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鬼金见李藿扶不住李清,便主动上前给委顿在地的李清来了个公主抱,直接把他送回了前厅。
    好在李清刚吃完药,一盏茶灌下去,人也就缓过来了,只是死死抓着李藿的胳膊翻来覆去的骂:“你这个逆子……逆子!”
    情知今夜去不上孔氏了,李藿便让几个顾氏亲兵都回去休息,只自己默默地顶着李清的骂,给他揉着胸口顺气。
    李清这辈子早已认清自己在儿女面前父纲不振,气过了也看清儿子全须全尾,靠着凭几老泪纵横的道:“我只当咱家就小娘一个不孝,原来你比她还忤逆!”
    按大吴律,忤逆不孝都能判李藿兄妹绞刑了,可见李清对李藿擅自离家一事有多气愤。
    跪在李清身边,李藿依旧低头作孝子贤孙状,一言不发。
    这时,也得了信儿的华静扶着肚子、带着阿炈,一路小跑,也来了前厅。
    一见夫君,担惊受怕三天四夜的华静,顾不得君舅在场,直接扑到夫君的怀里痛哭起来。
    阿炈才离开阿耶几天,虽然觉得家里氛围变了,但他才三岁多,根本不懂。只是阿炈看见阿娘抱着他阿耶哭,自己挤了两次挤不进去,还被怕他碰到阿娘肚子的阿耶往外推了一把,便也瘪嘴嚎啕起来。
    李藿哄了媳妇哄儿子,又见父亲一直幽幽的看着自己,一个头四个大。
    焦头烂额之间一回头,看见门口跟自己同长的书童阿铫哭得鼻涕老长,李藿不由无力的道:“我这不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么?一点子油皮都没伤,你们就别哭了……”
    因为见机得早打了个时间差,李藿离家这一路虽然没少吃苦却并不觉得惊险。
    他哪里知道,因为一直没有他消息,家人们都已经在准备集结南地的人去满琅琊找他的“尸首”了呢?
    好容易把哭累了的媳妇、儿子都送回房哄睡,终于洗去一身风尘的李藿又去李清的院子看望老父亲。
    李清的院子里,大晚上被突然叫过来的甘松刚刚收好针包,正接过李清的近侍递上的毛笔要重新给李清换个方子。见李藿来了,甘松便起身见礼后,与他低声说了几句李清的病情的禁忌。
    李藿一一记下。
    甘松斟酌过药方,时辰已近宵禁,李藿便出言留甘松在李府过夜。
    以双方的关系,既李清病情有反复,甘松住下也是应有之义。只是他更加担心求真堂里那一地的战后伤民,便婉言谢绝了。
    往二门的路上,见送他的李藿一边探问战后伤民的情况,一边频频望向隔壁灯火通明的卢府,甘松怕李藿拎不清,还是提醒了句:“有南亭侯府的惨事,卢氏如此也是……自取灭亡。”
    任谁都明白,要不是卢秋那么快投降,南亭侯府还真不一定会惨到几乎被灭门。
    甘松的话让李藿一愣,下意识问道:“南亭侯府怎么了?”。
    他是从卢秋派到缯县的手下口中知道费县被收复的,但是中间诸如南亭侯府几乎被灭门的事情,卢秋的手下是一字没提。
    李藿的话让甘松也愣了。想起上次来是阿炈小郎君送他出府,李藿不见踪影,便明白他这几日不在费县。
    正好已经到了二门,甘松既不问李藿这几日去向,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对送自己出府的李藿和司喜等人道:“夜深了,李郎君留步吧。”
    这也是惯走世家大宅的大夫,除了医术以外的基本素养之一:
    哪怕跟李氏这样亲近,世家里不为外人道明的事儿,能不掺和尽量不掺和。
    “等明日我让他们送些药材吃食去药堂。”伸手虚扶代替伤民们致谢的甘松大夫一把,李藿让可以代表自己的书童阿铫送他出府,留司喜在二门处问了这几日费县的见闻。
    司喜快言快语,把李藿出府后费县明面儿上的消息全都跟他说了,然后也劝道:“卢氏的事儿,孔氏至始至终未置一词,郎君便也罢手吧。”
