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刚的红包都是除夕前都已经准备好的。每只里面都是十贯钱。
倒也不是他非想要充大款,而是一来银霜炭的生意颇顺,二来胡衍此次又带过来不少银钱。他想着,在京的这些师伯师叔们都是清贫惯了的人,趁着过年,给他们家里的小孩发发红包,也算能够不显山露水地帮上一把。
小孩的红包,家里长辈收缴过去保管,这可是有着充足的历史传统,秦刚对此深信不疑。
就拿李格非来说,那天回到家后。虽然李清照非常细致地考虑了所有的细节,在刚回家时,并没有看出有什么异常。
但是毕竟李格非也是对金石学有研究的人,女儿这方面的天赋多是遗传自他。两天后,女儿的房里莫名地多出来几件青铜器,他第一个就去了陈师道家询问——清娘这方面是有前科的。
再回来一对质,李清照从秦刚那里讨了二十贯钱去买古董一事就大白于天下了。不过小丫头还算地道,倒是一直没讲出为何能够讹到这么多钱的原因。
也正因为如此,李格非内心非常地不安,陈师道却劝他豁达一点,他自己两个小儿也收了秦刚二十贯的红包,习惯一下这位豪横师侄的手笔吧。
李格非想来想去,还是专门又带了点礼物去秦刚家上门拜谢,他知秦刚有钱,寻常礼物也就算了,倒是带去了他自元佑元年起开始自着的《礼记说》一书数卷。
只说关于诗词策论,有了秦观的指点,亦无须他多担心。不过此书是他对于礼记一书多年的研究心得,应该可以对秦刚参加省试时的经义学习有些帮助。
秦刚收下此书,自然大为感谢。
当他知道在庙会上给李清照钱买东西一事已经暴露,只是小丫头居然还能守诺未曾吐露郭小娘之事,心中大为感动,赶紧安慰李格非道:
“李师叔当真是客气了,清娘眼光独到,那日与她一同逛古董摊,我是差点上当花钱买到假货,幸好得她提醒。正好又是过年,一点点钱,清娘也没乱花,也是买到了可收藏的好东西罢了。”
李格非对自己这个女儿也是管束不了,只得再三嘱咐秦刚以后不得再纵容她了。
李格非走后,秦湛及李禠先后过来串门。
李禠自开封府黄推官那案起,因担心会卷入秦刚一事的是非之中,一直被父兄禁足在家。之后就连秦刚拜师一事,被父兄拿着他的名头当成工具人而送贺礼,却还不让他过去。
他便在家里发狠说:“整天这个党那个党,生在这个家里,弄得我的朋友都不得当!”听得李清臣气坏了,当即就要赶他出门,还是母亲过来再三求情劝说后才作罢。
新年前三天一过,他终得放禁,便直奔秦刚之宅。
只是半个月不见,不仅秦刚现在已经是秦观的徒弟之外,宅中又多来了一个叫胡衍的兄弟,更令人惊掉下巴的事就是:秦刚居然和赵子裪结成了生意合作伙伴。
“刚哥你是好胸襟,不过更是好眼光。这楚国公家在京城的生意的确做得不小,更关键的是,人家是皇亲,和他家合作,不说别的,这免税免查的好处就可以确保不大会赔本了。”
秦刚对李禠是相当信任的,所以也没有瞒他与赵子裪合作做生意的具体内容,也给他品尝了这还未上市的天醇酒。
毫无例外,一杯入口,李禠的眼睛都开始有点直了。
他喃喃自语道:“我算是明白了,刚哥你做生意不是凭运气、也不是凭技巧,你就是凭实力!不论是先前的银霜炭、还是现在的这个天醇酒。这赵子裪倒是走了八辈子的运气,能够和你合作成。”
“禠哥说笑了。不过你要知道,我选择和他合作,除了你说的可以借助他家在京城的实力,也是因为一般人不会相信我和他还能合作成。所以,此事对外还得要保密。”秦刚嘱咐道。
李禠自然点头承诺,不过又是由此佩服他的这番神操作。
三人正说着话,黄小个突然回来复命说:“报得大爷知道,郭府的侍郎老爷已经给了回话,说是正月初八上午可得空闲,邀大爷前去一叙。”
原来,秦刚记得郭小娘的嘱咐,今天一早便差黄小个去郭府,专程给郭侍郎递送了拜帖,称“高邮士子秦刚,久闻郭侍郎之名,欲拜谒见,谨候回音。”
而郭府的司阍显然是得过关照,没有让黄小个直接回去,而是让他在门房处稍候。没多久便从里面送出了复帖。
因为秦湛与李禠都是家里的老熟人了,黄小个回复时也没回避。
“嗯?十八叔要去拜见郭侍郎?”秦湛似乎想到了什么,有点坏坏地对着秦刚笑道。
“怎么回事?说与我听听。”李禠也听出这里面有事,赶紧追问秦湛,“我记得刚哥还向我打听过郭侍郎,背后可有什么故事?”
