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夜沉沉，天空上悬挂着一轮弯月，偌大的京城陷入黑暗，只有星星点点的灯火从贵人居住的殿宇里露出。
    黑夜最适合密谋，白日关于皇储的争论仿佛还萦绕在整个皇城上空，被大臣气到几乎快要昏阙的皇帝只能无能怒吼。
    纵然他再雄才大略，英明神武，无子，终究是他最大的污点。
    更何况当今皇上，并非圣君，只是可看勤勉而已，在勤勉之外，他还保留了男人上位者的通病，好色。
    恢弘大气的将军府内，三人围坐在一起，神色颇为凝重。
    “时至今日，该做决断了。”上首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冷声说道。
    “韩将军说的是，不过，您想好要选长陵王，还是昌邑王了吗？”居左的一位文士淡淡问道。
    韩虎摸了摸颌下的胡须，“长陵王素有贤名，黄先生觉得呢？”
    黄觉还未开口，居右的年轻人皱紧眉，“父亲，我觉得不可，听说陛下还有血脉遗留在外，为何要舍近求远从宗室选择呢？这样不是和陛下做对吗？”
    韩虎冷笑，“荒唐，时隔多年，谁能证明那孩子真的是陛下血脉？”
    说到底，不过是利益交换而已。
    黄觉目光闪了闪，“将军，不知丞相那边？”
    说到丞相，韩虎的表情顿时难看了起来。大楚立国百年，连乡间小儿都知道，楚朝文气，唯谢与王。
    谢家，便是楚国公认的文脉魁首。
    和一向隐世不出喜欢装超然的王氏不同，谢氏从立国之初，就致力于效命天家，家训之一便是处庙堂而利天下。
    百年来，谢氏出了两个太傅，一个司马，至于侍郎之类的官职，更是都不必提。到了如今，谢氏气焰越发了得。
    也难怪谢氏嚣张，谢安民坐那丞相也就罢了，顶多十年运道，偏偏生了个好女儿，无论文采才华还是心计谋略，全都是上上等，自十三岁崭露头角，便压制京都无数俊彦至今。
    如今，那谢氏女在朝堂之上，已经是站稳脚跟，谢氏近五年来所有动作，几乎都是出自她的手笔！
    朝中大臣暗中都称她，小相。
    此时此刻，正被谈论的谢小相，刚刚趁着夜色离开京都。
    一行数十人，立于马上，遥望着夜色中的京都。为首的是一名女人，恰巧月色越过云朵，洒在她的脸上，和着一旁火把上的火光，那张温婉秀美，清冷昳丽的脸越发惑人。
    一阵风吹过谢瑜舟的衣摆，她忍不住回想刚才在府中和父亲的争论。
    皇帝身体越发不行，偏偏无子，社稷动荡就在眼前，朝中人心思变。暗流涌动，几乎人人都有私心。
    谢安民想要拥立昌邑王，原因很简单，昌邑王年仅十岁，是皇帝的侄子，血脉亲近，同时父母俱亡，可以直接过继给皇帝，没有任何隐患。
    但谢瑜舟不同意，皇子年幼，无法压制群臣，倘若用心教导，将来无论是否成为明君，对于如今权势过大的谢氏来说，都不是好事。
    谢氏不能再加上帝师之名，否则便如烈火烹油，会被群起而攻之。但倘若不教导昌邑王，便失去了先机，昌邑王亲政后，第一个清算的就是谢氏。
    谢安民站在天子的角度看问题，谢瑜舟则站在自身的角度。
    两人都没有错，但很明显，谢瑜舟没有父亲那般为了天下安宁不顾一切的道德感。
    谢瑜舟想的，是拥立皇帝亲女，那位流落民间的皇室血脉。
    她派出去的人，早已找到那人的所在。朝中可以和谢氏掰手腕的，无非皇后外戚韩氏。而据她所知，韩大将军青睐于长陵王，若是让韩虎先找到帝姬，那么对方一定会先下手为强，让帝姬永远不可能来到皇城！
    江南道位于南方，风景秀美，文气浓郁。但也因水道众多，山川繁茂而颇多山贼强人。
    谢瑜舟一行人今日所遇者，却并非山贼，而是打着山贼幌子，行刺杀之事的刺客！
    飞射而来的箭矢穿透马车，只看那力道便知是军中所用力弩，藏于树后的谢瑜舟脸色苍白，面上却依然冷静。
    厮杀仍在继续，血腥味扑鼻，尽管使用同归于尽的打法，谢瑜舟所带手下，也无法尽数消灭敌人。眼见着还有两个漏网之鱼，持着长刀，气势汹汹的冲来。
    谢瑜舟后退一步，冷静的抬手，扣动扳机，袖中的袖珍小弩射出连箭，匆忙间，只杀死一名刺客。
    另外一人抬起刀，就要劈下，谢瑜舟后退一步，却再无避开的可能。
    咻！
    有疾风吹过她的耳侧，刺客胸口绽放血迹，银白色的飞刀还在轻轻颤抖。
    当那人彻底倒地身亡，谢瑜舟才吐出压抑许久的气息。她袖中的手轻颤，却死死的收紧手指，指甲陷入掌心，不让自己有丝毫狼狈的可能性。