    其实卢秋的生母就是孔氏女,孔卢两家正经姻亲,所以卢氏抄家的事儿孔氏都不管,李氏更不应该伸手——
    因着有范生在中间,这么多年合伙生意做下来,李氏应该跟苦主南亭侯府更亲近才对。
    站在二门里,李藿看西面灯火通明的卢氏一眼,再看看东面一派漆黑寂静的孔氏,吸了一口冬夜的冷风,一言不发的往李清的院子走去。
    进了李清的卧房,李藿在外间的小火炉边烤散了寒气才往内间去。
    榻屏还开着,李清揣着两手,弯着两腿,面朝里躺在榻上。
    这姿势,让李藿想起当年小娘头一次言明拒嫁时,阿耶也是如此,便轻手轻脚上前,抻着脖子一看:
    果然得了阿耶一个瞪视。
    见状,李藿劝道:“阿耶,别气了,伤身。”
    “伤身怕什么?把我气死了,你们兄妹俩就彻底松散了。”因为觉得能吵赢儿子,李清生李藿气的时候倒是从来不搞单方面冷战那一套。
    结果李清说完,缩回脖子跪坐到榻前的李藿又沉默了。
    儿子这一沉默,老子的火又顶了脑门儿。
    李清腾的坐起身,指着李藿骂道:“你以为我为什么去县衙?李氏就只你一脉了!可你倒好,我前脚走,你后脚就背着我亲涉险地。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1,你这么多年圣贤书都读到大黑肚子里了?”
    虽然在心里用李清引用的这句话的后面一句:“尽其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1”反驳了李清,但是明面儿上李藿依旧垂眸不语,乖乖挨骂。
    想起儿子刚进门时就是这个死出,非得妻儿来了才开口说话,李清怒不可遏的斥道:“说话!”
    “我当然知道阿耶是为了我才跟他们去了县衙。我还知道我当了阿耶,我得把阿炈抚养成人。我也知道我是李氏宗子,我得看着阿炈为李氏主枝延续血脉……”
    李藿说着,联想到刚刚得知的南亭侯拼着自己身首异处,也要把嫡长子和嫡长孙送出府去,声音越发暗哑。
    听儿子说的这话,分明头脑清醒,李清更不能理解:“那你为什么还要出城!就算你要为大吴尽忠,你派柳土他们去就是了,何以要亲身涉险?”
    李藿抬头,直视阿耶,喉结上下滚动几个来回才道:“……阿耶去县衙是为了我。可阿耶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阿耶……你去了县衙,万一最后我们成了南晋人……你让在广固的小娘怎么办呢?”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于大吴,费县李氏必须得是李藿亲自去报信儿,忠孝才能两全,由此萦芯在广固便能好过很多。
    李清别开视线:“她……她既嫁了顾氏,就是顾家人了……”
    “阿耶?”震惊于李清的回答,李藿脱口问道:“你不要小娘了?”
    ……
    阿耶,我不嫁!
    我嫁了就是别家的人了,哪怕就在隔壁,别家如何待我、处置我,阿耶也是鞭长莫及!
    我姓李!
    我在李氏的族谱上有名字,我李萦芯不靠夫家也能活!
    为什么非得让我带着嫁妆去陌生人家过活、死后埋在别人家祖坟里!
    凭什么!
    ……
    阿耶……别叫我嫁了……你不想要我了么……
    ……
    儿子的这句问,勾起了李清的回忆。
    他怒不可遏道:“闭嘴!你是不是傻了?她既嫁了,上了顾氏族谱,自有顾氏庇佑她!有忠侯和定侯的遗泽,陛下不会为难她的!她一样能当她的定侯夫人!”
    “那怎么一样!一个有大吴娘家的小娘和一个娘家叛了南晋的小娘,在都城的地位怎么可能一样!”
    儿子不可置信的视线让李清避无可避,他咬牙道:
    “她自有天赐的能为,这点难处……”
    “她这一辈子的难处都来自我!”