“郭侍郎有个侄女是十八叔的同乡,现在也在京城……”秦湛没忍住说了出来。
“咳!”秦刚故作镇定,先让黄小个下去,然后便岔开话题,提及正月初六,赵期邀请他去参加京城外地赶考士子的聚会,问他们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
“我又不赶考,湛哥也不是外地士子。”李禠摆摆手拒绝后,拉起秦湛说,“走,湛哥你在这里不是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么,带我过去,你一个人和我讲讲……”
正月初六,赵期约大家见面的地方,是南外城普济门附近的中太一宫。
秦刚去得较早,有心想来看看这座东京城里较有名的宫观,便遇上了更早过来的赵期等人。
赵期见到秦刚,大为高兴,立即给身边几人介绍后,然后见时间尚早,便主动带秦刚等几人在四下里转了一圈。
太一宫为祭祀东皇太一的神祠,这东皇太一也叫太乙或泰一,民间或直接称为天帝。
东京城还有一故事:太一行五宫,四十五年一易。所以,宋太宗建东太一宫,四十五年后仁宗建西太一宫,再四十五年后神宗建此中太一宫。据说这样一来,国民将会深受其福。
所以,这太一宫在京城不仅会有三座,而且皆是在朝廷祠部司中列名。在神宗时专门设立了中太一宫使一职,由前宰执提举,至元佑六年改为了祠禄之官。
当然,中太一宫虽为官观,但却不影响它们对民众开放,反而因为有官府拨款派人管理,而要比外面的庙观显得更加井然整洁。
赵期约大家来此,一是地广清静,只须向庙祝捐些香火钱,便可得允许选择一个独立的院落聚会,就算加上另备的酒食钱,也是要比酒楼里省钱多了。
二是大家来的时间不一,像秦刚这样早来的,还可以四下走走,这宫观中也有不少殿室,可拜神进香许愿,也可赏看一些名士文人偶尔在墙壁上留下的诗词之作。
差不多赵期带了他们转了一圈,回到先前约好的那个院落,庙祝已经帮他们在树下布置好了桌椅。
此时是正月,但天气尚好,太阳也已出来,各人坐着的位置虽然都是在室外,此时倒也不觉得寒冷。
“各位,感谢大家给我赵某的面子,今天能到这里来相聚。”见大家都已来得差不多了,赵期作为召集人还是要说几句话的,“我们都从各自家乡来到京城,因为一场共同的考试而有幸成为同学,这便是难得的缘份,我提议大家今日以茶代酒,共同饮之。”
于是在座的都纷纷赞同,端起面前的茶蛊,相互与左右两边的人敬之。
因为就是一次很随意的聚会,也没有会么严肃的流程,召集人讲过了话,大家便各自三三两两地随意攀谈起来。
有相互打听寄宿地方条件的,有各自交流备考方向的,还有兴奋地聊些在京城的奇异见闻的。
此刻见大家皆散开各自闲聊,秦刚身边已无他人时,赵期才对他说:“我年长你几岁,也就厚颜称你一声徐之弟啦!”
“这是哪里的话,友约兄无论是学问、见识,皆可为小弟之楷模。”秦刚赶紧回道。
“前些日子听闻徐之弟因生意之事受言官攻击,被开封府为难。只叹在下晓之已晚,尚未能想法帮忙时,又听徐之在公堂上精彩自辩,无恙而还,着实令人惊讶啊。”
秦刚被开封府的黄信为难,这事在自己人这里闹得挺大,但在外面却未必。所以,非特意关心的人则不一定会知道。
看得出秦刚的疑惑,赵期便开口解释道:“在下有宗亲在开封府做事,堂审那日在场,正好当晚与我见面时谈及方知。”
秦刚再看赵期的眼神,多是诚恳之色,便知其的确是关心,当下便谢道:“承蒙友约兄关心,此事也已解决,无须挂心。”
“唉!我皇宋设立言官谏议制度,本是为了劝诫君主过失,纠察百官逆行。只是如今却沦为结党营私、攻击异已之工具。实是可悲可气!”赵期忿忿然地说道。
“台谏官员既被称之为言官,其职责便在于言,有言即可,而非规定必须言什么不言什么。”秦刚接着赵期之话说了自己的观点,“言官能言,即为台谏制度存在的最大意义!”
赵期听了便反问道:“但言官肆意利用职权攻击政治对手,这也是职责吗?”
