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午时，萧阳站在一楼小房间门口，看着不远处整整齐齐堆放着的二十三坛“灵桃酒”，怔怔出神，沉默了很久。
    将近四个月的时光，一幕幕温馨的画面萦绕在心头，让萧阳既无奈又愧疚，真的觉得很对不起金曦，可谁又能想到，事情最终会演变到今日这个地步，他也不想，但结果注定如此。
    “唉......”萧阳一声轻叹，转身关上小房间的门，旋即向前走出几步，蹲下身来轻轻抚摸着眼前的灵桃酒，思绪回到两个多月前酿酒的那天，不禁面露微笑，突然一想，如果当天晚上白玉凤簪没有制止，两人遂周生所愿，成了事会如何？命运的走向是否会有所改变？
    不会。
    良久后，他心中回响起坚定的声音，无论发生什么，最终结果都是一样，不会有任何改变，且若是当晚真的成了，绝对会因此生出更多始料未及的变故，对他自己，对金曦，对其他。
    “这段美好的岁月，我永远都不会忘记。”萧阳温声自语，不再多想，摘下腰间金色乾坤袋，将所剩的二十三坛灵桃酒收了进去。
    而后，他走出竹楼，关上了门。
    花雨飘零，花香扑鼻，石亭里，夏欣和苏诚早已等候良久。
    “走吧。”萧阳来到近前，露出笑容。
    夏欣随之起身，眸似星月，笑如春风，并未多说什么，带着他和苏诚，以及生命宝树，金色雷龙，一同飞向山外。
    霞光绚彩，云深如海，回首去看，那座山......亦如初见，宛若神境。
    来时桃花若雨，去时漫天飘零，似乎什么都没变，又似乎......什么都变了。
    “咚！”
    金家宫府内，一束青光直冲云霄，密密麻麻的道纹交织，在天穹之上延展，笼罩四周山水，渐渐消失。
    夏欣放下素手，敛去自身所有气息，旋即开口说道：“此阵能镇守金家千年，平日不会显化，一旦感受危机，便会自行运转，届时神王降临也破不开。”
    来此送行的金家众人闻言又惊又喜，以金灵赟为首，纷纷躬身作揖。
    “老朽在此，拜谢夏姑娘厚恩。”
    “不必了。”见金灵赟想要带头叩谢，夏欣出声制止，“有劳你们一直以来对他的照料，这区区一座阵，算不得什么。”
    “夏姑娘说笑了，其实从始至终都是萧公子在护佑着我们，没有他，我金家这些人只怕是早已死在原始宝界。”金灵赟笑容诚恳而和善。
    夏欣对此并不想去争论什么。
    “相逢自有离别日，夏姑娘、萧公子既然要走，我们也不好强留，唯有祝愿两位此去大道无阻，前程无忧。”金沅笑道。
    “借金沅前辈吉言，也祝愿两位前辈道行高进，金家上下，荣光不朽。”萧阳抱拳笑道。
    “哈哈哈。”金灵赟大笑。
    金曦拿着昨晚离去时向萧阳索要的墨绿葫芦走了过去，看了眼夏欣并无异样后才将葫芦递给萧阳，轻声说道：“你喜喝酒，我在这里面装了不少春阳酒，都是爷爷留存许久的稀世珍品，不过得省着点喝，否则以后可就喝不上了。”她深深凝视着对方，一双紫色眼眸中透着出无法抑制的伤怀，“可惜，我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对了，山上的灵桃酒你带上了吗，不会忘记了吧？”
    萧阳接过墨绿葫芦，微笑道：“怎么可能会忘，二十三坛，我都带上了。”
    金曦淡淡一笑，道：“那就好，只是那段时间你天天喝，如今都只剩这么一些了。”
    “足够了。”萧阳温声回应。
    金曦向后退了两步，视线移向夏欣，随着脸上的笑容变得灿烂，眼中的晶莹也逐渐明显，“萧公子，夏姑娘，我在这里祝愿两位，往后无忧，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萧阳心中颤动，喉咙苦涩，停顿须臾才开口说道：“也愿你，永远幸福，永远快乐。”