    李藿坐直身体,一声断喝打断了李清所有的理由:
    “阿耶!我吃二娘的嫁妆活下来,又吃妹妹挣下的家业长大……
    这么多年过去,阿耶官也做过了,我也有妻有子了……李氏有了一片立锥之地……
    虽说一家子血肉骨亲谈不上一个还字,可我总不能让二娘在仙乡指着我的脊梁骨骂我带累她的女儿!
    她在广固守望门寡已经那样艰难,难道事到临头还要我去拖累她吗!阿耶……”
    李藿说着,已是声泪俱下。
    他用满是暗纹的燕居袍袖狠狠擦了两眼,咬牙忍着哭音:“我是小娘的阿兄!不是她儿子——”
    儿子没有一字骂自己无能,可是追根究底,李清明白就是自己无能。
    因着羞愧难当,李清张口数次却难言一字。
    “阿耶知道小娘当时为什么答应嫁顾禺么?”言已至此,李藿索性将萦芯许婚顾禺的内情都与李清说了,以他的记忆力,他甚至能复述出萦芯当初回信时都写了什么:
    “……她知道顾禺为什么娶她……她本是不想嫁,也不需要嫁的。可她怕阿耶你陷在顾禺手里,也是怕我一辈子就在费县做个待补,更是怕我们李氏在这小小费县两眼一抹黑,等战事临头的时候被随便牵扯到什么暗沟里阖家彻底倾覆……”
    李清瞠目结舌的瞪视着儿子,“为什么不跟我说?”
    李藿回视父亲几息,心中许多话哽在喉间却不能直言。
    要怎么跟你说?
    你才是在顾禺手下当了好几年官的人。小娘从一封信里就能看出的陷阱,你却看不出,还在信里说什么“再拒嫁,不苟生!”
    你连顾禺往家里写了第二次信都不知道,甚至小娘第二封许婚的回信是顾禺给你的吧?顾禺为什么会比你先拿到家信?你没发现这信的来路有问题吗?
    ……
    若那后婆母丁氏是个好相与的,若顾氏靠得住,小娘怎会在顾禺父子热孝都没出的时候,就费尽心机入了全塘的眼?
    她在费县十多年,也只对外人显示过赚钱治家的能力,全塘一个四国名士、太子中庶子,难道还能眼皮子浅到只为了这一点收个女娘入门墙吗?
    顾家军一帆风顺的时候你在军中快快乐乐的作清官,可在涉县一出事儿你就官也不做,把小娘一个人留在龙潭虎穴一样的广固直接逃回费县……
    我们要怎么跟你说?
    这么多年,小娘散金银、费心力的给我争名,可是两任徐州州牧征我做郡级官员她都不放心我离开费县去赴任,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觉得三国战事大吴没有胜算!
    父亲,你这样没有心机……却只凭着自己的心意对我们好……
    让我们做儿女的,要跟你说什么呢?
    觉得儿子的目光落在身上刺痛,李清气道:“说话!”
    李藿垂下两眼,“小娘她说除服后就回来别居,怕你不同意,不让我告诉你。”
    毕竟全家上下包括儿媳妇都早早就被女儿笼络了去,李清虽然气结,却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叹了口气,“罢了,不管她当初是为什么许婚,眼看也要除服了。待她回来,我不再插手她的婚事就是了。”
    闻言,李藿却摇摇头,“徐州处处战火……除非三国战事彻底停歇,还是不要让她回费县吧。”
    他也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仔细探问李清在费县县衙一日夜的见闻。
    听到李清在县衙门口就遇到了羊七郎,李藿腾的坐直,“是了!是泰山羊氏!怪不得……怪不得南晋飞军能无声无息绕到徐州背后。没有内贼哪能引来外敌!”
    旋即,李藿又问:“县里可上报过此事?”
    李清自回家,得知儿子偷偷跑出城就病倒了,哪里有闲心探问县里怎么往上报的,只是摇头:“不知道。”
    李藿一噎:“那如今县里是谁主事?”
    “是裴嵇。”李清知道这个,还是在前厅等儿子的时候,司喜为了转移他的焦心,当个幸事跟他聊天时告诉他的。
    “他没死?”
    李清便转述了裴嵇险死还生的过程,“也是他福大命大。”
    缓缓坐回小腿上,李藿细思良久,才问:“那他没派人来问问阿耶是否有意接任县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