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
秋盈盈循着在前领路的小沙弥的指引,一步步行下长阶。此时周遭燃着烛台,倒是敞亮了不少。那暗红色的异花却不似方才繁茂,似是有人修剪打理。
而这长阶之后的道路也不再如方才那般曲折,倒像是愈走愈宽直。
“好姐姐,你能讲个故事给我听么?”小沙弥掌着油灯,神态自若,丝毫没有为这深邃长廊吓退。
而他这纯然无瑕,正与那个雪夜在荒寺门前,缠着秋盈盈讲故事的情态如出一辙。
——倘若那名叫翎儿的少年在面前,说不定也是如他这般本真吧?
“……”只是此时秋盈盈一言不发,强按下心头惊惧。因着她方才明明亲眼看见这小沙弥被那怪物扑倒,是她亲手将其送作那怪人的饵料,如今这名为道光的小和尚又怎么会完好无损地为自己带路?!
——他究竟是人是鬼?
“那我便给你讲个故事吧!这可是师父讲给我的,是我最喜欢的故事!”
“在遥远的西边有个和尚,这和尚武艺高强,心怀正义,总是替牧民们打跑那些前来骚扰的盗匪,每每教训那些恶徒,都要将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还要将他们押送官府。久而久之,草原上的人们都爱戴他,每个人都像供奉神明一样敬仰着他,甚至纷纷在门上贴起了这和尚的画像。据说那丧尽天良的盗匪只要看见这和尚咧嘴一笑的画像,就会吓得双腿发软,走不动道。就这样,这个来自中州的异域游僧在草原上闯出了一番名声,因为他逢人就喜欢咧着嘴笑,所以人们都唤他歪嘴僧,也有许多人称他为歪嘴罗汉。”
“阿罗汉是佛家的大侠,是替天行道,斩妖除魔的使者,歪嘴和尚亦如。他终日践行着自己除魔卫道的使命,一次又一次解救牧民于水火之中,以一己之力与那些匪徒抗争,由此流传出许多的佳话。诸如什么歪嘴僧巧探沙匪巢,什么智罗汉夺路斗群寇,什么双泉坡侠僧除怪,那些牧民为了感谢他,尽是编了这么些个话本子,好叫后人也传颂他。”
“但是你知道么?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歪嘴僧却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他听闻那些沙盗要潜入王宫盗取一件举世无双的珍宝,这珍宝关系着永昭与西州两地,若是让沙匪劫去,恐怕西州便永无宁日。于是歪嘴僧抢先一步去那王宫中将那珍宝盗得,没成想却被沙匪反咬一口,将歪嘴僧说成是他们的同党。面对万人指摘,歪嘴僧万念俱灰,本欲以死明志,却遇上了一位得道高僧,那高僧救下他,并将他带走,自此以后歪嘴僧便销声匿迹,再无音讯。”
“有人说,是歪嘴僧换了个名号,继续在江湖上惩奸除恶,行正义之事。有人说,是他从此勘破大道,一心向佛,潜心修行。还有人说,兴许他本就是罗汉化身,佛祖不忍看他在人间受难,于是让他重新回到佛祖身边享极乐之乐...”
小沙弥回过头,笑吟吟地看着秋盈盈问道:
“好姐姐,你喜欢这个故事么?”
秋盈盈一时说不出话来,那小和尚说什么,她根本没有细听,此时只觉胸中震若擂鼓,俱是那一阵大过一阵的心跳声。
此时于她心底萦绕的依旧是那个疑问——
这小和尚凭什么还活着?
似是看穿她所想,小沙弥静静停下,秋盈盈心怀警惕,自然也跟着停在一丈开外。只见那小沙弥将手中油灯递给了秋盈盈,继而说道:
“好姐姐,那时候...为什么要逃呢?”
