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邮军衙已经发了告示通知各家学堂,因为朝廷依例于明年春天开启省试,所以今年下半年的八月初,便会由知军、军判与军学教授共同主持本军的解试,选拔出可以进京参加省试的士子。
而随着时间的临近,近期马伦开始强调诗词歌赋:
“虽然会有很多人跟你们说,现在的解试、包括之后的省试里,诗词只是其中的一场,有人诗词作得并不好,但是经义与策论做得优秀,一样是能够考过。但是,问题却在于,你得预先知道你的考官偏重的是哪一方面?再说了,即使你提前知晓了军州考官的喜好,但你能知道省试考官的喜好吗?”
“不要说每一次的考官不一样,就算你能通过省试得到了进士出身。但最后的殿试还是要由皇上出题以确定各位最后的排名。而皇上会考什么呢?谁也不知道!万一皇上让你现场作一首诗词的话,你将如何应对呢?”
底下的学生却少有人能够听得出,马伦所说的这些话,都饱含着他自己个人欲哭无泪的过往教训。
“所以,”马伦深有感触地说,“之前给大家都曾系统地教过如何对仗、如何押韵、以及如何遵守标准的诗句平仄调,这些都是我们要写好诗词的基本功。”
“今天,我先给大家讲解一个相对简单的词牌《丑奴儿》,对于这个词牌,我们先来一起学一个范本,就是已经闻名天下的晏小才子晏几道的《日高庭院杨花转》。大家来看这里。”
马伦的书僮就帮他挂出了事先用大字书写的这首词。
晏几道是仁宗时宰相晏殊的儿子,晏殊年少时就是神童,晏几道更不亚于其父,他七岁能作文章,十四岁就科举中第中了进士。只是晏几道自父亲去世之后,一直在官场混得不甚如意,如今任国史编修官的黄庭坚称他的词作“寓以诗人之句法,清壮顿挫,能动摇人心”,并且还帮其出了词集。
“日高……庭院、杨……花转,
闲淡……春风,莺语……惺忪。
似笑金屏……昨夜空。
娇慵……未洗、匀……妆手,
闲印……斜红,新恨……重重。
都与年时……旧意同。”
学堂的学生在夫子的带领下,抑扬顿挫地高声朗诵起这首词。
在反复吟诵多遍后,马伦便结合晏几道的作品,详细讲解了这首词所用的词牌规则,平仄规范,再来细细解说这首词里的用语典故,以及其间词句所用的精妙之处。
说到精彩之处,自己也在不由地击案叫绝,引得堂下几个学生捂嘴忍笑不止。
“莫笑!”马伦正容训斥,“好的诗词虽然看中的是‘佳句偶得’,但是也少不得平素里的遣词炼字。你们读诵了这首词,可能否读出词中的用字精妙?李二宝,你来讲讲。”
李二宝就是底下捂嘴笑得最凶的那个,突然被点名,他苦着脸站起,期期艾艾地说着:“学生,学生认为,那个,那个,杨花转的转字用得很妙,因为,因为杨花转起来很漂亮啊……”
“胡说八道。”马伦一摆手,叫其坐下,“那个,张徕,你来说说看。”
张徕很淡定地站起:“学生觉得上半阙的精华在于三个字,第一个是闲淡春风的‘淡’字,第二个是莺语惺忪的‘忪’字,第三个是似笑金屏昨夜空的‘空’字,这三个字不仅调动了词句中的韵律,还突出了对于往事的怀念以及无奈的情绪。”
“嗯,你坐下。”看来马伦对于张徕的这个回答还是十分满意的,他又把眼光转向了另一个得意弟子,“秦刚,你可有所得?”
秦刚犹豫了一下,便站起起,揖了一礼说:“学生看得不深,只看到了下半阙里的一个字,就是闲印斜红中的‘斜’字。因为女子大多十分重着于自己的梳妆打扮,但词中所描述的女子,因思念往事,心怀乱绪,各种懒散都是铺垫,只是这一个‘斜’字,点出了又恨又恼又意乱的复杂情绪,当是神来之笔。请夫子指正。”
“好好好。”马伦点点笑道,“要想作出好诗词,先得看懂好词句。张徕和秦刚你们二人,都是要参加今年秋闱的,这诗词一道,还是得要准备起来。今天就给开笔班的学生都布置一道作业,就是以此词牌各作一首词来,明天上学时都交上来。好,今天就到这里,下课。”
马伦一走,学生中一下子就叽叽喳喳地聊了起来,这可是夫子第一次让学生自行写诗词啊。开蒙班的也在一边看热闹,说只是夫子没给自己布置,否则的话自己也可以试着学作一首。
说着说着,大家的话题就转到了课堂上回答夫子问题的张秦二人身上,虽然两个人都得到了表扬,但是谁的回答更好呢?