    “会的。”金曦笑着点头，可一双迷朦的眼眸，已渐渐变得湿润，她不敢眨眼，怕泪水止不住的掉，急忙看向苏诚，道：“苏诚，出去之后要好好修行，不可偷懒，记得听师父师娘的话，不能惹他们生气，听见没有。”
    “听见了。”苏诚用力点头，满满的不舍溢于言表，双眼不知何时已变得通红，“姐姐，你要好好的，我会想你的。”没说两个字，他的声音便已附着些许哽咽。
    金曦笑了，却没再上前去安慰。
    金灵赟、金沅默不作声，只是想到金曦和萧阳今日这样的结局，不免心中泛苦，觉得惋惜，但......终究无可奈何。
    金崖出声笑道：“萧兄，此去岁月漫长，山高水远，你们万事小心，一切保重。”
    “金兄珍重。”萧阳抱拳笑言，而后对着金灵赟，金沅，金幽，以及金家前来送行的几位长者说道：“各位前辈，你们多珍重，晚辈便不作停留了，有缘再会。”
    “哈哈哈，有缘再会。”金灵赟拱手笑道。
    萧阳视线一转，重回金曦身上，眸光交汇于彼此对视的瞬间，光阴仿佛陷入刹那永恒，湿润的眼眶，浅淡的笑意，这一幕让他情不自禁的回想到昔年北荒李村外的枫树林，“他们”之间的那场别离，如此相似。
    相视片刻后，萧阳断灭念头，狠下心来，柔声开口道：“我走了。”
    金曦闻言心神一颤，酝酿在胸膛处的沉重与压抑极度强烈起来，无力与窒息涌上喉咙，令她呼吸开始打颤，视线变得朦胧，几度想要哭出声来，她迫使自己不要这样，强忍着蕴满眼眶的热泪，让呼吸逐渐平稳，而后微弱地回应道：“好...”
    一字落下，她便不再出声，怕继续下去，会藏不住喉咙里的哽咽。
    萧阳暗中一声叹，再度看向金灵赟等人，语气平和道：“诸位，不必远送了。”说罢，他侧身望着夏欣，迟疑刹那，小声开口，“走了。”
    夏欣看了眼神色黯然，目光迷离的金曦，一语未发，伸手拉上萧阳之后，便朝着金家门庭外走去。
    苏诚红着眼睛转身挥手喊道：“姐姐，再见。”
    “再见。”金曦含笑挥手，眼中滚烫的泪水终于是开始一滴一滴划过她莹白的脸颊。
    “姐姐......”苏诚小声呢喃。
    “快走吧，你师父师娘都走远了。”金曦笑着催促。
    苏诚抬手擦了下脸上的泪水，不再犹豫，转身追向已经跨越金家门庭，走在流光浮云梯上的萧阳和夏欣。
    金曦移步往前，来到金家门庭边，泪眼婆娑地注视着流光浮云梯上，那逐渐远去的三道背影，忍不住小声抽泣了起来。
    直到某个瞬间，当一切变得模糊不清，即将消散在茫茫云雾之中时，一道带着哭腔的呼喊传达而出，“萧阳，今生，我们还能再相见吗！”
    凄然悲寂的声音直达灵魂深处，流光浮云梯上，萧阳身形一颤，迈出去的脚步蓦然止住，抬眸看向夏欣，眼中仿佛涌现出一丝若隐若无的哀求。
    夏欣松开与之紧牵的手，仿佛从一开始就知道对方在等这一刻，她心有释然，声音柔婉道：“我去下面等你。”
    萧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夏欣淡淡一笑，道：“快去吧，和人家好好道个别。”话落，她便独自走下流光浮云梯。
    “你小娘子都放话了，你还杵着作甚。”生命宝树出声。
    萧阳沉默须臾，看着渐行渐远的夏欣，不再犹豫，对着苏诚说道：“去下面等我。”
    随后，他转身看向云雾中那片已朦胧不清的宫阙，迈步跑去。
    此刻，金曦正屹立在门庭中央，两眼通红，泪流满面，当见到云梯上逐渐清晰，去而复返的萧阳时，她立刻冲向前方，到了近前之后，情不自禁地扑向他的怀中，双手死死抱住，毫不顾忌地哭出声来。
    萧阳心神沉重，两眼酸涩，小声柔和地说道：“对不起，对不起......”
