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诗会的,是与夏知县一同过来的陈主簿,为了避免被修城墙的事情记恨牵连,他与夏知县两人对于毛知军的所有事情非常积极。
他先低声征询了毛滂几句意见之后,便站起来对众人说道:
“本次端阳诗会,是以诗会友,以诗贺节,当是我高邮文坛之一盛事。各位学子,可以端阳佳节为主题,诗词不限。为避免大家久等,便以一柱香为时限。”
“所作诗词收上来后,由在下当众诵念,然后便请知军、知县与军学的三位教授为评审,各以甲乙丙丁四等进行评定,最终如有相同评分者,再请毛知军作最后定夺。”
说完,便有小吏分头准备,有点香计时的,也有拿过若干笔墨纸张过来的。如有学子招手示意,便会有人给送去。
既然来参加这个诗会,肯定是有不少人提前作了准备而来的,而刚才宣布的比赛主题就是围绕着端阳来写,这一点应该是大多数人都能事先猜得到的。
所以一开始便就有人直接招手要纸笔,说明他们都是之前已经准备好了的,此时只需要将记住的内容默下就行。
张徕也是第一批要过纸笔开始书写的。
也有些人是在现场开始低头苦想,过了些许时间后,也开始要来纸笔进行书写。
林武功、马伦还有秦规,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向了秦刚那边。但是却只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坐在那里,看不出有参加比试的意思,但也看不出有任何不想参加的神情。
毛滂随着林武功的眼神,也注意到了坐在那里的一个学子,看着此人的年龄,猜想八成就是之前提及过的秦刚,却仍然因其年轻稚嫩的脸庞而暗吃了一惊:能写出“为赋新诗强说愁”、又能发明神物水泥的,竟然就是这位貌不惊人的年轻人?
而此时的秦刚,他的内心其实真的很纠结,虽然知道抄诗可以有助于自己快速走进上层人士、尤其是今天这些当权官员的眼中,但是有过上次的经历之后,他更担心一着不慎,未必能够守得住抄来诗词的盛名。
所以,他在心底默想了好几首后代诗人与端午相关的诗词,仍然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
一柱香也燃过了大半,现场已有十多名学子交上了自己完成的作品。
还有一些人要来了纸笔后,却写写停停,苦思冥想斟酌着最终对于一些字词的使用。
堂内的众人,大多都将精力集中在写诗作词的过程中。只有那些已经写好、或者放弃了比赛的人,会关注到,此时的屋外,突然天气开始有了变化,先是阵阵大风吹过,天色慢慢地阴沉了下来,转而便开始落起了一阵急雨。
从堂内看出去,就在对面的的高台之上,此时正盛放着的一丛芍药花,先是历经大风的吹动,却依旧傲然挺立着自己的身骨,阵阵雨点落下,却没有丝毫的颓败之势,反倒在风雨洗礼下,去除了身上原先沾染着的尘土,此时反倒显得颜色更加灿烂,花姿分外妖娆。
在场的除了学子之外,便是本地的名士以及各家学堂里的夫子,虽然他们不必去参加比试,但也多在关注与自己有关系的后辈或者是自己的学生,希望他们不能错过这次名扬乡梓的难得机会。
而看到一直盯着堂外风雨而发呆的秦刚,林武功等人的心情不由地暗自发急:这孩子,这个时候发什么愣啊!难不成是不想比试了吗?又或者是临场缺了急智么?
再看看计算时间的那一柱香,已经基本快要燃到最后了。
正当林武功要十分遗憾地长叹一口气时,秦刚却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一样,招了招手,一边的小吏立刻便给他送去了纸笔。
然后,秦刚不慌不忙地铺平白纸,深呼吸了两下,便刷刷刷地开始落笔,行笔十分流畅,一气呵成,显然纸上的文字是方才已在他的胸中一次性地酝酿完毕。
没多久,秦刚便已写完,对着纸面仔细看了看,再小心地对着吹了吹,待得看到墨迹干后,便交给一旁等待的小吏。
此时,燃香已基本接近尾端,剩下来的少数三四人也差不多在最后的时间里完成了书写。
随着又是一声悠长的钟磬声,宣布了学子们的作诗时间结束。
陈主簿点头检视了一番后,起身说道:“今天的端阳诗会,在场的学子们一共交上诗作共计二十八篇。接下来,就由在下按照交上来的顺序,逐一进行当众诵读。由在座的各位赏听。然后,便请毛知军、夏知县及各位教授评出等级。”
众人皆拍掌称好。
首先诵读的是一位军学学生作的五言律诗,写得算是中规中矩,平仄对仗比较工整,韵脚也挑不出太多的毛病,听得出应该是早有准备的作品。
很快陈主簿看过了评审各位给出的结果,宣布:“第一篇作品的作者是季东阳,他的诗作的得分是,一甲四乙!”