李二宝虽然被骂丢了面子,但他平时都算是张徕身边的狗腿子,立刻跳出来说:“那自然是张少爷赢了一筹,张少爷找出了三个妙字,秦刚只找到一个妙字,这就差了两个啊!”
“蠢材。”胡衍劈头回击,“都说精妙用字的,谁还会以字数多的为胜?一句话里,字字都是妙字的话,那就没有了妙字。我看秦刚找到了‘斜’字,就包含了前面所有的意思,那是找到了这首词的那个……什么……什么……”
“词眼!”谈建在旁边赶紧给他递话。
“对对,词眼,这就是精华之眼。”胡衍非常得意地宣称。
“屁眼!”李二宝被骂为蠢材非常不满,直接回击。
眼看闹得有点乱,张徕便走了出来,伸手拉住了李二宝,转而对秦刚说:“秦兄,你看大家都是同学,他们这番争吵也不成体统。你我都是读书之人,读书之人的争论便用读书的法子解决。既然这次夫子布置了作业,你我不妨约个小赌局如何?”
“什么赌局你说来听听,我们秦刚可不怕你。”还是胡衍先行跳出来。
张徕看看秦刚没有异议,就继续说道:“你我二人回去各拿一首词交上去,看看夫子评定谁高谁低,就奉谁为班上的文首。”
秦刚一听,哎哟,这个张徕,看来藏在他心底的心结还真是不小!
平时马伦一直是对他二人多有赞赏,但到底是谁会更优秀一些,学生中也会分为两派。
站在秦刚这边的人比较少,而且基本是些出身一般的。而有钱人家的子弟以及一些喜欢攀附的学生,则是站在张徕一边。
两下的较劲一直暗暗有之,今天倒是被李二宝与胡衍的争执给挑破了。
只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大多数的精力都是在适应旧书繁体字的阅读,以及努力补习前身对于当前学习的经义文章的理解等等。今天突然多出来的填词作业,本身就想回家后再细细考虑的。贸然拿出来比试,一是没有意义,二也是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秦刚拦下准备回应的胡衍,淡淡说道:“张少爷之前的背诵以及对对子的水平一直就高过在下。这次作业想必也是亦然,这文首之名定然也应该是张少爷了。”
大家都没想到秦刚会主动认输,一下子竟不知怎么接话了。
李二宝却不肯轻易放过,继续煽动:“这文首可不是因为张少爷诗词水平高,关键在于张少爷的志向远大,待得秋闱得过,明年就会京师中了状元,那就要出将入相,那是治理天下江山万里的鹏程大志。至于秦刚嘛,我觉得秦家咸鸭蛋最近卖得这么火,将来秦刚一定会是再开十家八家鸭蛋铺,成为‘鸭蛋状元’那也不会太差啊,是吧?哈哈哈哈!”
一席话说完,站在他们那边的几个学生都非常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就连张徕也面露微笑,也未曾制止。
就连一旁讷言的谈建也有点被激怒了,他对秦刚说:“秦刚,怕他甚!之前学堂对对子,他何曾赢过你,可是你一直都是被夫子评为最佳的那个。这次就和他比试一番如何?”
李二宝继续添火:“谈建,你凑什么热闹?难不成你也有志于做个‘打更状元’,然后去接你老头子的班,让咱们听听会押韵的打更鼓吗?哈哈哈哈!”
“对对对,谈大才子会敲出个丑奴儿曲调来,我们花大价钱请他表演……”看热闹不嫌麻烦,又有人加进来调侃。
谈建气得就要挥拳头,则被旁边同学拦下了。而李二宝那边则起哄说:“恼羞成怒,愤而动手,果真不是君子所为。”
眼见得这件事李二宝已经上了劲不肯放手,胡衍等人看着秦刚的眼神也有点变了,似乎在说:兄弟们这边又你站边打气,你总是一昧退让,太寒大家的心了吧!
