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建本来只想给毛知军送点剩下的松花蛋,不想得知了军衙如今最发愁的秋赋查账问题后,便对毛滂立下保证,说这些账簿如果改用了他们的新式记账法,核查一遍,不过只需三四日的功夫。
毛滂大喜之下,便拜托其赶紧去找秦刚调人过来帮忙。
谈建从军衙去秦家,找到秦刚汇报了此事,汇报时,心里却有了一些不太笃定,最后有点迟疑地问道:“大哥,我是不是擅作了主张?给你惹出事情了?”
秦刚却问道:“那你跟我说说,你当时怎么想的,为何要去主动揽下这件事情?”
谈建抓抓头说:“反正我是听金参军说,这帮底下的官吏就想倒逼着毛知军下令,去向老百姓再多征收一遍羡耗。这事情可不能这样子做,明明是有人在里面过手捞钱,现在他们不是想着把这些蛀虫挖出来,反而是把这损失转嫁到老百姓身上。毛知军不同意,他是好官,是为老百姓着想的好官,所以我就想帮他。”
秦刚听了后,赞许道:“你都已经是这样子想了,我哪里会怪你多事了呢!你要记住,在我们这里,不管是新式的记账法,还是其它的什么新法子,每一种想出来的新东西,都是希望能够帮助大家解决麻烦,让大家日子过得更好一些。所以这事情,你做得好,大哥全力支持你。”
“是嘛!”谈建得到了赞扬后非常开心,“那你得帮我调几个账房过去。”
“好的,反正时间也不长,你可以直接先把庄上的几人都调过去。这事由你统一协调,直接去办就好了。而且,如果这次军衙中查账,我们的新式记账法一旦能够立功,不仅会有表面的奖赏,更重要的是,这种方法就极有可能得到更多的认可与推广。这自然也是一项大的收获。至少,以后想在账里捣鬼作假的人也就没那么容易了!”
于是,谈建在得了秦刚的点头后,便风风火火地忙起来了。
先是从庄上把之前印刷好的大批空白账簿都调了来,好在这些都是通用的表格,之前在印坊里订购了大批,这次的用量是足够了。
然后带着四个账房,一起返回了军衙。
谈建与这四人,每人再各带两名吏员,指导着他们用新的表格纸对原先的账簿进行重新誊录。
一开始,这些人自然是一百个不情愿,甚至有人公开叫板:“金参军,若按原本的进度,我们再连夜多赶赶,好歹也能先理出两三个乡里的账册,赶在上缴赋税前,可以少征收些羡耗。可现在,你让我们按照这种从没见过的记账法重新誊录,多花费了这么多的时间,这岂不是更是白白地浪费许多时间嘛!”
“哼!”金参军倒不客气,“现在倒是想连夜赶了?不要多问,刚才知军已经说了,这里所有人都得听这位谈掌柜的指挥做事。而至于新的记账能不能完成任务,此事无须各位负责,也不需要你们担心。”
无奈,大家只能低头做事。
其实这里的几位吏员都是整个军衙里最精于做账之人,在谈建等人的指点下,他们开始抄录了几页账册后,立刻就能体会到这种复式记账法的好处所在:
收益、支出分栏列出,每页的底部会有当前汇总。原先杂乱无序的流水账,立刻在新的账单表格里面显得清晰可查。
甚至有人在誊录的过程中,就已经直接看出了一些明显差错的地方。
待得有一两本新账簿抄好后,谈建便带着金参军详细解释了一番这种新账目的用意与说明。
果然,在每一页的局部汇总数据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到底是哪一行、哪一项出了差错?定位查找便变得十分轻松。而只要拿着发现差错的地方,再去拿着原先的流水账簿记录一比对,到底是谁出的错,甚至是谁在里面作的手脚,就连金宇自己,也能看得一目了然了。
金宇大喜之下,连忙叫人去请知军。
毛滂很快就赶过来了,金宇拿着已经誊好的两本新账目,翻出就在刚才自己便可以看出的几处差错,然后再去拿着原先的流水账一对比。
