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天气转晴,秦家庄在紧张严密的防范措施之下,居然几乎没有遭受到任何的损失。
起了关键作用的,还是庄子西侧的防洪墙。
就在这道防洪墙外,河水已经漫到了半人高的高度,但都被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庄外,庄民们无不啧啧称奇。
就连一向不太出门的徐夫人,也与族中几位女眷前去看了个稀奇。在场之人转而都来夸赞徐夫人之眼光独到,为秦家庄结识了此等才子功臣。
除了庄上的水泥窑以外,另外十一处已经投产的水泥窑,只有两处发生了不大的漏雨进水的现象。好在早就安排胡衍做好了一定的预防准备,并且在那几天停了烧窑,对于已生产好的成品也都做了严密的防护,所以并未发生什么大的损失。
天一变晴,就逐步开始恢复水泥的生产。
而这两天秦刚的家里也颇为忙碌。
隔壁的房子已经买下,秦福趁着雨停,已经自己动手把院墙打通,开出了一道门,一起着手开始收拾整理那一边的屋子。
学堂因雨放了假,小妹盼兮也因为终于可以拥有自己的屋子,也情绪高涨地跟着在那边忙得热火朝天。
这时,黄小个跑来说,外面军衙来人,称是毛知军有请。
秦刚便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让黄小个转告一下父亲,便跟随来人而去。
一同到了军衙议事厅,才发现里面已经来了这么多的官员。
见到秦刚来到,毛滂哈哈一笑,上前拉住他的手,并转向在场的官员说道:
“借这个机会,本官要向汝等正式说明一件事情:此次提前安排的种种应灾方略,就是出自于我这位秦小友之手。”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此前曾因此而猛拍知军马屁者,此时略略感觉有点尴尬,但是转念一想,毛知军既然此刻拉着秦刚说这番话,自是对这年轻学子甚为看重,那么说明那些拍过的马屁也是相当正确的呀!
于是,又是给秦刚送上了一片“年轻有为”、“后生可畏”的彩虹马屁。
秦刚对毛滂的此番坦然以及对他的看重颇感意外,也对毛滂的性情品格有了新的认识。
毛滂哪管得秦刚的这番心思,仍是笑眯眯地对他说:“小友你提了方略,倒也不能就此撒手,本官今日邀你一同去现场勘踏一二,以便查遗补缺,可否?”
秦刚赶紧抽手并执礼:“愿听毛知军差遣。”
于是一行人从军衙鱼贯而出,毛滂特意还叫退了原本要在前面举牌开道的衙差军士,带着幕僚与秦刚走在最前面。
一行人出了北门,门外利用现成河流作了护城河,河上有石桥,此时守桥的士兵明显增多,控制并防止灾民直接进城。
而在石桥之北的右侧空地上,搭起了一片片的窝棚,便是事先准备好的的北门外安置营。
当地执守的厢军头领,看见知军一行到来,赶紧上来拜见:
“属下厢军第三都虞候王成,见过毛知军,见过各位上官。”
毛滂点点头问:“此处情况如何啊?”
王成道:“回禀知军,属下两日前已带兵士在石桥北东侧清理出了一片稍高的土坡,搭建简易窝棚百余处。这两日里,各乡逃来灾民过千,大部分都已在此安置,少量人转送到了东门安置营。”
此时,一行人站在城门口向右看去:安置营里虽然有些杂乱,但是其间有厢军来回走动,不时地进行些呵斥管理,整体倒也看得过去。
逃难而来的灾民三五成群,早先的可以寻就窝棚容身,晚来的便只能倚靠几株树干草草掩身将就。
眼前的这般情形,对于早已见惯往年逃灾避难的一些本地老吏们来说,已经算是非常好的状况了。
但是看在秦刚眼里,却是很多的细节都有着难以容忍的种种问题,都是需要通过一定的管理方法才能得到调整或解决。
只是,他也深深理解在这个时代管理能力的局限性,只能深呼吸几口,尽量平息自己的心情。
毛滂敏锐地察觉到了秦刚的情绪,他笑笑问道:“秦小友看了此处,可有什么见解?”
