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7章
作者:华发半生   甚独最新章节     
    天,总不遂人愿。
    虽然还没到至暗时刻,却总有跟卢秋作对的云去遮挡朗月和繁星。
    不敢上前厮杀,却也不敢远离。
    卢秋只能躲在暗处运足目力,在突围的南晋军中寻找严无疾的身影。
    眼见着有好几处夺得战马的南晋军逃走,有他们开路,一次性的绊马索也没了用处。
    情急之下,卢秋便把附近一个躲在村妇怀里的小女孩拽到身前,将手中崭新的环首刀架在她的脖子上,逼迫周围的村民去阻拦那些要逃出村的南晋军。
    偏僻的七十村里,除了魂归泰山的麦芽以外,没有人认识这个不敢上战场却敢挟持小女孩的男人,就是本地黎庶供养出来的一县之尉。
    孤悬的七十村里,包括香消玉殒的麦芽在内,没有人知道在仅仅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本该守护故乡一方水土的卢秋朝晋暮吴多少回。
    眼见着村中愚妇只知跪地求饶,卢秋那反射着月华清冽的刀锋,终于见了血。
    然而,觉得自己身为琅琊卢氏家主、费县县尉,就可以“德足慕,威可立1”的卢秋,从来驱使家中奴仆如牛马,如何也想不到:
    名义上属于李氏宗女名下的这片土地上,生长着与这荒诞的世道上既然不同的“奴”。
    费县以南的这片土地,自圈在刻着李氏的名讳的界碑下,便成了一片没有围墙的乐土。
    在这片乐土上,哪怕是被分到最偏远的七十村,只要村民们付出过去七成的劳力,便能得到梦寐以求的富足与喜乐。
    仿佛仙乡照进现实,好像苦海都是梦魇。
    什么也没有的人们,携老扶幼,撑着最后一口气,走到小娘子划给他们的这片荒地。
    他们开荒、建房。
    他们种地、养鸭。
    他们劳作,收获。
    最后,除了依着麦芽带着一队对他们宣讲、演义的《大吴律》里,这片地法定应该向大吴、向李氏缴纳的租子以外,所有的结余都按照付出劳力的多少,归于他们自己的名下。
    这些结余,可以放到大屋里。
    若是你自己建造的屋子够大,也可以自己收着。
    直至七十村建村两年后,村民才真的相信,这里以后就是他们的家乡了。
    一个允许他们结余,给予他们医治,赋权他们娱乐的家乡。
    他们是奴、是佃户,可是任谁路过他们这里,没有人不羡慕他们精神和物质都在日渐富足的生活。
    然而,经历了数次战场洗礼后开始视奴仆性命如草芥的卢秋,怎么也想不明白:
    看起来没有险峻的地势包围、没有巍峨的城墙隔离、没有武装到牙齿的武力守护的这片,宛如肥肉一样的村落,并非如祂看起来这样软弱可欺。
    这里是李氏的地界。
    这里是七十村的地方。
    这里是村民将要世世代代埋骨于此的家乡。
    这里所有的防御,都在生活在这里的人心中,是一道守护家园的“心墙”!
    谁也不能把祂夺走,哪怕是赐予他们在这里立足之地的“神女”。
    谁也不能把祂摧毁,哪怕是明知不该抵抗也抵抗不了的“贵族”!
    当踏着奔雷一样的百余南晋骑兵对着村民的家乡露出杀意时候,武有村长带着十数青壮举着草叉、铁锹,去正面对敌、反抗……文有十二郎带着村中的半大男孩们向村外四面飞奔,去求援、报信……
    即便软弱如麦芽,连断腿再治的痛都畏之如虎,可当他被裹挟到这场无妄之灾的时候,为了复仇,为了保护,他也能爆发出让卢秋青眼、让严无疾惋惜的光芒!
