刻看他,却如同看见一个恶魔。
米璟的瞳孔渐渐失神,他意识到自己要死了,于是伸出手想去抓对方。但力气却在这一刻如同潮水般褪去。
米璟脚下一软,扑倒在地。
小院里,只剩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