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董平官司一事影响,秦刚在扬州多耽搁了一日。
这天准备回程之时,却被告知,由于扬州及江南各州的秋赋已陆续开始发运,运河河道的商船与私船都已停航。而他们在将带来的货物都寄卖于谈好合作的商家后,又置换购买了一批要回邮发卖的货物,都已经装上了过来时的船上。
在胡衍的建议下,大家决定改走高邮湖西侧的水路绕回去。
船只可以从扬州城内的水道绕开运河,辗转进入邵伯湖,沿着西岸进入高邮湖一线,路程其实并没变多长,只是多了在湖西侧行船易遇上湖匪的风险而已。
不过想想,自己就走这么一次,总不至于运气那么差吧。
这日一早,秦刚等人便乘上船起航。
船只刚出城,就见河岸边跪着一女子,看见船上的秦刚,当即便叩头不止,细看之下竟是董小妹。
想来她受笞刑及训诫后,应是依律被逐出城外以至流落在此。
秦刚并不愿多作理会,船只自然行驶而去。一回头间,却见这董小妹竟然站起后走至河边,便道“不好”,再急令船工停船。但还没来得及作出响应,那边董小妹已决然跳入河中。
不过船工水性好,见了秦刚的关切之状后,便立即跳入河里,游了过去,将其救上船来。
所幸救得及时,董小妹未曾溺水多少,人也清醒,只是全身湿透,被带到秦刚面前时,便伏地哭道:“罪婢害了秦官人,却不料官人能在堂上帮着开言脱罪,实乃罪婢之恩人。今日见到恩人之船,愧不敢偷生,本想一死以谢罪,却再蒙恩人救起。愿为奴婢,以作牛马。”
秦刚叹道:“那日你在屋内的确曾劝我离去,既是你本性未泯,也是你受人胁迫无奈从事的事实。所以我在公堂上也是实话实说,当不得什么恩情。只是人之生来不易,蝼蚁尚且偷生,你又岂因过去之事,轻易了结一命呢?”
董小妹更是哭道:“罪婢家人俱亡,今又被官府所逐。若不得人收留,又有何处可去,何处可生呢?”
秦刚见其说得可怜,又确是事实,只得道:“那你先去舱中换些干净衣服,暂时随我回去再作安排吧。”
董小妹千恩万谢之后,便随船工娘子去后舱了。
扬州至高邮,除了依古邗沟而扩修的南北运河河道外,其实密布着大大小小的各个湖泊,其中属邵伯湖与高邮湖最大,而这些大小湖泊实际都是彼此相连。尤其是进入邵伯湖后,虽然总体上的湖面十分宽阔。但是行船者为了安全,大多还是要沿湖岸的不远处而行驶。
这一带的湖岸线往往会随着水期的不同,变化非常之大,湖面又常常会被芦苇荡及沙洲分割。不熟水路者,容易误入湾汊迷失方向,更是给藏伏其中的盗匪以打劫动手的机会。
船只驶入高邮湖中,离家里近了,但危险系数也更大了。胡衍也一直与船工待在船头,密切关注着水面的情况。
不过,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刚绕过一处大的滩头,就听得几声尖锐地哨音响起,芦苇深处迅速驶出四五艘快船,一下子就把秦刚他们的这条船给团团围住了。
“糟了,还是遇上湖匪了!”
胡衍赶紧在船头大声喊话:“各位好汉莫动手,我们是高邮城马家的船,马员外家的船。”
“马员外家的?”其中一只快船上的人提着刀疑问道,“我怎么瞧你们人和这船都挺面生的?”
“唉呀,这不是到了运纲粮的时节了么。家里好的船都被征用了。”胡衍只是硬编话看看能否混过去,“我们这船平时只在高邮乡下跑的,这次是临时拉过来运点急货的。”
那一边,谈建也赶紧准备好了一些银钱,用一只篮子盛上,让船工用船篙挑送了过去。
胡衍接着话说:“这次没事先打招呼,走了这一趟,给各位哥哥添了麻烦,这些许点钱便是让哥哥们去买几杯水酒吃的。”
对面船上的那人接过篮子,看了看里面的钱也算不少,便说了句:“你们等着,我去问一下。”
说完他走至船尾,向另一艘快船里的人低头询问了些什么。
胡衍这边的人都很紧张,祈祷着千万别出什么事。就连秦刚也从船舱里站起往这边看看情况处理得怎么样了。
一会儿,那人又回到船头,冲着这边喊道:“看在这马员外平时也是守规矩的,这次也就放过你们了。只是记得,下次要有新船跑线,还是得按规矩来,提前买好路条,今天就先放你们过去吧!”