身后的官员们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毛知军为何会对秦刚这个毛头小子如此地看重,但也大多觉得毛滂此时的询问不过是一番客气之辞罢了。
谁料秦刚此时的眼神却是非常认真,他仔细地看着营地的情况,又似乎在计算着一些什么、,沉思了一下后便开了口:“学生以为,营地的管理方面,还需稍稍作些调整,。”
“哦?小友请讲。”
“这处营地既然是依着护城河而修,应该顺着河流方向分成三个区,生活取水安排在最西边的上游段;之后是生活区,最东段的下游划为洗涮便溺区。”
此话一说,那位王虞候心中一惊,这些都是军中扎营的要点,他自然心里清楚,只是在准备这里时觉得麻烦没有去这么做。想不到这位小书生既也懂得。
“灾民中必然会有人生病,也需统一安置到东段进行集中收治,以防疾病扩散。休息区的窝棚可以集中,这样灾民们向西取水、向东洗涮,管理也容易有序。”
“还需叫人运些生石灰来加水兑成石灰水,沿着每个棚窝周围进行洒线分隔,这样既可消除一些疫瘴之害,也可起到划分区块,加强管理的作用。”
“其实营地的管理也不必都劳动军士,可从灾民中挑选一些健壮者,或是原先村里管事人,给他们划分片区自管自治。凡选出之人多分一点食物即可。”
一席话,有条有理,有依有据,而且听着也不太难执行,说得众人都觉非常有道理,一时竟也说不出什么了。
毛滂自是听得心头欢喜,便对王成说:“王虞候,本官觉得此言甚妥,尔等按此办理,可有问题?”
这王成也非偷奸耍滑之人,而且听了之后觉得这些事也并不太难办,便一口应承下来。
高邮城的西面为运河及高邮湖,所以不太会有这个方向过来的灾民。因此只在北、东、南三城门口设置了灾民收置营。
看完了城北后,毛滂领一众人等又转到城东看了看,见到的情况大致相差不大,便唤过在那负责的都虞候,同样把方才秦刚所言的几条吩咐安排了下去,便再向城南而去。
不过,在这两个安置营地,秦刚都未能看到医生出现。在路上也小声地问过此事。
毛滂听后便说:“此事虽然厅议都已通过,但在这几日推行之时,一是城内诊所此刻病患突然增多,各处的医生郎中都很紧张,要缓个两日才能过去;二是军中医官也多难抽调,也就只有事先准备好的一点草药,便让厢军将其与其它物资简单发放些了。”
秦刚听了后,也就只能默然点头。
刚才看过的城北与城东的两个安置营,都是由高邮厢军的两个都军负责维持,接下来要去的城南营当时是安排给高邮县,由县里的衙役捕快负责维持管理的。
夏知县提前得到了毛知军要过来巡视的消息,匆匆忙忙地带人赶了过去。
提早看到现场的夏归厚心里暗暗叫苦。
这几年他也曾参加过军里组织的所谓救灾会议,在高邮这个地方,三年四灾,哪次不都是随便圈个地方,再随便抓几个富户施舍点米汤,糊弄一下场面上,也就算是完事了。
所以,夏知县在前两天的会议中,一直以为那个什么方略也就做个官样文章而已。
因为以前的知军,都不过是坐在府衙里,等他们最后美饰汇报的一份报告上来,然后自己再改成奏章报到再上一级就行了。
所以他回县里后,也就随手将南门的事情安排给了之前信赖的一个班头刘用。
因为但凡遇到救灾之事,一定会是捞取油水最好的机会,这个刘班头,捞钱的手段有点狠,但是捞完后却是最懂得足额地给上级孝敬的那种人,所以夏知县用得很顺手,也很放心。
谁知道现在的这个毛知军不同寻常,安排完了事情,还来搞什么亲自视察。
城南这块地方原本是最好安置灾民的。因为城门外的护城河及支流与西侧的运河一起,切割出一块相对独立的沙洲,沙洲的大小正合适,是个天然的安置场所,只需要极少的人把进出沙洲的一座石桥把守住,也就可以整体管理好了。
但显然来负责这事的刘班头什么准备也没做,直接将聚集而来的灾民赶进沙洲后也就不闻不问了,不管是最初的居住窝棚,还有什么施粥棚、施药棚,一点儿也没准备。
当然,关于救灾相关的钱物,他反正都是安排人全部领走了,估计有大半已经想办法找了一些商行转成现金上了身。
现在唯一可见的管理,就是在进出安置营的石桥上多安排了几个衙役把守,灾民进出必须得接受盘问刁难,有条件的还要勒索几下。
夏归厚看到了现场实在很乱,而到处也找不到这个刘班头。于是一边让人抓紧去寻,另一边,只能自己临时派出人,去强拉了两个附近的大户,在营外门口搭了一座施粥棚应急,好能应付知军过来的检查。
毛滂等一行过来的时候,南城门外正是一阵忙乱的景象,与之前看过的两处安置营的差别十分明显:
沙洲的地方虽然足够大,但里面搭好的窝棚极少,七零八落的,更没有规划。地面低洼积水的地方也没被填平整理。从城门口看去,这些灾民拖家带口的,有的带了些铺盖行李等各种东西,有的人还牵了一些牲畜出来,整体都乱糟糟的,都混杂在一起。大多数的人只能在那里露地席地躺着或坐着。
毛滂看得是连连摇头。
原本是安置营最重要的施粥棚,明显也是匆忙间刚刚搭好的,棚内架起来的铁锅烧了没多久,粥自然是还没有煮好。
早已饿急了的灾民向着这里涌来的越来越多,一开始维持秩序的几个衙役人手明显不够了。
眼看队伍要乱,就算他们恼怒地拿着手里的水火棍拼命乱打,但也挡不住这些人对于食物的急切愿望,有人拼命向里挤、有人在人群里摔倒了哭喊要出来,现场一片混乱。
夏归厚也看到了这里的乱象,立即亲自带了身边的衙役过去,又努力地连吓带哄地,终于让领粥的地方慢慢稳定了下来。
毛滂冷脸对身边的一位幕僚官说了几句,那人便走到排队的灾民那里,正好看到一名身形瘦削的汉子被人挤出,跌坐在一旁,正伤心地哭着。
幕僚官便指着他说:“你,随我来,问你几个问题,回答得好,就有吃的东西发给你。”
这人大喜,连忙爬起身跟过来。见到毛滂等一众官员,知道都是大人物,赶紧跪下磕头行礼。
毛滂和气地问道:“你从哪里来的?何时到此?可有人给你们准备吃的东西?营地里又是怎么住下的?”