看到结果的毛滂,脸色立刻沉下来了:“果然他们都不肯配合来查账,原本这里面果真是问题多多啊。这样,这两天就辛苦谈掌柜带人帮着细细检查了。金宇,你可以让刑房的人先做做准备,接下来,我们要好好与这帮蛀虫们交流交流。”
这边,谈建看着誊抄的事情执行得挺顺利,便安排一起过来的其中两名账房,开始对重新誊录好的账簿进行核算了。
而在场的人,也迅速被他们带过来的新式算盘吸引了——就是前面在小九章算术书中提到过,这种算盘的每列都只保留了五颗算珠。
就这一点小小的区别,立刻就显得他们用的算盘更加精巧简便。
而且,所谓的“一旦点破,道理立现”,在场之人立刻都发现,精简掉了上下一粒算珠,并不影响他们实际计算过程中的应用。
在得知连这新式的算盘都是秦刚所提出改造的,毛滂不由地更加感慨了。
由于吏员越来越信服,他们进展的速度也不断加快。不过四日左右的功夫,所有的账簿都按照新式记账法,抄出了一整套的副本。
而谈建带来的四位账房,这几天已经就对着先誊录好的账簿,进行了差不多要有一半左右的核查。
每一个有疑问、有错误的地方,都已经做好了明显的标记。
金宇拿到了这些作了标记的地方,再对照着旧账簿上面的流水,板着脸记录下了一大堆明确的姓名、后面跟着的,就是一些触目惊心的数据。
这天,毛知军下达了指令,召集全军各乡负责秋赋征收的官吏尽数到军衙这里听宣。说是将会对今年秋赋征收的亏空问题,给大家作一个初步复查结果的交待。
一开始,召集而来的这些基层吏员们都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历年的税赋征收,哪次不是一盘乱账啊。
这次新来的毛知军,就算是自己想做两袖清风的清官,但是也不要阻挡了底下人平时发财捞好处的道路嘛!
大家都是多少年摸打滚爬过来的,那么多的乡村,那么多的农户,这一笔笔的税赋收缴上来时,只要在记账的时候,这里把开支多添一笔,那里把收入改一改,这中间可以做手脚的地方也太多了,然后大家就可以把该得的好处各自瓜分掉。
至于最后报到官府的总体数字合不上,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么大的地方,出现的所有问题,都是可以用损耗来解释的嘛!
这之前的知军也是一任一任地来往,哪个人哪一次不都是开头口号喊得震天响,要查账、要核对,可是到了最后,还不都是乖乖地捏了鼻子任由他们这帮胥吏摆布。
拍不拢的数字,最省事的方法就是再加一道政令,摊派到老百姓的头上。
这样子的话,最终大家都能在底下分得了钱,最终对上的要求也能对得上好交差。至于老百姓在这件事里面两轮吃亏,那又根本就不个事嘛!
毛知军先前发了狠,说要查账,这不,才查了四五天,便说要给大家交待了,这么短的时间,明显是查不下去了嘛!
“哎,李押司,好久不见呐。听说你们那的湖鲜不错啊,改天去讨几杯酒喝,再尝尝啊。”
“哟,刘押司客气什么,随时来,我随时做东。”
“……”
大家都非常轻松地相互攀谈着,闲扯着。偶尔也有几个凑在一起,说点与此相关的正事。
“查账!切,吓唬三岁小孩了的吧!”
“不过,要我说啊,这次的这个毛知军还是有点不一样的想法的。你说他到现在还这么高调,又把我们都叫到一起来,是不是想给我们多加点压力?他是不甘心这件事情里面没有给他考虑好处?”
“我也觉得也有这个可能啊。说句实话,这个毛知军好像是有点背景。没见前面来的钦差,对他的态度可是不一般。”
“我也觉得,怎么着他也是个上官,要不哥几个商量下?都匀出些好处,也给他备上一份去?大家一起发财么。”
……
但是,这种轻松与平静,随着第一个吏员被叫进去没多久后,就被打破了。
进去时是一个人,出来时却被两名军士押着,带头的校尉开始当众宣布:此人所负责的乡赋征收中,作假多少多少、亏空多少多少,先革去职事,限三日内补清亏空,之后再视最终的态度与结果酌情另行处置!
