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八,高第六百里军情加急快马送信朝廷,奏报内容是林威剥夺了前线指挥权,从喀尔喀借来万匹战马,准备在松锦会猎奴酋。
腊月二十,年假休沐第一天,快马报捷,钦差镇抚使收复广宁,全歼前来救援的真虏,广宁大捷。
林威忽视了一个问题,广宁,就像大明君臣心中的一根刺,他没有准备常守,各路奏报却集体用了‘收复’两字,连金启倧也这么说。
张维贤看到奏报完全没有林威想象中的高兴,而是眉头紧皱脸色铁青,林威不可能守住广宁,锦州都够呛,别说草原边的孤城。宁肯到山里都不该占广宁,刚刚大胜,就给自己挖坑来个失土大责?
这个消息让皇帝和‘有心人’很纠结,林威眼光敏锐、做事胆大,放到外面果然有奇效,但需要可靠的佐贰官辅佐,一个既能影响他决定,又不会抢他威望的佐贰官。
大捷的消息在中枢酝酿了三日,腊月二十三中午,三百多亲军报捷信使从东面隆隆而来。
“广宁大捷,广宁大捷,钦差镇抚使林威奇兵出击广宁,斩首三万,东虏落荒逃回辽东。”
“广宁大捷,斩首三万!”
“广宁大捷…”
五城兵马司对报捷信使入京早有准备,城墙上鼓锣齐鸣,但他们叫嚷斩首三万,把当‘托’的士兵闪了个大趔趄,不是斩首四千真虏吗?
皇权特许报捷信使京城奔马,马蹄轰隆从广渠门进入外城,沿着外城大街直奔正阳门,百姓们个个嘴巴大张,眼中全是不可置信,这是杀了多少人,才能让战马挂满首级。
轰~
突然爆发出的欢呼如同惊雷,把死气沉沉的京城惊醒,无数人争先恐后涌向正阳门的中枢广场。
报捷信使来到金水桥,马匹停下,亲军瞬间在广场边堆了一个京观,如此劲爆的报捷方式闻所未闻,百姓越来越多,中枢衙门从来没这么热闹过,皇城守卫的托终于上线了。
“林都督威武,大明万胜!”
“林都督威武,大明万胜!”
……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整齐的高呼,后面还有不断拥挤过来的百姓,瞬间把整个长安街挤得水泄不通。
正阳门城门楼内,有很多‘地头蛇’,林耀脸色铁青的看一眼儿子,手指微颤,若不是身边人太多,他保准会扇一巴掌这个富养的笨蛋。
西城指挥使是名义上林成的‘父亲’,林耀的连襟,此刻拍拍林成肩膀,意味深长的叹气一声。
骆养性双手抱胸,两指捏着下巴胡须一脸得意的贱笑,大佬们强推林威,咱搭个顺风车代价很小,收获很大。
定国公、成国公、镇远侯、定西侯都在旁边,英国公代表都督府入宫,他们不需要往皇帝身边凑,但余光不停瞟向东面的六部衙门,个个脸上带着计谋得逞的笑意。
这种报捷方式连验功环节都节省了,一个时辰后,皇帝口谕邸报传天下、太庙大祭,二品都督佥事镇抚使林威晋升一品左都督、太子少保,赐蟒袍尚方剑,总理辽西前线军务,依旧是钦差性质的‘临时官’。
林威一下成为‘大官’了,标志就是太子少保的虚衔,没有这个虚衔,他就是个武将,就是个打酱油的镇抚使,有了这个虚衔,他就是正儿八经的中枢朝官,以后不可能完全闲置,内阁为难了。
还是那句话,内阁再弱势,他们也代表士大夫当朝,可以做九千岁的狗腿子耀武扬威,但不能背叛‘圈子’,否则后果比诛九族还惨。
内阁现在只有四人,顾秉谦、丁绍轼、黄立极、冯铨,次辅丁绍轼并不是阉党,但是个孤臣,皇帝的老师,清流中的清流。
四人此刻放弃度假,都在文华殿当值,顾秉谦拿着司礼监刚刚送来的皇帝批示,对专门写圣旨的黄立极道,“黄大人,陛下圣谕明日快马传天下,让天下臣民上元节前知晓大捷,为大明武勋欢呼。”
黄立极嘴角抽搐,“驸马都尉不准参政,千年的规矩,下官若写这道圣谕,死后都不得安生。”
顾秉谦闻言差点把文书扔掉,咬咬牙道,“林威不是驸马都尉,他还没有成婚。”
那你倒是自己起草用印呀!