    “不要，不要这么说，你没有对不起我......”金曦紧贴着萧阳摇头，又哭又笑，而后哭声盖过笑声，颤抖着声音说道：“或许......命运注定你我今生无法再相见，但其实这些我都不怕，我只是怕，漫长岁月流逝，会让你渐渐将我遗忘。萧阳......，我别无所求，只希望你不要将我忘的太快，千百万年之后，还能记得这样一个渺小的我，也许那个时候的你，已是道法通天，而我，却早化作一抹尘埃，这都没关系，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在时间长河中等你，愿那时，我们还能隔着岁月再见一面，即便只有匆匆一眼的回眸，也好......”
    萧阳紧紧抱着金曦，强行压制心中的悲绪，极为认真地说道：“不会的，我不会忘记你，永远都不会，我们一定能再相见，亦如今日，无需相隔岁月。”
    “真的吗？”金曦越哭越大声。
    “真的，决不食言。”萧阳果断回应，双眼阖而再睁，让眼中的酸涩得到缓解，“希望下次回来的时候，还能喝到你亲手酿制的灵桃酒。”
    “呵呵...”金曦哭笑了两声，环抱住萧阳的双手微微用力，而后轻声细语道：“那可说好了，下次我多酿一些，等你回来时，让你喝个够。”
    “好。”萧阳语气轻柔。
    金曦哭声渐渐变小，侧脸贴着萧阳胸膛，闭上眼睛的瞬间一行晶莹滚烫的泪水直直划过脸颊，她不再说话，只想安静感受着也许是两人之间，此生的最后一个拥抱。
    后方的金灵赟、金沅、金崖等人默默看着，突然有了种想将萧阳留下来的强烈冲动。
    如果说没有夏欣，他们今日此时绝对会付诸行动，哪怕如今萧阳已成为一尊货真价实的人间大能。
    良久后，金曦睁开双眼，松手挺直腰枝，微微仰首注视着萧阳，露出一个笑容，“好了，你赶紧走吧，别让夏姑娘久等。”
    望着金曦哭红的眼眸，萧阳满心不忍，一手扶住她的后脑，一手轻轻为她擦拭着弥留在脸上的泪水，说道：“堂堂一个个千金大小姐，凡尘间的顶级大修士，现在成为了名正言顺的爱哭鬼，若是说出去还怎么见人。”
    “才不是...”金曦咬了咬朱唇，小声反驳，那委屈的神情，看上去显得有些可爱。
    萧阳微微笑道：“都哭了这么多回了，还说不是，幸亏这里没有外人，不然你可就身败名裂了。”
    “那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在乎这些所谓的名声。”金曦语气轻微，任由萧阳一只手在自己脸上不断地擦拭。
    萧阳无奈，待到金曦脸上的泪水被擦拭干净，他便停下手来，拿出一颗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金色光珠，道：“这是我昨晚回去炼制的精神灵珠，内蕴我一缕元神印记，一定要妥善保管，将来若是遇上危险便将其捏碎，无论我身在何方，都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
    “好。”金曦迟疑了片刻，将金色光珠拿在手中，旋即收纳进眉心，蕴藏于生命海洋中。
    萧阳再度抬手，一个橙黄如玉的葫芦和一把青金铁扇浮现而出，“这两件迎风教的神灵法器你也拿着吧，两器之主已死，只需注入神识便可动用，且迎风教神明已经立下大道誓言，不会有人因此来找麻烦。”
    “足够了，这些你留着就好，前路凶险，你比我更需要。”金曦摇头，这次选择了推辞。
    “放心，我还有不少保命法宝。”萧阳态度坚决，执意要给。
    不知何时来到后方不远处的金崖插话，“大姐，收下吧，这都是萧兄的心意，再者，萧兄身上可有不少宝贝，也不差这两件神灵法器，甚至都用不上。”
    萧阳继续递近几分。
    金曦稍作迟疑，最终还是缓慢伸手，收了起来。
    默然片刻间，萧阳淡淡一笑，将心中悲愁掩盖，随即向后退出两步，深望着面前这个令人怜惜的痴情女子。
    “好好修行，多多保重，我......走了。”他的声音温柔似春风荡漾，只是最后，却又蕴含着一丝仿佛来自于晚秋的惆怅。
    金曦无声浅笑，心中的眷念与不舍此刻宛若滔天骇浪般冲荡，但即使如此，她也不想再说出其他任何多余的话来，她深刻的明白，彼此缘分已尽，该放手了，让一切落幕。
    至于以后还能否相见，其实......并不是非常重要，全凭彼此间的命数了，但只要能够被铭记，不被遗忘，纵然不相见，同样可以心满意足了，不过她还是会谨记着对方今日的每一句话，希望如所言一定会相见，最好能相见，无论相见的结果怎样，哪怕最终只是远远观望一眼，也挺好......