    在琅琊李氏的南地上,在这个最偏远的七十村里,没有一个人放弃过拼尽全力去守护自己的家乡。
    诚然,反抗在数十倍暴力的镇压下,都失败了。
    失败,就会死。
    为了仅剩的几个孩子,为了守护最后的希望,剩下的老人和妇女愿意做出臣服的姿态。
    可目光从不往下看的卢秋,轻易的杀死了幸存村民们的软肋。
    当疯魔了的村妇扑上来撕咬他的手腕的时候,卢秋翻遍长达四十年的人生经历,根本想不明白为什么。
    一路追着南晋军,已经是强弩之末的卢秋,被日夜勤奋劳作的村妇扑倒。
    突围的南晋军、乱杀的东吴军、偷袭的村民们……
    人喊、马嘶、刀鸣……将世家郎君和村中农妇的翻滚、嘶吼,彻底掩盖。
    至暗时刻再次到来。
    时隔一夜一日,从承县城下到七十村,原来又是一场三方混战!
    赶在金乌升起之前,层云率先遮蔽了人间。
    一夜好眠的李藿刚刚被卧房内突兀出现的急促脚步唤醒,便被一个肉作的小山砸在身上。
    “阿耶!阿耶!起来啦!”阿炈手脚并用的扑腾,差点让李藿内脏移位。
    不管是否还想赖床,李藿都得立刻起身带儿子离开床榻,因为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华静。
    在华静再次有孕之前,夫妇二人基本都是这么被阿炈闹醒的,华静倒是教育阿炈几次,可李藿惯孩子没边儿,不仅不制止,有时候还带阿炈这样玩儿。
    是以自华静再孕之后,为了不让没轻没重的儿子别伤到她,依旧不愿意让儿子失去乐趣的李藿就养成了这个条件反射。
    “阿娘!阿娘!快起啊!”阿炈小小的身体被两眼迷蒙的李藿抱走,大大的声音却还在不依不饶的喊华静。
    若是往日,华静会翻个身继续睡,任李藿自己吃下娇养儿子的苦果。
    但是今日李清和李藿要去南亭侯府临丧,虽然奠仪和素服昨日都已经准备好了,但华静还是在陪嫁的助力下缓缓坐起身,去亲自看着下奴们给他们准备,以确保万无一失。
    “哈哈哈哈!还来!还来!”
    听着阿炈稚嫩却豪放的笑声从外间传来,披上外袍的华静出来一看,果见李藿又把儿子夹在腋下,忽高忽低的转起圈儿来。
    等华静洗漱完,坐到镜前让陪嫁给她梳头上妆的时候,气喘吁吁的李藿才将玩儿累了的阿炈,交给阿炈院子里的近侍婆子带去二进的小饭厅。
    去浴房将自己拾掇体面后,李藿便带着华静去李清的院子请安。
    等李清和李藿夫妇到了二进小饭厅,对于等待还没有概念的阿炈已经吃完早饭了。
    就孙子不能规规矩矩的守“等长辈动筷才能开餐的礼仪”一事,大家长李清是不在乎的。
    并且,在华静因此教育阿炈的时候,李清还会主动给孙子开脱:“阿炈还小呢。等大些,不用教就都明白了。”
    李氏第三代的教育,有第二代“天生野长”便能佼佼不群的光环照耀着,就连受着华夫人言传身教长大、深知娇养下一代就是种下祸根的华静都被蒙蔽了。
    是以如今华静也能对一家三代四口分两拨吃早饭一事,做如是观了。
    好在李氏人少,阿炈的生活环境很单纯,当他受到的礼教束缚很薄弱的时候,他对亲人的感情就能表达的更亲密、更真挚一些。
    等华静领着阿炈到大门口送李清和李藿上车时,本该规矩行礼恭送的阿炈,却抓住阿翁和阿耶的下裳,奶声奶气的嘱咐他们:“阿翁、阿耶早点回来!晚了阿娘和阿炈又要哭啦。”
    虽然阿炈已经有一点不记得姑姑了,但是前日一家团聚时的情形他还记忆犹新。
    李清乐呵呵的承诺孙子回来给带好吃的、好玩儿的,没有注意到儿子和儿媳妇互相对视的眼神别有深意。
    是的,华静知道李藿要去干什么。
    很快,在牛车驶出上莲道的时候,因李藿与李清嘱咐了句:“今日去了南亭侯府,只要藿没见血,阿耶便不要担心。”依旧还被蒙在鼓里的李清这才被儿子通知:
    今天会有大事发生。
    当儿女过于有主意,并且已经做出超越父母能力的成绩的时候,主动权自然而然就会转移。