三人内心同时给他一个鄙视,冯铨沉不住气,呵呵笑了,“一千亲军、一千马军立此旷世奇功,封太子少保不为过。但林威是亲军子弟,都督府的荫恩官,中旨镇抚使,这些任命都未经过内阁,吏部仅仅是报备,一个小小的力士,不过年方十八,他有冠军侯之才?都督府是不是过分了一点?”
顾秉谦轻咳一声,“这位还真有点才,更有胆,首级就在外面,我们怀疑无用,也无需怀疑。别忘了,他身边还有一个宁远伯,老夫万万没想到,跟随钦差混日子的勋贵能立下如此大功。林威尚公主的圣旨内阁已经用印,不能怪人家阴险,只能说我们失察。”
黄立极一愣,“如此说来,他应该封爵,那为何不借此提议封爵?”
“因为不够封爵!”丁绍轼突然开口,“算计再精明也得注重脸面,若林威杀四千真虏就封爵,大明朝的武勋人人唾手可得,这是刨自己的根。”
他一开口,立刻吸引了三人的目光,丁绍轼就在顾秉谦身边,他突然拿过皇帝批示,“英国公还在禁宫吧?丁某去问个清楚,若让内阁下这道圣旨,林威必须对照李成梁功勋,休想凭借一次大捷让驸马都尉做勋贵,更别想勋贵外镇领兵。”
顾秉谦一把拦住他,一脸贱笑,“丁大人说的好,太子少保、少保、太保,三师三少三孤,林威必须一步步来,否则我们不用印,让后人头疼去,或者勋贵自己找一个敢用印的人来当阁臣。”
丁绍轼点点头,“这是当然!”
顾秉谦笑了,“这是朝政大事,内阁都去,否则我们都会被别人戳脊梁。”
黄立极和冯铨立刻附和,丁绍轼也不疑有他,四人一起出门,到乾清殿求见皇帝。
…………
注:
丁绍轼,史册边沿人物,但他不是小人物,估计很少有人关注过他,会是小说的重要人物,作者有必要浪费唾沫说说正史记录中让人迷惑的丁大人,以免后面看的迷糊。
他很特别、非常特别,浑身笼罩在历史迷雾中。
他的简历、立场、做事方式都非常‘有意思’,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底细的官员。
万历三十五年,丁绍轼四十三岁才中进士,当时浙党主政,一开始就备受青睐,授翰林院庶吉士。
这里不得不先提另一个人。
这时候的首辅,是史上辞职次数最多记录保持者,真正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谁?
是谁在16世纪就创造了这个记录?
答案是李廷机(估计很多人没听过)。
他遇到万历皇帝最懒的时期,首辅一年都见不到皇帝一次,朝廷完全变成了一个庙,中枢三千京官上上下下全是泥塑。
一般来说,三请三辞是‘做人’底线,李廷机五年时间内,上辞呈123份,最后也没辞掉。
估计他觉得这个数字不能再涨了,就此打住。
搞笑的事来了,竟然自己给自己下了一道公文,内阁首辅辞掉内阁首辅…拍拍屁股回家了。
朱明立国之初,朱元璋给官员定的俸禄太低,官员责任大,造成一个特殊现象,好多人撂挑子‘挂印而去’,人一多老朱大怒,但凡有人敢挂印‘不告而辞’,无论品阶高低,一律削籍下狱抄家,老子让你装逼。
从此朱明二百年,再没有官员敢未获准的情况下挂印。
李廷机犯了大忌,啪啪打脸皇帝,所有人都为他捏了把汗,但是…万历‘忘’了,皇帝忘了堂堂首辅,天下都不可置信,但皇帝就是忘了…
滑天下之大稽。
(这期间内阁只有两人,李廷机和叶向高,后者莫名其妙就成了独相,也是他第一次任首辅)
李廷机死了,皇帝才‘想起来’他是首辅,以最快的速度赐少保、谥号文节,嗯,还是美谥,让那些辛辛苦苦的臣子喷血。