    她朱唇微启，柔弱的语气中蕴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哽咽，“好，走吧。”
    萧阳思绪恍惚，一时竟分不清对方忧郁黯然的神情中，那双眼眸里闪烁的晶莹光泽究竟是不是泪水，他喉咙滚动间，试图让驱散略微的堵塞，两个呼吸过后，决然转身，快速向前走去。
    只是，还没走出两步，他便止住了，一滴泪水自眼角淌落，他颤抖着右手抓向胸膛，感受到一阵刺痛，几口粗气喘出，蓦然回转，望着已重新被泪水打湿脸颊的金曦，大声说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傻的姑娘！”
    此言一出，场间所有人都动容，因为他们看见了萧阳眼中无法隐藏的泪光在打转。
    “怎么了......”金曦用手臂擦拭眼睛，声音带着哭腔。
    “你本能一直做那个万众瞩目的天之骄女，金家大小姐，为什么非得因我这样一个人而自坏心境，郁郁寡欢！我不要你伤心，不要你留念，不要你哭，我只希望你能开心的活下去，重新做回那个大小姐，好吗？求你......”萧阳大声呼喊，语气逐渐哽咽，直至带着颤抖。
    此刻，饶是边上金崖都惊到了，没想萧阳会有这样的神情，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今日过后，我定不会自甘堕落，好好修行，绝不让你失望！”金曦闻言不再顾及脸上的泪水，急忙止住哭声，大声回应，见到萧阳这副模样，她一下子就怕了，怕自己就此影响到对方的大道心境。
    萧阳走了回来，抓起自己的袖袍，重新将她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而后平和地说道：“那篇凡道心经一定要好好参悟，虽然不是什么绝世道经，但若能从中得到启发，也许可助你明悟不同的前路，至于最后能走到什么样的领域，就只能靠你自己了，还有四门神通，也决计不可落下，尤其是那时光经。”
    “好，都听你的。”金曦眸波明亮，笑靥似花。
    萧阳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盯着金曦看了片刻，缓缓说道：“走了。”
    “等一下。”金曦轻语，伸手将对方左脸上的那道泪痕擦掉，随即柔笑道：“好了，快走吧，你在上面磨蹭这么久，等会夏姑娘真生气了。”
    “后会有期。”萧阳微笑。
    “后会有期。”金曦也跟着微笑。
    最终，萧阳不再迟疑，转身向前走去，没有停留，也没有再回头。
    而金曦，始终都站在原地，满眼情深地注视着......那渐渐模糊在霞光云雾中的飘然背影，直到对方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她才落寞地枯坐在流光浮云梯上，神色缓缓归于黯然寂寥，无尽的遗憾与不舍在心中交织，好似将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剥夺了去，自此只剩凄凉的昏暗，以及人生美好破灭后留下的一场温馨幻梦。
    蕴藏于生命之海的金色光珠被取出，握在手心，感受着自内部元神印记中散发而出的熟悉气息，滚烫的泪水重新在眼中打转。
    而后一行一行淌落。
    只是这回，她没有再哭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