    而掌握主动权又是所有上层阶级驱使下层阶级最优先、最有效的手段。
    并非第一次经历失权过程的李清,从生闷气到想开,只需要一盏茶的时间。
    “家主,郎君。南亭侯府到了。”
    李清一下车,早一步到此的孔伯渊便上前一步与他见礼。
    虚扶孔伯渊一把,李清回头看了一眼李藿,作为当父亲的难免嘱咐了孔伯渊一句:“今日若白驹有失礼之处,还请十六郎提点着他些。”
    他不知道儿子要干什么,但是他知道以南亭侯府与李氏和小娘之间的渊源,能让他们不顾丧礼和多重重孝与儿子产生争执的,势必不是小事。
    他自知拦不住李藿,只能请孔伯渊在期间转圜一二。
    “世伯折煞伯渊了。”孔伯渊谦逊一礼,请李清当先进府。
    三人刚踏上南亭侯府大门外的五层台阶,便有一身斩衰、蓬头垢面的孙七郎小步迎出来,与三人见礼。
    李藿一见素来风光霁月的孙七郎脸上那些胡茬,再一看偌大的南亭侯府里,只剩他一个能迎客的小辈,心头就是一惨。
    南亭侯府足有五进,灵堂设在二进的中堂。
    跟着孙七郎走进来的李清李藿还未走到近前,便被摆满中堂廊下的大小棺材震得停了脚步。
    知道南亭侯府几近灭门和真实看到几乎摆满中堂的棺材,给人的感官根本难以相提并论。
    李清回头轻声与李藿道:“不然,你过几天……”
    将视线从几个明显是敛着孩童的小棺上移开,一言不发的李藿缓缓摇头。
    沉一沉心,李清快行两步打头进了灵堂,一见灵堂正中摆放了足有两层的灵牌,便是泪洒当场:“侯爷……清来晚了啊!”
    来客一哭,灵堂里跪在首位的南亭侯世子父子俩和匆匆跪倒在末席的孙七郎便都嚎啕起来。
    李藿身形微蹲,扶着捶胸顿足好似难以站立的李清,面色哀戚的环视了下灵堂。
    女席一个跪灵的都没有,男席除了嚎啕的三个小辈,作为南亭侯府仅剩的长辈,孙三郎两手撑着大腿,大马金刀的跪坐在次席,紧盯着李清父子。
    与他对视上的一瞬间,李藿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等一个承蒙南亭侯府庇佑才能崛起的李氏家主和宗子,迟来的解释。
    他在等一个能让他看清李氏并非得鱼忘筌之辈,可以继续合作的原因。
    于南亭侯府,李藿心中无私无愧却有欠,是以他率先垂下眼。
    已经跟着孔小宗长临过丧的孔伯渊两头劝,好容易让李清忍住悲声,带着李藿给南亭侯上香。
    南亭侯世子父子和孙七郎给李清父子行过孝子答谢礼后,李清见孙三郎自始至终一动未动,也明白他对李氏心生怨怼,便上前两步对着孙三郎一躬到地:
    “乡老遭难,清心肝俱恸,一时急病缠身,以至今日才来府上道恼。贵府待李氏诸多恩情,李氏未能偿还一二反而负义……都是清之无能,还请兄长宽宥。”
    李清什么样,虽然孙三郎只接触了几次,还算了解。
    是以他接受了李清的解释,却看向李藿:
    父亲病重不能临丧,儿子为什么不来?
    作为父亲的李清向人赔罪时一躬到地还未被原谅,那作为儿子的李藿便必须敛衽顿首,伏在地上道:
    “阖县乱惊,军情紧急。趁着南晋飞军无暇细顾,藿与顾氏亲兵分去了郡治开阳县和缯县报信,及至前日夜间才回。藿无令擅动,使家父重病,致李氏失礼于贵府,还请世伯责罚!”
    大吴是孙氏的大吴,南亭侯府作为宗室,又怎么能怨怼一个为了大吴以身犯险的忠勇之士?
    李藿的这个解释,彻底消弭了孙三郎对李氏的芥蒂,他立刻并拢双腿,先给来道恼的李清父子二人回了答谢礼,然后起身向前两步亲手扶起了李清和李藿:
    “国有忠士,乃是大幸!贤弟父子何错之有,是某心窄了!后堂备有素席,还请移步,千万用些。”孙三郎说着,便一手一个牵着李清父子往后走,他要仔细问问李藿出城之后的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