什么情况?这怎么就查出来了呢?
堂下的其他人都紧盯着被押着的那名吏员,只见其一脸哭丧样,却是一点底气也没有,看着就像是被铁证做实的那种样子。
这边还没来得及交流商量,那边又有人被叫了进去。
同样,没有多久,一样是被押出来,当众宣布亏空数目,停职、勒令立即自行补缴。
第一天下来,前后被查实了六七人,按照所涉及到的乡村,这次的覆盖面,着实有点密集。
但是每一个人被查出来的项目清晰、数目准确,根本由不得狡辩。
看来,整个账目,的确是被毛知军带人给查清楚了。
这些人被查实的人,也多少受到了些惊吓。认罪回去之后,立即开始老老实实地交出自己的钱来筹集涉及到的亏欠。
哪怕是有些人在拿到好处后,又曾交出不少去孝敬他人的,此时也暂时顾不上计较这些。
而是要第一时间解决眼前的问题,否则,眼前这关过不了,自己的官场生涯就到头了。
面对其他人过来的打听,这几人的回答都几乎一样:
“见鬼了,查账的参军拿出来的条目,一条条清晰得不得了,哪一天、哪一笔、错多少、缺多少,明明白白、清清楚楚。说实话,就算是自己记的,都没这么详细啊!”
“据说啊,开始还有两人心存侥幸,嘴里多硬了几句,直接清楚的账单怼到脸上后。最后除了一样要补缴钱外,愣是多被杖责了二十大板,屁股都被打烂了,还被追加两百贯的罚金。”
第二天,除了有两三人的数额着实巨大,已经直接被知军当场收监。其余有着不同问题的人,差不多又被查出了七八人,皆是先被停职,乖乖地回去补窟窿便是了。
再过了一天,所有账目如期查完,出了问题的人都供认不讳,就连数额较大的几人,也通过家人如实补上了亏空,甚至还来主动缴纳了罚金。
所以,最终高邮军的秋赋汇缴要比往年早了近半个月有余。
最重要的是,原本在此时还会派出差衙,再次下乡多收一轮所谓的羡耗,也不会再有了。
高邮老百姓最担心的这一层剥皮收赋,在今年则不复存在了。
而且,大家又都知道,毛知军此次从衙门里面揪出了一大批的贪官,严重的被革了职,轻的也是吐出了贪款、外加罚金与考绩扣分。一时间,关于歌颂毛滂是清官大老爷的赞誉便四下流传了开来。
毛滂专程请来秦刚,对其提供的查账帮助表示了由衷的感谢,又提出,想要将此次的记账与查账方法上奏朝廷,并在全国推广,以资国用时,却被秦刚劝阻了。
“学生倒不是不愿敬献报国,而是此等方法并非人人都愿看见,所以建议毛知军要三思而后行。”
“哦?此话怎讲?”
“税赋腐败,又哪里会是改一改账本记录方法就可解决的问题啊!此事,若无朝廷锐意革新之意在先,贸然献策,便是断人财路的冒失之举,恐毛知军您,会成为官场公敌。”
金宇听了也出言赞同:“下官也觉得秦宣义讲得甚有道理。官员有无贪腐之心为本因,查账手法繁杂简便与否乃是他因。心存贪渎之意,就算是新式记账推广下去,自然还是会有人从中做以手脚以谋私利。”
毛滂想来发现确是如此,只得作罢。
不过秦刚还是安慰他:“但是这高邮一地,在毛知军任上,倒是可以借助这次廉肃之果,趁势推行新式记账之法,再辅以毛知军之决心及强硬手段,当也可以建有一方清廉之地,护佑我一地之民生。这也正是学生前面所讲的有意改革之前提。”
“对对,秦宣义说的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