    身为谢氏女，就算是死，她也不会丢掉风骨和骄傲。
    缓缓转身，谢瑜舟看到坐在身后不远处一棵大树上的女子。
    她的救命恩人。
    那人穿着常服，长发束起马尾在身后，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双手撑在树枝上，正目光灼灼的看着谢瑜舟，不闪不避。
    太阳即将落山，最后一缕余晖穿透树叶洒在那女子的脸上，给她原本偏妖异的绝美面容添了一丝神秘。
    她轻轻用力一撑，从树上落下，身法十分漂亮。一步一步，她朝着谢瑜舟走来。
    谢瑜舟将一只手背在身后，反复捏紧。
    “你是哪家的女郎？竟然招惹那么多强人来杀你。”那女子开口说话，声音清脆动听，随着她的靠近，谢瑜舟注意到她的身高。
    很高，比起绝大数女子，都要高。
    尽管曾见过画像，但谢瑜舟在这一刻才明白，手下之人形容帝姬的词语为何会如此浮夸。
    事实就是，任何浮夸的词语都不足以形容。
    谢瑜舟深吸一口气，退了半步，躬身行礼。“谢氏女瑜舟，拜见殿下。”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没有得到回应，谢瑜舟便没有起身。
    须臾，她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握住，然后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让她直起身，她被迫和身前的人对视。
    帝姬的脸上带着古怪的笑，“谢瑜舟……”她念着这三个字，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是谢瑜舟暂时无法看透的复杂。
    “你是第一个找到我的人。”她低喃，握着谢瑜舟的手紧了紧。
    “你找到我，准备做什么呢？”她又问。
    谢瑜舟神色淡然，“自然是迎接您回皇城，入宗碟，恢复您应有的荣耀。”
    呵，帝姬再次冷笑，她没搭理这句话，抬手打了个呼哨，马蹄声传来，跑来一匹神骏的黑马。
    下一秒，谢瑜舟就被揽住，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坐到了马上，与此同时，身后也贴过来一具柔软的身体。
    谢瑜舟僵硬了一下，“殿下，这不合规矩。”她低声劝谏。
    “唔，那怎么办呢？要不然我把你丢下，我自己走。”耳畔传来那人恶劣的声音。
    谢瑜舟沉默了。
    “哈哈~逗你玩的，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宋乔。”
    腰上环过一双手臂，随着马儿跑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谢瑜舟几乎无法控制的朝后面倒去。她倒想克制，但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扬州作为江南道的府城，向来是繁华热闹的。这繁华不同于京都所在的北方，带着一股自在潇洒的味道。
    赶在城门关闭前到达扬州城，谢瑜舟并不知晓宋乔要带她去哪里。
    江南道总督是她的表叔，谢瑜舟想着，若说服了宋乔愿意去京城，可直接去见表叔，安排人一路保护。林中刺杀必定不是第一波，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波。
    哪怕宋乔最终同意和她去京城，最终入了皇宫，那也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是另一场看不见的硝烟。
    扬州城最好的酒楼订了间上房，为防走漏消息，谢瑜舟进城之后就遮掩了容貌。此时见宋乔十分干脆的只定一间，一时间有些奇怪。
    进了房间之后，谢瑜舟拉下面巾，“是钱不够吗？我这里还有。”
    宋乔施施然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怎么，大家都是女子，你还怕我夜间轻薄你不成？”
    谢瑜舟愕然，“我非是这个意思，殿下何必取笑我。”
    “说了我叫宋乔，不叫殿下。我好不容易救下你，若睡个觉的功夫，让你被旁人杀了，岂不是白费精力。”宋乔转了转茶杯，没好气的说道。