这边听着大喜,胡衍也赶紧连连作揖,说道:“谢谢众位哥哥,我们下回一定记得,一定记得。”
这边船工正准备撑篙离开,突然,另一艘船上有一个湖匪盯了几眼站起身看向这里的秦刚,不禁脸色一变,低头和在坐在船中的人说了一句,就立刻便向这边喝道:
“那条船慢走!多问一句,船上的主事的人可是姓秦?”
这边也吃不住对方问此话是何意,想来也不太好隐瞒,只能点头应是。
话音刚落,就听那条船上的人再次喝道:“既然是的,这次就别走了!”
刚刚已经开始散开的快船们又再次围了上来,紧接着直接就有湖匪伸过铙钩搭住了他们的船帮,立刻有几人就翻上船来。喊话的湖匪直接跳到船中,站到了秦刚面前,仔细端详了一下,扭头对后面船上喊:“三当家,就是这个小子!”
突生变化,谁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条快船中间,站起来一个人,秦刚一看便全明白了:
这帮湖匪口中喊的“三当家”,正是那天在北窑庄野码头袭击他不成的大眼鸡本人。
大眼鸡站在船上,叉腰嘿嘿一笑:“我说今天早晨老子怎么突然有了兴致出来转转呢,原来是有老朋友送上门啊。小的们,这趟活儿有的赚了,赶紧一起地,把这秦官人请回水寨啊!”
上船的匪徒,直接抢过了船篙,把原先在船头的人都赶进了船舱,再看了看胡衍便说:“我说之前看你总觉得有点面熟,那天的野码头也有你一个吧!快点,给我老实点。”
船只便被湖匪们接管,一船人在船舱中面面相觑。
秦刚只得安慰他们说:“他们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来不过是想多勒索一些赎金罢了。不会有更坏的事情发生的。”
两个湖匪守住船舱两边,喝令他们不许向外看,另两人便驾驶着船只驶入了芦苇荡中,在里面七拐八拐,就算是能从天上辨别出个大致方向,但若不是在船头亲自驾驶,估计谁也无法记得清这条水路。
所以,这也是城里的官兵怎么着也拿湖匪没有办法的重要原因。
过了一段时间,船只似乎驶进了一座码头,两边各建有嘹望塔楼,上面还有人巡视,码头这处的湖湾里停了不下二三十条船。
船只靠岸后,几名湖匪便拿着刀,喝令船上的人都下船,什么东西也不许拿上。
秦刚三人加上董小妹、还有船工夫妇,一共六人只得下船,被押上岸,只见码头一片平地之后便是矗立着的寨门,背后居然是一座山。按理说高邮这样的地方,多是小土坡,就连城东那片十几米高的土堆都能被叫做泰山,在这西面湖泊遍布之地,是极少有山存在的。
此次倘若能够逃出去,询问一下熟悉附近地形的人,也许还能推断出这在哪里。
一行人被推推搡搡地带入寨门,守门的以及寨里的人的穿着都与寻常百姓无异,唯一特别的地方就是他们大多手里都提有兵器。偶尔有一两个像是头目模样的人,会穿着拼凑不全的皮甲,看起来更是威风一点。
进了寨门,正被后面的人用刀顶着向一边而走时,迎面却走过来一个少年,看到了秦刚与胡衍之后,突然大喜道:“秦大哥、胡大哥,怎么会是你们啊?!”