这名叫季东阳的学生显然对这个评分十分满意,一脸兴奋地向周围人点头。
有人议论:“有了一个甲,应该是有希望去竞争彩头奖品的吧!”
不过也有人底下腹议:“搞不好这个甲等就是哪个教他的教授给的吧。”
接着下面诵读的作品,有诗,也有词。
从评分结果来看,各位考评官员对于甲等与丁等这两个等级都比较慎重。如果不是特别优秀的,极少给甲等。同样,只要是还过得去的,也不太会给丁等。
差不多能有十几篇作品被诵读,大多数的作品都会得到乙等与丙等的评分。而截止当前,最好的成绩还只是一个“两甲三乙”,而第一个叫季东阳的一甲四乙的作品还能排在第三名。
接下来陈主簿念出的作品,令张徕十分紧张激动,因为这篇正是他提交的作品。
在被马先生通知要参加本次诗会后,他并没有去找先前的那位师爷,而是自己翻遍了家里收藏的诗词典籍,苦熬了两天夜晚,反复推敲思考,准备好了两篇诗词,而其中有一篇恰好就是以端阳节为题。
反正他也明白,自己在这一柱香的时间内也不可能做出更好的诗作,索性也就第一时间将准备好的作品默写了出来。要不是在默写的过程中,还分神关注了一会儿默坐在身旁的秦刚,他可能交得还会更早一点。
在陈主簿诵读完他的作品后,张徕听到了来自周围人群中的一些赞扬声,他不由地更加紧张地看着主桌上的几位评审官员的反应。
不一会儿,陈主簿面带喜色地通报:“刚才词作的作者是张徕,他的最终成绩是:三甲两乙!”
“三甲啊!”张徕显然有点激动,这应该算是到目前为止的最好成绩了吧!他还下意识地偷眼看了一下同桌的秦刚,虽然没有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自己心中的得意与畅快感觉仍然是难以言表的。
众人也是议论纷纷。
有人说:“很不错啊,能有三个甲啊,这次诗会的诗魁该是这个人了吧!”
也有人不以为然:“我听着一般,就算评审给了这么高的分。但是别忘了,还有一半的作品没读呢!”
“也是,后面说不定还会有四个甲呢!”
……
接下来,又是一篇篇的作品过去,只多了两篇“两甲”作品。
只是秦刚的作品一直没有读到,张徕内心的焦虑与紧张之感也在不住地增长——毕竟是看到了他在最后的时刻上交了作品,到底能否最终得分超得过自己的三甲呢?
除此之外,评审官员中的林武功也是颇为期待。
倒是台下的马伦比较淡定,因为对于他来说,自己已经有一个学生张徕暂居第一了,后面的人越来越少,这诗会的前几名彩头是一定拿到,接下来只是看秦刚能否给自己再来一个锦上添花的惊喜了。
终于,陈主簿打开眼前的一张纸,习惯性扫了一下,顿时就觉眼前一亮,他虽然看到了学生的名字,但是按照规矩还是要先诵读诗词的内容,大家都在等着。
“这是一首七言绝句,题目为《风雨端阳》”
“风雨端阳生晦冥,汨罗无处吊英灵。”
“余容花发应相笑,无酒渊明亦独醒。”
四句念完,在场的有一半人都愣住了。
林武功凭着直觉就知道,这一定是秦刚所作。
绝句虽然只有四句,很短,但却比八句的律诗难写。
前面这些学生的作品之所以一直未有特别高的分数给出,就是因为他们的诗词,太注重于格式与韵律,也就是所谓的为了写诗而写诗。
而眼前的这首诗就完全不同:
首先,它的起文就是准确地抓住了今天、尤其是刚才的气候突变的那个时刻,并以“风雨端阳”之由起笔。
所以,它写的不是任何一个其它的端阳,而只是今天的这个特殊的、有着风雨交织的端阳节。
其次,诗词是用来咏志的,并非只是简单单纯地抒发感情。端阳节纪念屈原大夫,前面也多有学生提到。可是要纪念屈原的什么呢?他们都没提到,甚至未必清楚。
只有这首诗,却准确地提炼出屈原在投水前“众人皆睡我独醒”的悲剧人生特质。
再者,诗词需要考究作者对于字词句的运用功底,但更需要能有临场激发的托物灵感。第一句的风雨与晦冥的天气,是刚才众人皆有感受。而第三句所提到的余容,正是此时众人从堂中看出去便能见到那丛芍药花的别称。余容(芍药)在笑作者,同时也是在笑我们众人啊!