秦刚于是直接拨开李二宝,直接对着张徕的面说:“诗词这些东西在我心里,只是小道。我等寒窗数载,苦读圣贤书,应当以横渠先生的‘关学四句’为已任才是大道正理!”
说完后,竟发现对面的几个同学有点茫然。
张徕怕丢面子,勉强应道:“横渠先生创立的关学闻名天下,他说的话句句都是至理名言,不知秦兄说的‘关学四句’是指哪四句?”
秦刚暗叹一声,便遥向西北方向一拱手道:“横渠先生曾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振聋发聩之言,当为我们天下所有读书人的修学追求之根本,也是圣学追求的共同目标!”
此时张载去世不到二十年,他所创立的关学虽然名气在外,但其内核思想还未能完全传播到江淮地区。这也难怪这些学生没有听说过着名的“关学四句”,但却无法消弱这四句言简意赅的名言,一经诵出,便震得众人心神大动:这该是何等的壮怀气魄、何等的大道至理啊!
当然,对于不学无术之人而言,效果还是要大打折扣的。譬如李二宝,稍稍愣了一会,还是会胡搅蛮缠上来:“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敢应战而已。”
秦刚摇头笑道:“我说过,诗词不过小道而已。要完成这作业,何须今天回去苦思冥想一晚,我现在就口占出来,谅你等也无法比过!”
一言既出,众皆哗然。要知道,大家之前最多是做过一些对对子、仿名句的作业。更何况今天夫子讲解这词牌的填词规则,又是平仄调、又是长短字数,又是对仗规则。他们这帮初学者,少不得想出句子再左修右改,能够把字数凑齐就算不容易了。所以,就连胡衍等人也觉得秦刚吹牛过头了。
却见张徕趁机拉过桌上的纸笔,不给退路地说道:“秦兄既然有口占之才,我便愿代为书写,愿一睹这难见之风采。”
说白了,他是有心要把秦刚架起来,不让他下来。
“就是,就是,我等要一睹这难见之风采。”
此时秦刚心里早有主意,伸手示意前方人让出道来,缓缓向前迈出步伐!
胡衍和谈建都捏了一把汗,之前可从来没见秦刚作过诗词,这下子玩大了,看他这样子,难不成要学曹植七步成诗吗!
一片静寂中,秦刚负手迈出了差不多七步,心想:“装逼莫过分,给真才子曹子建留点面子,多他两步也好啊。”于是,再多迈出两步,凑成九步后,抬头慢慢吟出:
“少年不识愁滋味,
爱上层楼,爱上层楼,
为赋新词强说愁。”
字数不多,意思也一目了然,张徕听了后,也就顺势落笔,写得非常快。写着写着,笔势就开始停滞变慢,不是因为听不懂,而是因为太明白了。
先不谈这几句词句所表达的意思,就看这字数、韵律与节奏,以他们刚刚学来的这首词牌的基础知识,这妥妥的就是半篇范例的架式啊!
这头众人听得心头再次大震,并极其钦佩地看着牛气无比的秦刚,这小子虽然是九步成词,比人家曹植多了两步,可要换成现场的人,你多走一百步、一千步也作不出的啊!
只是秦刚在心里重新默背了一下这首词的下半阙后,突然念头一闪,暗自叫苦:
“装逼装过了!我原想辛弃疾的这首词字词简单、词句直白,又很难得地几乎没有用到什么典故,不太容易被人看出剽窃的痕迹。但是却忘了,这首词的下半阙意思,哪是现在我这个十七八岁少年人能说出来的意境啊!”
转念之间,秦刚继续保持了刚才的气势,收步转身淡淡道:
“我就以此半阙之词,静候张少爷的大作。”
靠!帅呆了!
胡衍等人却觉得这样子比全部写出还要牛、还解气!什么叫吊打?这就是吊打——老子不需要整首词,只拿出一半,就赌你比不过!
说完之后,秦刚拉着自己这边人,先行撤退。
留下的人有点发呆。李二宝还在挣扎,“没啥啊,也就是只写出一半嘛!”
注:辛弃疾的《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下半阙是:如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