那人低着头答道:“回答官老爷的话,草民是车逻乡的人,家里被大水冲掉了,草民和家里老娘是最早到这里的人。来了后被官差带到这里,给了我们一些木头与草席,让我们自己搭窝棚,说是干了活就会给吃的。但我们干了一天,也没人给吃的,后来就都扔在那里没人肯干了。刚才是第一次看到这里发粥,草民是想给自己老娘讨些,她都饿了三天了。请大官老爷发发慈悲赏点吃的。”
说到最后,又跪下连磕了几个头。
毛滂叹了一口气,叫人拿了些带在身边的烧饼给他,此人欢天喜地地叩谢后拿去了。
夏归厚总算维持好施粥棚那边的秩序,正小心地走过来,等着他的是冷冷且满是怒气的责问:“夏知县,这就是你安排的应对!此地是何人负责的?”
正在此时,那个刘班头已经被人找来,之前他还坐在南城门口的一家小酒馆里喝酒。夏归厚立刻找到甩锅的对象:
“刘班头,前日本官可是把事情与你交待得清清楚楚,为何到现在营地还这么乱?这粥棚怎么拖到现在在开始放粥?”
这个刘班头喝了半天的酒,醉意早就已经上来,来了后一下子见到这么多的上官,还有点半懵,迷迷糊糊地也说不出话。
毛滂的幕僚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军里发下的救灾物资放哪里了?参加施粥的富户有几家?计划能做几天?灾民大约有多少人?等等。
结果一问三不知,毛滂的脸已经铁青着快绷不住了。
夏归厚自知不妙,连忙上前,一脚将这半醉半晕的刘班头踹倒在地,一面赶紧先行请罪:“全是这厮擅离职守,懈怠事务。下官用人不明,有负当日知军重托,愿接受处罚。”
毛滂还没来得及把火发起来,那边营地里却突然生起乱了,隐约听到有人在喊“杀人啦,抢东西啦!”
与他同行的有个厢军副指挥使,立即拔刀带领几个随从护军冲了过去。
不一会儿那里传出几声惨叫。
又一会儿,副指挥使昂首大步走了回后,后面的是几个护军押了三个身上带血的人过来。
副指挥使躬身回报:“报知军,是三个当地的泼皮,混入营地,想偷灾民的随身财物。被发现后持刀伤人,现已全部抓获,请知军发落。”
“带回军去交军推官审理。”毛滂冷冷地说道,转眼看了一下眼前低头请罪的夏归厚与那个趴在地上的张班头,怒从胆边生:“北城和东城的灾民不比你们这边少,准备的时间也都一样,怎么到了这里,就会出了这等乱子?我看你们显然没有把本官的命令放在眼里。”
夏归厚心知坏事,赶紧跪下:“恳请知军给下官将功赎罪的机会,下官保证加派人手……”
“不必了!”毛滂摆摆手道:“这个班头当值饮酒、管理误事,先行革去他的职务,后续到底如何处置,就交给你带回去审理清楚,还有你自己的问题,明日一并报到军里来。这里的事,本官另有安排!”
夏归厚也不敢多言,叫了自己的人押了那刘班头,灰溜溜地回去处理善后了。
眼前这些人离开后,毛滂对着一直站于身边的秦刚问道:“秦小友,依你之见,这里的安置营接下来该如何处理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