最后,又别出心裁地将不喝酒的陶渊明请出,从而表达了作者对于屈原伟大人格与内心追求的无限怀念。
片刻宁静之后,便有数人轻叹“好诗”。主桌上的几名评审官也在彼此相视,却又默契地低头写下评级。
结果送去后,陈主簿有点兴奋,又反复将五张结果再看了两遍,才激动地宣布:“刚才诵读的七言绝句的作者是秦刚,他的最终得分是……五甲!”
“哗”堂内的众人都沸腾了。这可是“五甲”啊,说明是五个评审官全部给了甲等的评价,也是到现在为止的唯一一个全甲作品。
而此时,最激动的人与最失落的人,居然都是与秦刚一桌。
最激动的是他另外的两个同学,一个劲地向别人指着秦刚说,“就是他,秦刚是我们学堂的同学。”
而最失落的莫过于张徕了,随着一篇篇诗作的评分出来,他的“三甲两乙”已经稳居第一的位置好长时间了,眼看就要结束,却突然跳出来了一个“五甲”的作品,而且这个“五甲”的获得者居然还是秦刚。
主桌的几位评审官里,听到姓名后的毛滂与林武功都有一种“果然是他”的表情,另外三人则相对反应一般。
夏归厚拱手道:“这是本次诗会的第一首‘全甲’诗作,是否能请毛知军给我们评点一二啊?”
其他人都露出了非常期待的表情。
毛滂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对众人道:“此诗先看格律,对仗工整、平仄得当,起承转合也已深得其法。这是其一。”
“写端阳的诗,从纪念屈原入题本属常规手法。但此诗反而以景入手,以情思人,以人明志,以志抒怀。文思精巧,环环相扣,这是其二。”
“诗词之道,非无病生吟,当能说出诗人的胸怀与志向,此诗末句的‘无酒独醒’之境界,本官亦是十分向往啊,这是其三。”
“综上三者,本官以为能给甲等之评定,汝等以为然?”
众人一起拱手称道:“毛知军高见!且一言以蔽之,我等深以为然。”
五甲作品既出,余下的几篇自然也就没有了悬念。
最后陈主簿稍稍整理了一下所有的评分结果,宣布了本次诗会的前六名获彩头的学子。
每宣读一个人的名字,该学子就站起向众人行礼。除了张徕以外,其他四人即使没能获得诗会诗魁,但也算是进了前列,入了在场官老爷们的法眼,又能拿了奖励的彩头,都是自已十分满意的了。
秦刚写下的这首端阳绝句,其实是元末明初诗人贝琼的作品。当时正好因堂外风雨乍起,秦刚脑中灵光一闪,便想了该诗的首句。然后在第三句时,原诗写的是海榴花,此时在东园,目力所及,自然没有看到海榴花,入眼的那处高台上,却芍药盛艳,当然要应景修改一下。只是为了音韵,思量用了芍药的一个别名余容,倒也十分妥帖。
贝琼的诗风温厚而高秀,也算元末明初之时的领袖文坛之人,拿出他的诗来与一群初学学子比试,自然收获的是鹤立鸡群式的效果了。
而张徕虽然恼怒而沮丧,其实他输得并不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