李廷机任首辅五年时间内,不仅频繁请辞,还频繁给自己准病假,一准就是好几个月。
上梁不正下梁歪,丁绍轼就是‘追随者’。
丁绍轼中进士后,向朝廷求了个恩情,回乡接母亲到京城生活,嗯,先翘班一年(这里还有个常识,明朝禁止家属跟随官员上任,特殊情况必须得到礼部尚书、首辅或皇帝同意才可以,这是古代保持吏治清明的两千年习惯,避免官员亲属在地方弄权为祸)。
不到一年,丁母病故,守丧三载,服丧期满任原职,适逢湖广宗室华阳王册封,别人嫌路远不想去,他主动请缨去宣旨。
丁绍轼的骚操作又来了,到湖广宣旨后,扭头跑回家去了,一跑就是两年(娘的,在职却在家领俸禄,真让人羡慕)。
两年后,不知道那个‘不长眼’的想起了他,诏命回京领取两年供俸,他又‘病’了,‘神志虚弱’,又借口把家人接到京郊养病。
好嘛,当了十年官,在职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三个月。
万历四十五年,翰林院同僚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无法翘班的任务,到禁宫做起居郎。
仅仅一年之后,万历四十六年,皇帝圣谕监督福建乡试,这是重用的征兆,监督科举的文官,回来不是封疆大吏就是部堂大员。
丁绍轼如何在一年内获得皇帝重用,实在是个谜,一个翘班为生的官为何能升职更是个谜。但他还有更骚的操作,乡试完之后,连京城都没回,又双叒叕病了,直接回乡去了。
这次回家,躲过红丸案、移宫案,史载他在这期间:苦读经史,为复职时实用。
要脸不?脸红不?
不,真不!
丁大人在中枢没有任何盟友,也没有展示过任何才能,老朱家的皇帝就是稀罕他。
天启二年春,木匠皇帝突然召其还京任职,丁绍轼依旧称病不任。
天启三年,皇帝再诏,这次很果断,没给他哔哔的机会,宣旨钦差直接带着另一道任命圣旨:任命他为宫侍(东宫侍读官)。
丁大人还在路上呢,再次晋升为礼部右侍郎兼翰林院侍读学士,充日讲官。
回朝后,丁绍轼远离东林与权阉的党争,挂着侍郎衔,一心给皇帝‘上课’,是那种没有帝师名头,有帝师之实的老师,熹宗实录多次记载,皇帝喜欢听他讲课(好像是能查到木匠唯一表示喜欢的‘老师’)。
一年后提督太学,清流中的清流,乾清殿朝议时丁绍轼竟然能赐坐于堂,半年后,擢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
卧槽,突然入阁了,是阁臣。
此时首辅是顾秉谦,次辅是魏广微、周如磐。丁绍轼入阁不到一月,魏广微、周如磐致仕,一月后竟然升为次辅,晋升太子太保、兼礼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
这升官速度,谁看不迷糊?估计丁大人连礼部衙门的路都不认识吧?
一个翘班为生的人,短短两年推上次辅之位,大明朝君臣是怎么做到的?且荣恩比四朝老臣还牛,天启赐四代诰命,荫一子任中书舍人,赐坐蟒银币。
天启六年改户部尚书,进武英殿大学士(这是让他继续上的信号),但丁绍轼又病了,说病就病,这次坚决辞官,且只辞了一次。
他成功了?
不,第二天他就死了。
(以上非作者杜撰,完全是事实,其死亡过程爱好明史的朋友非常熟悉,就像泰昌、天启一样,他称病辞官,司礼监太监带着太医上门诊治,五个时辰后去世)。
赠太保,谥文恪,照常例加祭二坛。
神不神奇?迷不迷糊?