    道理确实如此，谢瑜舟没有再和她争辩什么。只是走的匆忙，没有换洗衣物。谢瑜舟并非娇娇小姐，事急从权而已。
    却没想到，待吃完小二送上来的饭，宋乔却要离开。
    “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哪都不要去，我很快回来。”宋乔说完，便离开了房间。
    谢瑜舟站在窗边，对面的屋顶上站着一个黑衣人，他见谢瑜舟摆了摆手，便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没多会，宋乔便回来了。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裹，递给了谢瑜舟。“喏，给你。”
    谢瑜舟讶然，打开后发现是两套衣物，顿时不知该说什么。
    “怎么说也是丞相千金，当朝侍郎，不能太寒酸。”宋乔双手环抱。
    “多谢殿下。”谢瑜舟垂眸，温声道谢。
    上房有单独的隔间用来洗澡，两人洗漱之后，谢瑜舟主动躺到了最里侧。宋乔也没有矫情，直接睡在外侧，抬手弹灭了蜡烛。
    房间陷入了昏暗。
    外面月色穿透窗户，可以隐约看到房内情况。
    宋乔翻了个身，戳了戳谢瑜舟的肩膀。“为什么选我？自文帝之后，已经三代不曾有女帝，就算我跟你去京城，也不一定可以达成所愿。”
    谢瑜舟闭着的眼睛睁开，“国朝也久不曾有女子位居高堂，瑜舟如今已然是吏部侍郎。”
    宋乔轻笑，“那是你，换成我就不一定了。”
    谢瑜舟翻了个身，面对宋乔，昏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沉而亮。
    “殿下不必妄自菲薄，瑜舟虽愚钝，却还算有识人之明。”
    自谦愚钝，真是令人发指。宋乔撇了撇嘴，她挪了挪身体，靠近谢瑜舟，闻到一股好闻的淡香，似乎是兰花的味道。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帮助，我也不信你是真心服我，谢瑜舟，告诉我你要什么？”宋乔轻声问道，不知何时，她的手攀上了谢瑜舟的脖颈，只需施加力气，眼前这位绝世之才，就将香消玉殒。
    谢瑜舟却并不惧怕，她直视宋乔，“殿下救过我，此为一。我扶持殿下，是希望成全一段君臣佳话，若殿下登基为帝，必不会让我所学埋没，我要的，是丞相之位。”
    谢小相，哪里比得上谢相。
    待父亲年老退下接过权力，哪里比得上从龙之功迅速。
    谢瑜舟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那外表上矜贵的文华气，是为了掩饰内里的凉薄和绝情。
    人人都知谢氏女，聪明、美丽、端庄、才华无双。
    却少有人知她，冷静，理智，薄情，野心勃勃。
    如此清醒，如此坦诚。
    黑暗是最好的遮羞布，但谢瑜舟亲手撕下了它。
    宋乔试图压下心底的悸动，却是徒劳无功的。
    她当然爱美人，但美丽的皮囊千篇一律，她早已对此麻木。然而却不曾想，今日会见到野火里盛开的玫瑰，银月下绽放的兰花。
    灵魂的共鸣让宋乔忍不住收紧手指，换来谢瑜舟被迫仰头以及一声极轻的低吟。
    是了，她忘了自己还掐着对方的脖子呢。
    宋乔立刻松了力气，手却没有退开，反而轻轻摩挲着掌心细嫩的皮肤，感受着脉搏的跳动。
    这个动作在夜色里，带着狎昵的意味，谢瑜舟眼神一变，正要挣脱，却被宋乔接下来的话吸引。
    “一定要是丞相之位才可以吗？”宋乔低声询问。
    谢瑜舟眉头微皱，“殿下还有别的想法？”
    唯有丞相之位，才能让她彻底施展自己的抱负。
    宋乔的手指顺着她的脖子抚上下颌，然后是耳侧，在谢瑜舟实在忍无可忍之前，她轻声喃喃：“我可以和你共享我的权力，乃至这片天地。”
    谢瑜舟震惊，觉得宋乔可能疯了。
    “谢瑜舟……你要不要考虑，做我的皇后？”
    沉默了一会，谢瑜舟拿开了宋乔的手，翻了个身，背对着宋乔。“殿下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你不信我？”
    “殿下还是先想想回京后的打算吧。”
    “我认真的，做皇后不比做丞相好吗？我以后的奏章都给你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