“然!上书弹劾,就是言官之职责。只是这些弹章,是否接受?是否同意?便是宰执及官家的职责。”秦刚一语中的,指出了言官制度的本质,“友约兄应知,当年的王大参主持新法实施,时任御史中丞吕诲率一众言官列举其十大罪状,强力对其弹劾,其后情况如何呢?”
赵期一愣,这段历史他是知道的,虽然当时的台谏合作,攻势浩大,但是却在神宗皇帝对王安石的全力信任下,令这场弹劾无疾而终。新法被强力推行了下去。
“但是熙宁九年时,御史台还是把王文公最终弹劾辞相了。”赵期想了想辩解道。
“其实最重要的并不是熙宁九年的辞相,而是熙宁七年的那一次辞相,友约兄不觉得,从那时候起,神宗皇帝已经不再信任王文公了吗?”秦刚闪动眼睛,面露微笑地看着赵期。
赵期原本就是宗室子弟,骨子里刻着的便是皇权至上的信念。经秦刚稍一点拨,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根本——台谏只是工具,作用仍然要看掌握这一工具的人——皇帝如何决策,皇帝英明则为无坚不催的利器、皇帝昏庸便成祸乱天下的源泉。
神宗皇帝若是信任王安石,那么再多的弹劾在他眼中,也不过是奸佞小人对于贤良忠臣的恶毒嫉妒与无耻攻击。
但是如若皇帝已经开始有了对于新法的质疑与动摇,那么不过一个京城门监郑侠绘制了一幅所谓反映民生疾苦的《流民图》,就会让他旦夕难眠,最终引发了熙宁七年的这次罢免王安石的相位。
其实秦刚的这次遭遇恰恰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吗!
十几名当朝言官的弹劾,对付一个连差遣都没有的从八品小官,谁看了都会说,这不就是典型的“牛刀来宰鸡”么?
但是就在开封府的公堂之上,这些牛刀竟然都砍不动了,案子竟能神奇般地反转了。
而原因则非常简单,是因为官家居然亲自下场来为秦刚辩护,这便不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谁的脑袋还能保持清醒的问题。
赵期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而是长期所受的教育,并不允许他主动地往这个地方想。
只是今天,所有的道理,突然一下被秦刚点破,他竟有点失神了。
“哎!友约兄,我来迟了!”突然一声道歉打破了赵期的发愣,他一抬头,看见院落外匆匆走进来一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正向他拱手招呼。
“年丰兄,你能来就好。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人认识。”赵期反应过来后,笑着把秦刚拉到了身边,转身便介绍给他道,“这位便是高邮军的解元秦刚秦徐之。”
这位被称为年丰的青年一听此名,脸上立刻变色惊道:“可是写就《少年华夏说》的高邮秦刚?哎呀呀,久闻大名!自入京以来,一直就盼能有机会结识,今日得见,着实是三生有幸。”
秦刚原本只想着随意认识一下,却没想到对方的态度竟是如此地热情,一时竟也只能谦虚地笑笑以回应。
“哈哈,年丰兄总是这么直爽。徐之,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抚州来的士子岑穰,字年丰,年丰兄才学过人,这次也是抚州的解试榜眼。”
秦刚一听,立即肃然起敬,赶紧道:“抚州乃是江南西路的文脉之地,历来才子辈出,年丰兄能考得抚州榜眼,真是要高过我这个偏远小地的所谓解元不知多少。应是在下幸会。”
“哎!若说是考试答题,我兴许是要比你多些心得手段,但是论及写文明志,哪里比得上徐之兄的《少年华夏说》。当真是振聋发聩之声、精彩珠玉之言呐!”岑穰毫不收敛地继续赞道。而他的大嗓门,也立刻吸引了好几个其他士子,有人在在稍远的地方对秦刚指指点点,有人便是直接大方地走过来向秦刚叙礼。
一时间,他们这几人地方竟围成了一块中心。
看得出,岑穰就是一个自来熟的性格,人越多他就越兴奋,继而说:“想必此次省试,凭借徐之、友约的实力,进士上榜当不在话下。在下也要迎头赶上,争取也能上榜,这样,至少我们三人,今后便能以同年相称啦!”
时人拜得同一个老师的学生之间,会以同学互称,而参加科举考试的考生,不论来自于哪个地方,年龄相差有多大,但凡是同一届考中的,都会以“同年”、“年兄”进行互称。岑穰说的正是此意。
注:岑穰,史载生卒年岁、字号及籍贯等均不详,北宋哲宗绍圣元九年(1094)甲戌科毕渐榜进士第三人。曾官左承事郎,余事不详。苏门学士之一李廌曾有诗为其送行,与许多苏门弟子同在许昌诗社。