为官二十年,说在职十年,其实不过四年时间,一个籍籍无名的人,突然做了次辅,又突然没了,他没有什么功绩,也没有影响到什么人,以至于被遗忘在史册角落。
研究明史的史学家挠破头皮,也没搞懂这人的底细。
丁绍轼升官的原因,以及去世的原因,我们只能从他为数不多的两件事判断。
史载丁绍轼与熊廷弼有过节(但没说原因)。
他主要做了两件事,其一便是国战。
疏曰,京师为天下之根本,天下城池的安危之重,欲固若金汤…是守有守之兵将,守有守之兵器,守有守之粮饷、物资…守城之兵将,分管何地、何事,战事发生,谁接递谁以做到从容递迁递去…若如此,则兵无不强,国无不富,守无不固,战无不胜,京师形势当是安定无虞…
简单来说,丁绍轼让朝廷放弃辽西消耗,以京城作为防御中心,永平府、顺天府、宣府等京城附近,以城池划分‘战区’,依托边墙,文武各派一名主官、一名文武辅官,武主战、文主治,战时不得干涉。
大家能意会到他这封奏折的杀伤力吧?这是让皇帝直接做‘大将军’,京营、京卫、边军全部参与作战,就算在京城旁边,勋贵(武将)也有了调兵权,也算是‘外镇’。
史载:熹宗大悦,赞绍轼忠恳为国,批令各部如议,着实遵守,如仍怠惰,视为虚者,听言官指名参劾。
这算是天启皇帝对朝政的一次重大试探。
但是…皇帝想得美!
这道圣旨连皇城都出不去!
不是权阉当朝吗?为何出不去?
是的,因为阻止的就是阉党、就是皇帝的人、权阉狗腿子、皇帝的嘴替、首辅顾秉谦。
一向唯唯诺诺的五虎之首,对这件事爆发了巨大的能量,坚决反对如此‘荒唐’之策,杀了他也不会用印下发。
其余朝臣的表现也一样,皇帝的批示没有机会用印,弹劾奏折满天飞,丁绍轼的罪名是:挟皇帝令诸臣。
这罪名谁能抗住?皇帝不得不收回圣意,当做没这回事。
是不是颠覆铁汁们一般认知?就算‘权阉当朝’、‘满朝佞臣’,天启和魏忠贤也不是想做啥就能做啥,士大夫的‘底线’谁碰谁嘎,哪怕你是皇帝,哪怕你是九千岁(这段读三遍)。
丁绍轼做的第二件事,是阻止阉党‘翻旧案’,建议皇帝对东林罪臣只诛首恶、不究‘虚附者’。
天启六年正月,适逢辽西大战,礼部侍郎冯铨欲追论前朝三大疑案:红丸、梃击、移宫。
这是效仿东林旧智,对中层官员来一次‘政治站位’式的清洗。
天下朝臣顿时惊恐万分,此时丁绍轼站了出来,上奏极力劝阻不可妄行,成功阻止‘暴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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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绍轼所做所为的两件事,立场完全对立,而且逻辑混乱,阻止阉党就是阻止皇帝,他到底是谁的人,到底站那一边?
下面是明史爱好者推断的结论。
答:他一直是朱明皇帝的人,是孤臣。
至于他为何反阉党、又‘反皇帝’,得从朝廷权力斗争来看。
顾秉谦、黄立极、魏广微、冯铨等阁臣,的确是魏忠贤的狗腿子,但他们从未背叛士大夫群体,只不过是为了权力做舔狗。
从天启四年出任首辅,一年后顾秉谦就开始辞官,辞了两次没有成功,不敢再辞了。
到天启六年,顾秉谦已经是一个‘躺平式’首辅,用实际行动告诉魏忠贤和皇帝,他真不干了。
但这时候的次辅丁绍轼因升官太快,还需要顾秉谦过渡一段时间,于是皇帝和阉党开始唱双簧,让丁绍轼‘庇佑朝臣’增加声望。
大厦将倾,朝政一堆狗屎,丁大人自知其能,他能有什么本事?劝皇帝别翻旧案是一回事,硬着头皮当首辅是另一回事。
天启六年四月,丁绍轼强硬拒绝首辅的过渡—武英殿大学士。
于是,第二天‘顺利’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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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的逻辑:
丁绍轼把京城划为战区的奏折,是天启五年十一月前后、高第出镇蓟辽期间,书中并为发生,因为有了‘主角’。
第二件事则时间不到。
他既不是廷推的阁臣,也不是投靠魏忠贤的狗腿子,算是天启放在内阁的‘替身’。
没有研究过明末中枢人物的读者很少知道这个人,作者给大伙捋捋正史记录,同时立个人设,要不突然出现这个人,后面容易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