秋盈盈霎时间心神俱震,那小沙弥的面容依稀与记忆中的胞弟重叠,她以为自己已经挣脱了那异花带来的幻境,却没想到行至此处,竟犹然如身在梦中。
“啪——”
秋盈盈接过油灯的手一松,那油灯倏然落下,竟至于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渊之中。
过了许久许久,才依稀听见那油灯传来四分五裂的咔嚓声,以及于顷刻间燃起的熊熊火焰。
秋盈盈心有余悸地后退几步,那小沙弥早已不知去向。方才若不是他及时止步,恐怕自己早已不留神坠入万丈深渊,就如那油灯的命运一样,尸骨无存。
那干枯的花海是最好的烛台,此时遇上微末火星,便宛如一条火龙腾起,霎时间将这宛如万丈之深的洞隧岩地照的透亮。随着那火龙愈演愈烈,崖下渐渐传来一阵嘶鸣声,似有什么掩藏于那花海之间,仿佛终日难以果腹的野兽。为火海吞噬,饥饿而绝望。
而随着这偌大的“烛台”终于将整个山壁照亮,秋盈盈也终于看清了那高台之上与那破庙门口的石像如出一辙的双首巨像,以及那佛像前静静端坐的老僧。
——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慧恩。
“阿弥陀佛。诸世六道,分是人道,天道,阿修罗道三善之道,又有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三恶之道,这六道苦境,正是凭此而建造。”
老僧念了句佛偈,伸手为灯盏添油。
“没想到,第一个破阵来此处的,竟是一风尘女子。”
秋盈盈按下心底忐忑,强笑一声,款款走来。
“非但是风尘女子,亦是能为老禅师解忧的灵丹妙药。”
老僧嗤笑一声:“呵...药?老衲此处,最不缺的就是药。”
“非也。这满地红花,甘美香甜,是救苦之药。而奴家所说的,却是救心之药。”
秋盈盈沿着险绝长阶缓缓上前,风姿婀娜。那慧恩却兀自挑灯,手握佛珠,不避不退。她将柔荑搭在老僧肩头,呢喃细语:
“为何奴家能看出那红花之异,又能避过那怪人来到此处。慧恩老禅师,难道您就一点也不好奇么?”
慧恩笑了笑:“在这佛窟的每一个人,老衲都已知悉他们的一切,又何来好奇一说?”
远处隐隐传来人声与嘶吼,秋盈盈分外确信,这所谓佛窟之中已经不剩多少“活人”。在这样的高位,似乎能将一切尽收眼底。
原来方才困住他们的只不过是如同螺纹般的幽邃石阶,石阶两旁种着赤色异花,这才令行于其上的人深陷迷途而不自知。那石阶层层叠叠,攀着这高台与佛像蜿蜒而上,就像是一条游于深渊中的石蟒,妖冶却不见尽头为何。
秋盈盈借着火光细细看去,那盘旋的长阶上正行着些熟面孔,有方才一面之交的云遥僧侣,更有那些避难而来的流民。只是他们都无一例外,早已沦为这巨大佛窟的“傀儡”,此时正嘶吼着爬行于花丛之间。
“那可不一样。”秋盈盈宛然一笑,从他手中接过烛台,轻飘飘落于案前,“老禅师功力高深,这六道苦境更是玄之又玄,奴家佩服。只是奴家起先怎么也想不明白,老禅师在那西州做尽了杀人越货的买卖,怎么还有兴趣在中州做个万人敬仰的得道高僧?不过待看见这洞窟之中的怪人与怪花,奴家可算是明白了。原来老禅师与奴家一样,都是妄想济世救心的医者。”
“毕竟...您千方百计将那些云遥寺的僧民带到这儿,不就是为了让他们免受战乱流疫之苦么?”
“哼。”
慧恩凉凉一笑,却骤然发难,铁掌一伸,一把擒住了秋盈盈那纤细而柔嫩的脖颈,枯槁的手掌深陷她颈边细肉,似是要将那脆弱的颈骨捏碎。
“贡高我慢,罪无可恕。”
死亡竟于顷刻之间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