秦刚与胡衍被人又一次认出,这次却是熟人,正是那次在城南安置营中认识的少年赵五。
赵五也很快意识到他们是被人绑票而来的,立即问后面押着他们的人:“你们是谁的手下?这几位都是对我大哥有恩的人,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后面的湖匪显然也认识赵五,并对他还有点恭敬地回答道:“小的是三当家的手下,这几张票是三当家绑来的,说是要送到西边关押的。”
赵五一听是三当家的人,也不好直接干涉什么,只能转头对秦刚等人说:“你们不要慌,先跟他们过去,我现在就去找我哥,马上就能过来救你们。”
于是秦刚他们便被继续押到了山脚下的一排木屋前,外围又有巡逻的人,还多加了一道栅栏。六人都被推进了一间只堆放一些穰草的空屋子里。
可能是有过赵五的出现,看押的人对他们还算客气,只是警告不得喧哗、不得逃跑,否则屋外看守的人的指令是“格杀勿论”。
门被锁上后,胡衍便急切地对秦刚道:“想不到赵五和他哥都是湖匪啊!”
秦刚点点头道:“当初看到赵四的身手时,就曾猜过他在外面做的是什么营生,却想不到他会在这湖匪水寨中。”
胡衍又叹了一口气道:“我听那帮湖匪叫大眼鸡是三当家,这赵四总不至于比他还大,但是能找着人帮我们说说话,压低点赎金也好啊!”
那边谈建还不明白这里的道道,胡衍便与他讲了当初认识赵四赵五兄弟的事情。
董小妹以及船工夫妇早就吓坏了,一直跟在他们身后没有什么话说。
秦刚只能安慰他们说,不会有什么大事的,湖匪们不过就是为了索要赎金,等谈好条件后,高邮城里那边总是会想办法来赎他们的。
没过多久,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似乎来了不少人。接着就听到看守的人恭敬地喊道:“见过二当家。”
然后就响起了久违了的赵四的声音:“刚押来的人都在这里面?把门打开,让我进去!”
门上的锁就被打开了,紧接着赵四与赵五兄弟俩就走进来了。
秦刚他们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二当家”的称呼时,赵四便几步上前,一把抱住秦刚的双肩,激动地说:“刚听小五讲是你被绑来了,我还不信,现在一看,果真是秦兄弟你啊!受惊,受惊了!”
接着他又直接拉起秦刚的手说道:“不管怎么说,到了这里,就算是我赵四的客人,你们现在就随我去,一起喝杯水酒先压压惊。你们放心,有我在,什么事情都不会有的!”
说完,便拉着秦刚走出大门,赵五也在后面招呼着胡衍等人一同出来。
出了大门,看到看守的人作势要拦着,赵四便一瞪双眼:“干什么?没看见这几位是我的客人吗?你们去告诉三当家,就说人先被我带走了,有什么事让他来找老子。”
那几名看守的人便讪讪地退在一边,也没敢再说什么。
走在路上,秦刚便问赵四:“刚才我在屋里听到他们叫你二当家?”
赵四哈哈一笑:“让秦兄弟见笑了,我赵四干的就是湖上的这个营生,这几年受下面的兄弟推举,在这神居水寨里做了个二当家。”
神居水寨,秦刚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称,莫非刚才看到的那座山就是神居山【详见本章后注解】么?
胡衍与谈建一听赵四居然是这里的二当家,顿时心里乐开了花。按照道理,这二当家的地位,肯定是大过大眼鸡那个三当家的,看来这一次,他们走了运,终于能够化险为夷了。
赵五悄悄与胡衍他们大致讲了这里的情况:
整个神居水寨共有三位当家的,也是在周边江湖上传闻的“浪里三雄”。大当家本姓刘,江湖绰号震天熊;二当家就是他大哥赵四,江湖绰号金面狮;然后便是三当家本姓季,江湖绰号大眼鸡,这外界一般也就基本只知道他们的绰号。
赵四在这里落草,本来不想让家人知道。前次因水灾回去想救出家里人,却不想老母亲在出来的路上染上了天花,最终在安置营中未能活下来。
所幸他与弟弟遇上了秦刚等人,接种了牛痘后,躲过了疫病的威胁。在出了营地之后,他便悄悄离开,直接将弟弟带去了水寨。却不想今天居然有幸见到了他们。
注:神居山位于高邮湖西境内,被称为“淮南众山之母”、“淮南第一山”。今天虽距湖边略有距离,但过去高邮湖水面变化不定,北宋时山脚临湖,是建立水寨的极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